尚可。【幽阶一夜便生悴雪，帷昼更短了。我在绮丛杌上囿足太久，似流雪里僵冻懒眠的白蛇，尚未经识清晏齐乐的庆典与钧天同悲的丧祭。关于势压壸朝、资倾坤极的妃御们，既存结谊心，又惫懒于帝都唬煞人的衰寒严冬，只肯同岳姬在朝朝寒峭里分绒偎炭，一壁诉喝北国的可恶，连骨中的南麝土，血里的绩溪水都要冻碎，一壁推脱出行，谁还牵念弱要弱膝倾腰去换得诸妃一眄？】
⠀⠀⠀
【挽握岳女素荑，未染的犀甲脂玉般透澈，因朔气冻出惹目的红。】
⠀⠀⠀
你知我一贯畏冷怯热，一早将你送来的小袄夹裳穿上了，手炉的炭也是新添，倒是你的手，较我还要冷上许多。帝都的风太烈，雪太寒了，舟舟。
宪妃娘娘昨日差小宫娥送来一种杜若疮膏，说是忧虑南妃不惯霜寒，叫咱们备着。她如此上心，教我也生出几分疑虑，这绣芳角斗处，妃嫱众众，她还记着与我的闺识之谊，三五载的，怎也深厚…
⠀⠀
【黼藻琉璃影中，摩肩而行的两嫱细密耳语，谈至此，岳穗已明了我言下意——若宪妃有意络心麾下，我等便当决断来日所逐之向才是。】
⠀⠀
【周氏亦是经惯国族的盛世和凶年，父亲母亲并不冀望我做慕司马的文君或是选伯鸾的德耀，但又深知周氏女儿避不得要偕同紫禁，贪一个两全，只能琢燕卿半副贞心，磋百倍瞻志，送我进一方胭脂彀牢，来日，御炉烟后，坤君座前，慈佛目下，究竟何处施展，便都要凭此纷扰繁重的壸势所挟了。】
⠀⠀
【内宫经筵的玳瑁绣屏前，女君子谨坐，雅声正繁，我仍不离手炉，不肯费墨。悄与岳昭嫔讲。】你还记得从前文休先生在绩溪开坛，我特地求了姑祖母备马套车，送你我前去听论。这“四书评论、五经讲读”，本是充盈女子涵修、香闺内德的善好之事，只叹内宫经筵本求文宣焕则，却与香闱权欲绞在一道，少不了人心揣度，拜高踩低，无端闹出许多口舌是非来。你听说了么？闱中都传，庄妃因故失了圣心，又教圣母大娘娘伤怀，如今慈宁不愿见她，中宫娘娘却在抬举她……有趣吧？
⠀⠀⠀
另外一则，纯妃与庄妃，似是河井交犯，很不对付呢。
⠀⠀⠀
【值耳语际，藏春锦忽而微动，玉节清音迭响，原是富察宪妃与乌努纯妃，轻扯岳穗的香衣，与她一同下拜，送去一个略微生涩的福礼，帝都洞天福地，不仅育出富察姐姐这样仪容姣美、贤婉可亲的御女，亦有纯妃这般体态幽媚、艳光彻骨的娇娘， 我暗啧二妃言谈中天然的熟稔默契，却也好奇她们流连于己身的深深目光。】
⠀⠀⠀
810

