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什么是小说的经济叙事
“经济叙事”概念在经济学与文学领域各有不同。经济学的“经济叙事”学界多认为是罗伯特·希勒提出的“叙事经济学”。罗氏所谓“叙事”，关注大众口口或文字相传经济活动或事件，在传播过程中会不断创新，更加促进叙事的传播速度，从而对经济发展造成正向或反向期待的“预测走向”的影响②。小说的“经济叙事”则不然，作者拥有情节铺陈的“上帝之笔”，内容即使是道听途说，抑或是整理编著，也多呈现“全知视角”；除作者主观意愿外，读者或其他外界因素对小说叙事造成“意外”影响者甚少，故小说经济叙事带有作者挥之不去的时代经济价值认同体系及认知特点。以经济叙事视角鉴赏古典小说，可谓另辟蹊径。小说的经济背景、经济关系、经济事件等具备强化时代性、故事性和思想性的功用，将情节摆放到时代、家族等宏观经济背景中，更是凸显“倍增”效应。另，小说人物跳出经济生活范畴者无几，其对待经济态度、金钱观念及与他人经济勾连关系等，都使其人物性格更加鲜明、更加丰满。

二、经济叙事贯穿《红楼梦》全书
众所周知，《红楼梦》大结构是虚构的，是艺术处理过的，但不论是环境、物什、货币，还是人情、婚丧等大量细节，写得非常真实。大量学者研究认为，《红楼梦》的经济与人事是在相当维度上展开的，内在逻辑性严密，具有同纬度收集、分析、推导相关事务的可能性。“读者对《红楼梦》 的反应往往不像是对一部小说的反应，而像是对真人的反应，对真事的反应，对真的一家一院一府的反应，并且这种反应是随着你对小说的阅读，以及阅读的次数、阅读的深度，而不断变化的”③。《红楼梦》全书“银”出现共计611次，“银子”375次，涉及花费、月钱、年例、打赏、祭祀、恩赏、放贷、孝敬、行贿等等④，这些犹如丝线贯珠连起了整部作品情节。
试举两例，以便了解小说情节铺陈的宏观经济背景。《红楼梦》开篇第二回，借冷子兴之口，描述贾府现状：
“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⑤
富贵传家，不过三代。宁荣两府创业鼻祖贾演、贾源兄弟是朝廷重臣，开启了子孙世袭罔替爵位的基业。往后，经历贾代化、贾代善，传至孙子辈贾敷、贾敬、贾赦、贾政时，家族已经出现没落景象，最后竟沦落到抄家败落的境地。可见，今日之贾府上下无人从长远计，没有开拓新的营收渠道，经济收入每况愈下，加之不能开源节流，不愿意降低生活标准，目前处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的现世。冷子兴用商人独到眼光，分析贾府家业不兴的原因是入不敷出，不事生产，子孙不肖，坐吃山空。其后，小说又多次借他人之口，表达贾府逐渐正走向败落。

在小说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前托梦王熙凤，告知贾府岌岌可危的经济状况：
秦氏道:“目今祖全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垄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⑥
秦氏所陈“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的谶语刺痛了王熙凤，在王的追问下，秦氏提出了两条虽不能挽狂澜之即倒，但可以保全家族的策略。秦氏策略有二：即祭祀田地供给与家塾长久来源。提到“祭祀田地”，有清一代实行“族田制”，秦氏所说“祭田”是族田门类，顾名思义，族田是家族内共有的田地，是公产，其收益用作祖宗飨祭，家族成员可以按既定标准分享⑦。既是公产，就不会因为某家族成员衰败而受影响，甚至最高统治者的敕令“抄家”，也不能抄没祭田。这种制度伴随着封建社会的结束，直至民国时期仍有存在。秦氏的第二个策略是保障“家塾制度”，要将家族读书传统传继下去，保障开办经费，提升家族教育质量，培养更多“经世致用”的家族俊才。秦氏策略无非是封建社会“耕读传家”的普世训诫，希望贾府子孙能够回到勤劳务实、读书精进的轨道上来。这条训诫无神谕之高深，此处以“托梦”形式表达，说明贾府基本传家精神也无法维系了。
这是《红楼梦》全知视角下，将贾府“末世”走向通过经济叙事的侧面衍射出来。读者可以体悟到，贾府历经百年却在这个时期走向没落，把握好宏观经济背景，对贾府主仆奢靡生活、经济分配矛盾、人物性格、甚至对阖府查抄命运的隐喻都能有所感悟。

