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努执夷并不是什么求取公卿冕旒的大志豪杰。那种千载英才为之痴迷的赉功之物，在他眼里若是剥开外边那层金光凌目的壳，便只剩下一个丑陋的冤雠面具。而至于钟鸣鼎食里的浑噩躯壳，亦不愿跨出这座祖辈铸造的象牙塔。就例如刻下，分明已是半残之躯，却仍要藏匿着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
⠀
【札克萨喀飘忽忽的叹了一口气，继而朝着狱吏摆了摆手，好让其将人拖下去。枯草铺满的泥地，浸着发黑的污血，鸦睫轻垂，吞下的是几次欲言又抑的劝诫。】
⠀
【前桃园胡同外的桃叶子早掉没了，此下是几叠不知名的黄花好显露出京畿的颓然。乌努提了下官摆，沉着身叩了王府的红门。】
“大理寺卿乌努执夷来访，还望通传。”

【一晃数年，京城风云变幻，而这座郡王府依旧是我与阿挽两人。行将不惑之年，但仍为户部汲汲营营，好似当年初出茅庐时。总以为岁月催人，仔细掂量起来，竟是物非人是。】
⠀
【皇父抱恙的消息不胫而走，棠棣间瞬时往来频繁了许多，皆为张权攘势而来。但我无意于角逐山巅，更偏好拿捏着实实在在的金银，在任意漩涡中逍遥快活。本来嘛，小富即安。可偏偏是会有人见不得安生的——眼下是今日得第三波访客。】
⠀
【小厮来报是乌努执夷时，还有几分诧异。他是大理寺的新贵，偶有几面之缘，交情不深。竟不知有何事要他辛苦到前桃园胡同来走一遭。】
⠀
【是以合上书页，随手搭在满布枯叶的庭院石桌上，起身往屋内去】福晋在歇息，请到前厅去。

【札克萨喀与郡王爷并不相熟，兴许品味也难相投。这外边的摛藻绘句未能替他描绘一泓秋水，府邸的不动明王像也淬不出一把好剑。谁都明白参奏郡王爷的呈疏写不得，毕竟露出的天家马脚，迟早会传遍槐宸的四方。可年青的大理寺卿偏偏笃信着为“人臣者，要夺权贵谋，要听君王策，如戥秤，不可偏颇”的妄语。】
⠀
【深色的官袍扫过霜水未消的青石瓦砖，乌努未曾拿定隔岸观火的主意，现下也只盼厅内危坐的觉罗子尚有几分天家气度，至于再往后的文辞教诲他自是胸有成竹。】
“郡王爷。”
⠀
【府邸正厅后偏隅角落的晦暗被日光吞噬，乌努沉肩而行，目泓未惊，尔是显得态貌颇为和静。】
“下官不请自来，还望王爷见谅。”

【这些年正应上一句风起云涌，不可端倪。兄弟阋墙在皇室中本不稀罕，更添背后士族声势，深根蟠结，错综复杂。早年间，我亦热衷于此，以为在庙堂一展抱负，便可革故鼎新、追载青史。但看遍了冠盖相护，只觉什么抱负、什么社稷，皆是胜者说辞，索然无味。但眼前人诚然与我不同，正是议论英发时，只观睨一双烁目，就知胸中有丘壑。】
⠀
【不过点头之交，便也摆出往日应酬时的疏离客气，颔首笑应】乌努大人是稀客，不知找本王有何公干？
⠀
【未等来者启齿，便引人落座，又侧觑身后小厮】给乌努大人看茶。

【燕蓟的秋冬交替的快，宝睿主今晨已搭上了件裘衫。札克萨喀遥想起前段时日外差离京之际，南北胡同的银杏叶都还未黄，此下竟也瞧出些雪意来。他朝着沏茶的小厮弯了下眉，右掌轻扶便接至了面前。】
“这几日京城冷的吓人，今日出门时，宝睿公主还替我翻来一件棉衣。若非我怕上朝时太惹眼，此下也乐在暖和。”
⠀
【乌努并不急饮这盏茶，反倒是同郡王爷侃起了家常。他往日有位公主额涅，此下又有位公主福晋，若要论划起来觉罗天潢家当真同他渊源匪浅。】
“还是南边好，例如苏杭。王爷可去过苏杭？”
⠀
【经年累月的弦外之音早已摧伏去诛戮人心的利语。乌努明白，这位宪郡王听得懂。毕竟那位在牢狱里不肯出声的汉旗官员便在苏杭。】