【金阑翠幌拂乱周燕卿一双多情眼，眷于每一丛蝉鬓，每一幅澹靥。足下是最不情憎分明的福地，死都艳丽得惊人，元年赉采的诸位芝兰，又曾见过何种美丽的死亡，何种遗恨的仳离。较真来算，也不过堪堪逝去三载春秋，一千个昼晚，竟使她们妃心慊硬，爱憎酽烈。】
⠀⠀⠀
【确凿的是，紫禁有一张宽仁的大口，什么心术情毒都甘愿往其中吞嚼，酵出最浓烈的情感，诱使一位位绮丛鸳灵相争相夺，更谬的是，我明知这样的道理，仍然在权瓮里淫/浸，懽享着最恶毒而率性的熏陶。文休曾对周燕卿推心置腹：既不能与伪善者周全，那便伪恶，淋淋漓漓地伪恶，使伪善者却步敛笑，讪讪地掉头而去。而我深以为然。】
⠀⠀⠀
【低低同岳姬道。】正是富察氏的女儿，如今长春宫的主位宪妃。
⠀⠀⠀⠀⠀⠀
【富察宪妃昵语里颇为自然的亲近，使我与岳姬的远山俱冁，细窥其个中，漫参其意中，必有缘故，只是刻下周燕卿尚且参不透罢了。见富察姐姐虚虚相扶，顺势而起，瓠犀噙着谢声，我被富察漓漓清澄彻底的瞳珠摄住，似乎是跌进了镜子里面，跌到另一个昏昏昧昧，鬓摇衣香的绍武元年。那些投赠的眸波，源处不明，凉的凉，烫的烫，一种巨大的、被愧怍注视的感受，直烧至身上来。】
⠀⠀⠀⠀⠀⠀
宪姐姐荷主恩高，又得中宫娘娘的器重，日前才承旨受谕，做了长春宫的主妃娘娘，只怕正殿的槛都要被踏破，嫔妾和岳贵人怎敢立时叨扰，不然要让漓漓姐姐以为，我们是为姐姐手中的权势所趋才来拜谒，同攀附之人没什么分别。故此慢贺，还望宪姐姐切莫怪罪才是。
⠀⠀⠀
【鬓畔螺笄兀动，与诸妃共列席间，露出两弯香润撩云的蛾眉，灵黠的面容生出忱忱笑色，适时将话锋递至正讲贯贤女的叩德庄妃身上。】
⠀⠀⠀
听闻庄妃娘娘所宣乃《贤女雅释》，正是圣母大娘娘先时弘赞女子典范的文教？
⠀⠀⠀
604

“自然向我。他日怎么也是位机运魁首、权鏖宗师了，不得用一篇大赋来配？你只管写下，字字句句，不必小心慎敛，我当然——”
燕卿狷妄恣意，不啻割腥啖膻的北蛮。
“镇、得、住。”
⠀
元年更春时，我摔罢金鸭小屏，听着落落萧索的离别橹声北上。一段水路实是饮风朝曙，就连侍侧的戴青也叫苦，我只漫长思咂起父亲为我圈下的“瞒”字：命跋难摹，当年醮道要尚书大人“瞒天”，将骨血匿鞠在徽地深宅里，究竟是避祸还是伺福？归家的子椒、细腰曾和我说道京华，王朝至高的“御权台”，她们形喻得不经心，我亦听得不经心。帝都九衢的尘埃再繁嚣，周瞒也会觉得，不如古岩寺腾散的一缕香油灰——毕竟那是我最初次叩佛时，伏心请辨的慎正野望，它的燃烧是我在此安身立命的本钱。过往寺佛所听，大概是千篇一律的“荣夸帝里，恩连戚畹”，或是“荷蒙圣眷，翘楚宫媵”，这样话听多了，怎不对芸生降悯？
我只望身骨胜金，硌碎古阙的舌齿，另要心火胜毒，侵烂椒殿的净魄。

元年更春时，我摔罢金鸭小屏，听着落落萧索的离别橹声北上。一段水路实是饮风朝曙，就连侍侧的戴青也叫苦，我只漫长思咂起父亲为我圈下的“瞒”字：命跋难摹，当年醮道要尚书大人“瞒天”，将骨血匿鞠在徽地深宅里，究竟是避祸还是伺福？归家的子椒、细腰曾和我说道京华，王朝至高的“御权台”，她们形喻得不经心，我亦听得不经心。
⠀
帝都九衢的尘埃再繁嚣，周瞒也会觉得，不如古岩寺腾散的一缕香油灰——毕竟那是我最初次叩佛时，伏心请辨的慎正野望，它的燃烧是我在此安身立命的本钱。过往寺佛所听，大概是千篇一律的“荣夸帝里，恩连戚畹”，或是“荷蒙圣眷，翘楚宫媵”，这样话听多了，怎不对芸生降悯？
我只望身骨胜金，硌碎古阙的舌齿，另要心火胜毒，侵烂椒殿的净魄。