三、经济叙事对小说鉴赏的多重作用
（一）情节演进的“穿针引线”
《红楼梦》中“月钱”描写是非常典型的经济叙事。从第三回到第一百二十回（前八十回中最后一次提到“月钱”是第七十三回），“月钱”贯穿小说始终。“月钱”是主子的零花钱，是仆人的工资，和日常生活密切相关，所以贯穿整书。贾府不同身份地位的人，月钱不等。通过下表可知：贾母、王夫人与邢夫人等地位较高的每月20两，两个姨娘、姑娘们、宝玉兄弟们是2两，丫鬟根据等级1两、1吊钱、500钱不等。月钱不光体现等级，从每个人对待月钱的态度可以看出消费习惯、金钱观及人际关系等，月钱既是显性表象，也是串联全书的重要线索。

“月钱”引出了王熙凤、李纨妯娌间的矛盾。从上表看，王熙凤与李纨的月钱与他人不同，她们已成家并有子女，比其他姑娘、公子多2两是情理之中。然而，不患寡而患不均，她们月钱不相同，甚至相差甚远，产生矛盾在所难免。王熙凤关注李纨的收入情况，甚至了如指掌。比如，大观园里众姐妹成立诗社，李纨带领姐妹们邀请王熙凤担任“监社御史”，实则是向王熙凤讨要诗社运营经费。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因为李纨的一句话，挑到了王熙凤痛处，王熙凤就“连珠炮”般地爆发了。李纨反唇相讥，话锋变为辱骂，甚至揭起了贾琏的风流韵事刺激王熙凤，还替平儿打抱不平，称王熙凤给“平儿拾鞋也不要”，要和平儿“换一个过子才是”。这段精彩地口头对战，是积怨已久的突然爆发。王熙凤虽精明干练，长于敛财，通过迟发月钱放高利贷，徇私枉法，损公肥私才积攒起来的财富，而李纨靠着老太太、太太怜爱，坐收高额月钱、园子取租、年终例钱， 这都让王熙凤心理极不痛快。
凤姐笑道：“……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因有个小子，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⑧

“月钱”勾连起前后故事情节。月钱迟发似乎成为了红楼梦全书或明或暗的线索，串联着不同事件。书中首次提到“月钱”是王夫人问王熙凤“月钱放完了不曾”。初读此段者会认为，王夫人此问是提醒王熙凤不要忘记为林黛玉发放“月钱”。实则不然，王熙凤拿众人月钱放贷之事随情节演进逐渐浮出水面，方知此处是设伏笔。第十一回，平儿提到旺儿媳妇送来了“三百两银子的利银”，这是全书首次提到了王熙凤放贷。第十六回，旺儿媳妇又来送利钱，恰逢贾琏在家，平儿就扯了个谎说是“香菱妹子来问一句话”，才没让王熙凤放贷这件事暴露。到了三十九回，袭人追问老太太、太太的月钱为何没放，平儿才将王熙凤拿月钱放贷之事托出，由此知晓年利几百两银子之巨。王夫人和贾母的月钱拖不得太久，王熙凤就从别处利钱收上来，迟两日就给补上。由此可知：王熙凤拿着月钱滚动放贷，每笔到期时间不同，如按照旺儿媳妇每次送300两银子利息来推测，这应该是贾府主仆1个月的月例银子。五十五回，秋纹问平儿“宝玉的月钱、我们的月钱多早晚才领”，再次证明，迟发月钱已经成为普遍情况。到这里，第三回王夫人的“随口一问”在情节上就有了呼应。

“月钱”反映出王熙凤的阴狠。自己敛财不择手段，对别人却极尽苛刻之能事，他人但有微词，王氏必歇斯底里，还以颜色。第三十六回，王夫人质问王熙凤赵姨娘周姨娘及贾环的月钱“可都按数给他们”。面对王夫人质询，王熙凤轻松推脱到“外头”上，还表示为此做过努力，没能让“外头”松口，又不能拿出自己钱给补上，所以就把丫鬟月钱扣下1吊。可从王夫人处出来，才到廊檐上，王熙凤破口大骂，说从今以后，倒要干几件刻薄事情，“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进而攻击起两位姨娘，言语直指“姨娘”身份不配这么多丫头。王熙凤的泼辣狠毒，可从这种无视家族规则的胆大妄为、毫无顾忌、有恃无恐的状态中窥见一斑。