【天皇贵胄，往往六根缘浅，姊妹弟兄往来甚少，我虽知他沾亲带故，却也无意去深究。更何况，他显而易见不是为了与我叨家常而来。是以将几句寒暄含笑应下，并不多言，只等他把意图毕露。】
⠀
【果然，来者话锋一转直指苏杭。心中咯噔一声，不自然地抬起茶盏抿了一口。水汽湿润地笼着阴影下的眼睫，阴沉不见底。】
⠀
【待移开茶盏时，面上复又是方才的淡漠疏离，浅笑道】绍武五年的时候去过两回，转眼也有六七年了。
⠀
【但胸膺中仍在打鼓，沉默片刻，终是忍不住，佯作不经意】说起来，听闻大理寺前几日提审了一位苏杭的文臣。怎么，这是让大人也忆江南了？

【江南是个好地方，孤鸿苍霞不吝光色，夏绒秋花不愿抽离。当札克萨喀第一次踏上苏杭的土地，那柔软的日芒便同潺潺胭脂落至了他的脸颊。可满清维统下的江南并不是乖顺的秋芒光暮，毕竟用屠杀驯来的软骨下滋生出的唯有悲鸿断颈。】
⠀
【所以，他此下并不能解出郡王爷同那位汉家官员的因果。堂内西窗的光落下方方正正的几格，隔着半步的距离，将两人划出阴阳之壑。乌努用手拨下了一颗茶露，扁扁的，却在桌上滴出了一个规整的圆。】
“那位许大人，同王爷是旧识吧。”
⠀
【札克萨喀总爱这般语出惊人，就似要以这般执拗的、猝不及防的方法，令对方困顿无措。】
“他嘴很硬，大理寺并没有撬出来多少东西。可王爷你知道，这数载私交，任谁都会留下点或轻或重的东西。”

【雁过怎能不留痕？何况朝堂的蛛网，本来就不是密不透风的，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人尽皆知。当初在浙江，凭借经营多年的户部关系，同席文、冠雪硬是力排众议把浙江贸易名目定下来，好处自然是借着收商税，源源不断地充实私库。这其中为稳住这条利益输送链，拉了江浙许多官员进来，包括那姓许的。】
⠀
【其实我与他算不上很熟，到底坐到这个位置，那还需要亲自发展下线。但无奈这人实在热络，又总能投我所好，半推半就地竟也走动起来。但这些、也都是几年前的事了——自几方势力开始蠢蠢欲动，便有意埋线隐退，将过去的关系转了好几道手联络。】
⠀
【我自然听得出来来人的弦外之音——果然大理寺出身，嗅觉非凡。但那又如何？便也佯装浑然不知，眯眼轻笑】那是自然。说起来，本王在江浙的确有不少故交，彼时都算投缘。可是这人心易变呐，久不南下，该生疏的也都生疏了。

【觉罗存磬的答案鲜有新奇，乌努也不恼，只在这金乌余光中舒眉望去。札克萨喀实然并不讨厌这位极具察势观风能力的郡王爷，至于这心里边，甚至还有半分欣赏。毕竟此下天子沉疴这兄弟阋墙的戏码已拉开帷幕，他刻下能在这郡王府里闲情自保，又未尝不是逸群之才。】
“宪王殿下。既是故友，那下官便再多嘴一二。”
⠀⠀
【往昔隆肃主燃香奉尊之际，札克萨喀便在一旁守着那袅袅神雾，可嘈杂的声响里总有铜钱入箱的猝然音调。天神——原来也需要人间的金银吗？明灭的秋日，剔落出折屏上珐琅花的粼粼波光，乌努驻目须臾，方沉眉顿首。】
“自古圣贤皆言省刑，未有或言峻法者也。盖古者富侠酷吏操生杀之权，今下官者以证而行不能妄杀一人。为此天之垂佑也至，社稷延长，端赖于此。”
⠀⠀
【乌努想他应以惊、以怒相待，可末了，又全化成了一句叹息：】
“当下昏墨罪责律例已定，他又是汉人，这些全落到他身上想必处罚只会更重。”
⠀
【汉人，尤是江南的汉人官，犯不得错。可偏偏都瞧不清，那位许大人的生机只在这处宪郡王府里。】

【他的大道，我也曾朗声颂于堂前，可是水清则无鱼，在这皇室纸醉金迷的染缸里，有人为财死，有人为权魔，有人为情苦，各人皆有求不得、放不下，又何须去教导旁人做事？】
⠀⠀
【我固然欣赏他仍执守公允，但也不过是一瞬的钦羡，抵不过漫长岁月教会我的处世之道。而他显然还不够了解觉罗氏的冷血无情——手足亲缘可相煎熬，何况区区一个汉人文臣？】
⠀⠀
【只默然片刻，复又浮起浅笑，云淡风轻好似与我无干。】是么？既然罪责律例已定，那大人自然要秉公处理。这也是许大人的因果，他自当受着。
⠀⠀
【与他四目相对一刹，又漫不经心移开。庭外秋风又起，卷起枯叶团团】大人若无别的事，今日便说到这罢。起风了，勿迟归。
【和声倏然肃戾，向屋外高声】万福，替本王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