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0字微型小说《穷人》
太阳隐到云后,蚯蚓在河边的泥里翻动,空气中裹挟的雨丝细成飞鸟的绒毛,六个老婆子挤成一排在刚松过的土里种植白芍。
“你都快六十岁了,你知道吗!”地头边站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个大声地这样骂,系着做饭用的那种红围裙。
“我六十岁了怎么了?我就算老到八十岁也没吃过你家一口饭!”年纪稍长的女人光着小腿,挤成疙瘩的血管从一侧的皮肤里凸出来,她用更加响亮的声音盖过刚才的骂声。
地里插药的一个老婆子听到了一点响动,她用胳膊捅捅身边的人问:“你听到有人吵架了吗?”旁边的人说没有,她回头望了望站在地头的两个女人,吁了口气,又继续插药了。
“我的地,从河边的灰岩量起来宽是六米九,在地头这边就不是六米九了吗?”年长的女人说。
“河边是一回事,这里又是一回事。我在这里挖不出灰岩就不算完,今天我非得把灰岩挖出来。我就要看看这么多年你多种了我多少地!”系红围裙的女人说。
“我种你的地?我会种你的地?我是你婶子!”
“你就算是我亲爹,今天我也要挖!”
“好,你挖吧。好。好。这里的灰岩多少年也找不到了!”
找灰岩的女人不再说话,她扶着铁锹一铲一铲地挖土,很快挖出一个四方形的坑,又继续扩大这个坑的面积和深度。
年长的女人往远处走了几步,地旁的一个男人在三轮车边叫住了她,要和她说几句话。
“你消消气,别学她,别和她一样。”男人说,往日的太阳把男人的短脖子晒成了红色。
“她这是骑在我的头上撒尿。那块灰岩多少年都没找过了,每年的地不也这么种过来了吗?六米九就是六米九,我就看看她能给自己多划出几分地来。”
“你知道她老公……”
“我知道,认识她的人都知道。”
“她老公那个样子,地里的事从来不管,半年前还躺到西关的医院里去了。她公公的毛病更严重了,听说现在连床也下不来了。你就别跟她计较了。”
“我都不知道她要从哪里找钱。”
“她根本没钱。她在借钱。”
“是她非要缠着我的。”
“是,我看到了。可是现在对这事儿不用那么较真了,上面要把地全部征走了。”
“征走,什么意思?要抢吗?”
“定好价格,一亩地多少钱。有多少亩地,就给你多少钱。拿完钱以后你就没地了。”
“一亩地给多少?”
“六万。听说。”
“卖给谁?”
“国家。”
“要是不卖怎么办?”
“不知道,听说商丘那边已经有人卖了。”
女人若有所思,过去了一个极短的时间,她接着说:“要是这样,更得把自己的地掰扯清楚了。”过了一会,她又说:“要是你呢?你卖不卖?”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他想叹气,可是又没有叹,而是吐了一口唾沫,又把烟塞进嘴巴,眯起眼睛,望向还在寻找灰岩的女人。女人的旁边站着她还没有成年的女儿,女儿立在风中,她的头发很短,脸颊像爬着小动物那样透出细细的血丝,她似乎没有驯服自己的双手,十根手指叠在一起也不行,放进口袋里也不行,这把她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母亲的坑越挖越大,当几乎占去半个路面的时候,女人决定改变方向,用力朝最里面的那个角挖了两铲,终于铲出了一块白色的石灰质。她的心沉了下去,灰岩埋在她的地里。
“找到了。”她的声音唤来那个年长的女人和红脖子的男人。
“灰岩离我的地边还有半米!”年长的女人尖叫道,“还说我多种你的地,这些年你多种了我多少地,你自己看看!”
“算了,把灰岩挪过来吧。”男人在旁边说。
“灰岩不能动,灰岩在哪地界就在哪。”年长的女人说。
“快点,你跟你婶子道个歉。道个歉这事就算完了。这两块地本来就是一家,你看地里那三个坟子就埋在两块地中间。当初分地的时候,我就在场,埋灰岩的人觉得埋在哪里都不合适,左看右看全都挡着坟。我看把灰岩挪过来好,这样挡坟还能挡得少点儿。”男人对系围裙的女人说。
“灰岩是能说动就动的?专门请人好不容易埋下去的!”年长的女人说。
系围裙的女人气息变得很弱很弱,她把铁锹递给女儿,握住自己的双手,束在胸前:“婶子,是我不对,我该打,我该骂。这地界的事要不就算了,灰岩不动,以后每年播种,你都往我的地里多挪一点,随便挪,我一句话也不会说。”
“对了,这就对了。你看你地里才刚刚分好了道。要是这时候把这半米再归到你家去,又得重新扯线,又得重新划道。那几个老婆子都是你雇过来的吧?一个小时得拿给人家十二块钱吧?重新划道不又得花一两个小时?这一两个小时人家啥也不干,能多拿你多少钱?”男人对年长的女人说,六个老婆子是女人从娘家雇来的老街坊。
“我看你到底向着谁!谁能算计得过她!说是让我随便挪,我到时候敢挪一点试试?下次撒种子我就把那半米全收回来,灰岩在哪我的地就在哪!”年长的女人边说边往河边走,走了许多步,她又回过头来大声地骂:“我看你是知道上面要征地。卖吧!你去卖吧!连你家的坟子一起卖了!把棺材挖出来用火烧了!”
系围裙的女人没有听懂骂声的意思,她倚着铁锹的女儿显得比她更加不安。
“国家要把地收走啦!”男人踱开步子,走回到自己的土地,刚才没有发出的叹息这时终于喊了出来。
二〇二四年十月
END
封面:Kin Coed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