（二）了解贾府主仆的消费水平
贾府主仆日常生活的经济叙事可知其消费水平。以“螃蟹宴”花费为例：
刘姥姥道：“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的了。”⑨
第三十七回，因发起“海棠诗社”邀请众姐妹参加诗会，史湘云有了作东的想法。薛宝钗念及史湘云捉襟见肘的财务状况，替其张罗了这场“螃蟹宴”。贾府小主子们一场普通娱乐活动的开销情况就此展开：螃蟹宴吃什么？螃蟹是主菜、每桌有果碟菜品、几坛好酒、茶水等；螃蟹哪里来的呢？“当铺里有一个伙计，他家田里出的好螃蟹”；那价格是多少？刘姥姥说五分一斤，八十斤则要4两银子。查慎行《南斋日记》曾记载：“付轿夫七月工食文银四两”⑩，如按每乘小轿设劳夫2人（也多有4人）计算，他们月工资是2两，与贾府小主子月钱相同。刘姥姥说，酒菜要二十多两。所以这顿饭花费约为清代中期1名体力劳动者1年的酬劳。

刘姥姥说“够庄稼人过一年的了”。这里应指庄稼人家庭一年吃的费用。理由有二：一是从上下文语境上看，刘姥姥计算这场螃蟹宴花费，指这场活动吃的费用，做横向对比农家在吃上花费比较符合语境逻辑。二是从文史互证的角度来看，可以参照同时期，即乾隆年间物价来佐证。方行先生在《清代江南农民的消费》中认为，《补农书》中记载每人每年“吃米五石五斗，平价五两五钱”，米价到了顺治时期还维持着一两一石，这样算下来，每个成年人每日吃米1.52升，如按一家五口，两个成年劳动力和三个孩子计算，农户全家口粮全年约为米18石，按此时粮价核算，全家口粮年支出约为白银18两。《补农书 》中记载除粮食支出之外，另有“柴酒”一两二钱的支出，这里“柴酒”即油盐菜蔬之类简称，如参酌农户全家五口此项支出，按两个成人每人每年白银1.2两，三个孩子每人每年0.6两计算，那一家农户全年“柴酒”钱约为4.2两。因此，一家农户五口人每年仅吃食项是22.2两白银⑪，与刘姥姥所述高度接近。
螃蟹宴不是此章主要内容，却备受关注。究其原因是如此细致写花费，与底层百姓生活如此紧密的，在书中尚属首次。最重要的是，从这件小事中，与普通农户消费的横向对比，可以看出贾府主仆日常消费观念、吃穿用度达到的较高层次。

（三）构建时代生活的“经济框架”
小说中近千次的经济叙事，勾画了贾府经济体系、人情世故和价值标准。除月钱、螃蟹宴外，分析有代表性的经济叙事，对贾府日常消费状况，经济收支情况可心中有数。
1.人情往来超高水准贾府人情往来花费起点高，高出平常富户数倍，体现其高贵的门楣地位。在普通亲友的婚丧嫁娶上，出资20两，特殊情况会给予40两或几十两。第十二回，贾瑞一命呜呼，贾家众人吊问，贾赦、贾政、贾珍每人20两，“别者族中贫富不等，或三两五两，不可胜数。另有各同窗家分资，也凑了二三十两”。贾瑞是贾府“玉字辈”的远房亲戚，贾府礼金是一般人家的4-6倍，是所有同窗费用之和。第十七回，秦钟死后，贾母因怜惜宝玉，给了几十两银子，让宝玉去吊丧。第五十四回，袭人母亲去世，凤姐赏了40两银子。在人情往来上，赵姨娘与探春还闹不愉快：第五十五回，赵姨娘兄弟赵国基死了，李纨准备给40两，探春认为应参照“之前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给了赵国基20两，为此引起了母女俩争端。