【我在典丽矞皇的椒殿金匾下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正视自己的贪欲与嗔恚。艳羡么？而今懿名垂范的四位妃嫱，她们应秉承德，受锡明命，顺理成章地接过天子与中宫所赐的恩荣，先于十二宫的姬妾们，登掌权宠的高巅。拥有俯瞰的权力无异是诱人的，周妃也坦荡承认这一点，但承认受诱惑并没有什么错，这又不超出我与岳姬的认知，并不意味着危险。在短暂的憧往后，我便又想起曾与岳穗受教芸窗下，论文斐案前，文休先生不曾形容「敬慎弱美」，更不会讲义「守节有法」，我们曾意外又幸运地游离在了妃训妇章之外，纯然生存在文墨藻翰的的国度里。】
⠀⠀
岳舟，照你所说，我已是一位不知蔡女班姬、昧典又鄙训的非典型“簪缨女儿”了。【她当然不曾说错。】嘻，往日或许还同你辩上一辩，刻下听来，却觉得痛快至极。
来，当浮一大杯——
⠀⠀
【于是，周妃扬起马蹄袖，迢递金瓯酿，祝向正将两眸净泚银汉布于金册宝印的四位妃嫱。并不顾她们是否顾赠横波，周妃一瓯，便贺“淑范丕昭，徽章荣贲”！】
⠀⠀
【朱宫阊阖是一张摩天巨口，内齿衔着天朝的赫赫武功，皇极的滋滋德化，象征着爱新觉罗的龙德荣光，亦如狮齿虚虚咬在旗人包衣的颈项上，既不致命，又足够威慑，只要踏入了龙阙玉槛，便已遭这两排朱红的阑齿锁脉断筋，终生囿死在这阍闺中。我俄而侧首，遥观雉扇云开，华筵称觞，望向乾枢御座上的天子，他谕以紫泥金诏，朝颁四海八极，中外咸知：国朝雍熙，万邦和协，大清既嘉恩鼎钟黼黻的臣工，也赍赏襄翊壸政的妃嫔。】
⠀⠀
【一杯祝罢，方才垂下新月纤颈，隐匿唇形，在华筵盛席间与岳妃私语。】
⠀⠀
帝后握乾符坤珍，居高临下。早已肉身金铸，是玉阶膏脂供奉的活佛像。四妃既然受封，自然也该牺牲些纵恣乐享，受累自束。你见过哪副宫训图里的淑贤如你我，手挑象箸，唇浮醴露，只恨无人勤待天下美馔的？
⠀⠀
【英吉利的藻册中写，认知是生存的瘟疫，拥有欲望，便是始终意识到自己与尘世的纠缠，生存于永久的变动中，意味着终生的迷失。或许这位异国的先哲是正确的，譬如绍武六年的升平盛世图里，浮白高谈的周妃，隐隐窥见一种畸发的忧兆，不清不明，朦胧可惧，但已迷失在金炉篆霭和招飐鬓影里，还只当自己醺然陶陶，败走金波口，逡魂在华胥。】
⠀⠀
【逮住口噙香馔的岳女，片刻漾笑。】
⠀⠀
天爷，馋鬼儿，你慢些！好在咱们的万岁通情，不见“楚王好细腰，宫中皆饿死”。

【何曾没有鹰扬于王京之外、九围之间的钟鼎华胄。周氏也曾发迹在徽州，擅名于帝都，族人们北上了方才悉知，这块王畿皇域之内，人人自谓手握灵蛇珠，户户自誉怀抱荆山玉，觉罗氏的异族王朝设仕网以该之，悉揽贤才，才有如今前朝掖廷的兰茞荪蕙，而如周氏这般的汉臣也效力丹墀前，秀选紫闼内，谱载岳妃口中的“椒英淑秀”。】
⠀
【年幼的周燕卿曾经翻阅徽州旧宅里那些寂然而煌盛的名字，露庵，奴面，香臣，侈青……谁不道稚女虔爇心香，周瞒也爱拜告双星，伏祈鉴佑，不过只盼承继蕙志芳魂，共有一个理想，肝肠似火，泣笑似花，仗使骄心和情操来与旗人女儿的命途斡旋。】
⠀
【知道岳舟是在堵我的话，但此时怅然念起早已瘗玉埋香的椒掖贤英们，只觉坐在一方早早筑好的茔室上，在爱的废墟余烬间缅怀畴昔的尊荣，浅息一叹，又与岳姬啜下一樽抚躁消恼的般若汤。】
⠀
只叹我并非她们。神都玉京育养了先妃们的七窍心，而我只有徽州赐予的一身闲情，何况，壸闱之势，哪里是你我这样的“后进生”好覆手左右的？百年后，倘或有人偶然提及，大抵也不会把我放在姑奶奶的名字后……若得幸，舟舟，我望她们提起时，想到的会是你我两个人。
⠀
【紫禁的钟鼓沉顿地响起，醴浆寒浸浸地裹住肺腑，檀口吐露的虔语，尽是周妃丰热的心血暖就，落在面前璀璨金瓯，不啻为一种歃血盟。】
⠀
【可后话却让我生恼，我已将忱心淋漓相表，她竟敢“婉拒”，难道不知矫情不如，直节为真？】
⠀
岳穗，【独饮一盏，愤愤赓续】好没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