2.吃穿用度不同凡家
主仆衣食住行等基础性消费与日常娱乐活动用度不凡。第七十二回，王熙凤分析自己小家消费状况：贾琏、王熙凤及四个丫头的月钱共计20两银子，不够小家消费三五天的。以此计算，王熙凤家一年要2000多两开销，这还只是小家花费，公帑花费未列其中。第四十三回，王熙凤过生日，大观园里凑份子：贾母、薛姨妈每人20两，王夫人、邢夫人每人16两，尤氏、李纨每人12两，赖大之母 12两，姑娘们2两，鸳鸯、袭人、平儿、彩云1-2两不等，共凑了150余两。贾母认为钱有些多“一日的戏酒用不了”，尤氏说够“两三日的用度”。同样生日，不同人请客，费用和排场自然不同。第六十三回，宝玉生日，袭人、晴雯、芳官、碧痕等，共凑3.2两银子，由柳嫂子买了四十碟果子，也算是一桌像样的饭菜了。相比普通宴请，50倍差距，斥资差距，排场规模高下立现。小说还提到王熙凤花160两银子请绣匠，贾蔷花1.8两买了只“亮翅梧桐”雀儿，贾环、贾兰支取8两银子买点心，这些花费相较普通家庭已是奢侈，就与2两月钱相比，也是令人咋舌了。

3.赏赐他人规格甚高
主人随手奖赏下人数量不定，随意性很大的赏金，体现贾府主人花费无度的观念。第三十七回，贾芸孝顺贾宝玉两盆海棠花，下人们抬进来后，袭人给了抬花的小子们6两银子，给两个婆子300钱。给抬花小子们6两，着实费用太多，应该有两盆海棠花的钱，另外还带有长辈给贾芸的谢礼，300钱是给两个婆子的赏钱。第五十一回，晴雯生病，给医生车马费1两银子，婆子道：“少了不好看，也得一两银子，才是我们这门户的礼。”显然，这1两银子是贾府这样大户人家给的体面赏钱。还有非常经典的赏赐，刘姥姥两次进贾府得到奖赏颇丰：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凤姐赏20两银子。第四十二回，刘姥姥再进荣国府，王熙凤赠银8两，王夫人给两包50两，还有不少衣服、果子、粳米、点心等。府内长辈赠送晚辈赏钱也是常有的，但是像贾赦这样赠送给贾琏100两银子，还把丫鬟秋桐者赏他为妾，这也是大手笔了。

4.内外大事极尽奢靡
这项花费数额庞大，随之而来的是贾府内忧外患的窘境。第七十二回，夏太府的小内监向贾琏借200两银子，之前1200两未还，前两天周太监刚要了1000两。第七十四回，王夫人叫贾琏挪个200两，供中秋节期间使。贾琏无计可施，凤姐把金项圈押了400两银子，给王夫人送去。第六十四回，宁国府贾敬去世，管家俞禄向贾珍讨要“前者所用棚杠孝布并请杠人青衣”银子1110两，府里给了500两，还欠600两，贾珍竟让俞禄借。幸好江南甄家送来折祭银500两，尤氏用了200两，只能将剩下300两给俞禄填上。七十二回，贾琏希望鸳鸯把贾母暂且用不着的珍贵器物，拿到当铺里抵押，以度过难关。还是这一回，贾母过生日，王熙凤把后楼上“大铜锡家伙四五箱子”，当了300两银子给王夫人送礼。王熙凤还把金自鸣钟卖了560两银子，撑了近“半个月”。以上叙事透露：在外宦官“打抽丰”成常态，在内贾母、王夫人等家族管理层非理性奢靡消费。这尽显贾府末日之像，也将贾府拖入了万丈深渊。

（四）设计牟利体现变现价码
王熙凤爱财而不择手段。第六十八回的经典描述，体现她机关算尽，将“钱权交易”“钱理交换”展现的淋漓尽致。凤姐因贾琏在外买房置地，将尤氏母女养了起来，感到地位岌岌可危，于是自编自导了一出好戏：先出20两银子让张华状告贾琏，又给都察院300两，唆使督察院拿贾蓉对词，贾蓉也拿200两打点。王熙凤闹到尤氏母女住处，不仅闹得尤氏母女无地自容，还让尤氏母女主动承担500两银子。这样，凤姐只出了320两银子，却得了500两，还办成了心头大事，让宁府上下、尤氏母女都欠下了人情，事情各个环节均掌握在手，环环入扣，心思细腻，须眉难敌万一。此事中好处占尽，原告、被告通吃的“督查院”，获利500两，若以刘姥姥所说庄稼人家庭年花费20两算，这场闹剧让官家捞到25家农户年花费的好处，社会腐败黑暗可见其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