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的风比皇宫的更大，就像没有枷锁束缚的疯犬，纵横在广袤的土地山林上，涎水也变得清澈了许多，只有喉咙还呼哧呼哧的，就像是烧着一团火一样。十一郎蹬上马靴，摸了一把后脖颈，头发都被整整齐齐的梳进了发髻，簪进了头冠里。）
“得了，继续睡吧。”
（他慢吞吞的把捋了一把袖子，对着跪在跟前为他整理衣着的婢女念叨着，那黑发如瀑垂在鞋面上，露出半块如意纹绣的很温柔，丝毫没有死板麻木的迹象。）
（这个时辰的行宫很安静，冷清的宛如没住进这一大帮子人似的，灰衣仆役都垫着脚尖走路，每一块石板都被擦拭的干干净净，只有树影扭曲婆娑，冷不丁瞧进去，能把自己吓一跳。）
“麻饼吃么。”
（四郎院子门口种着一棵柿子树，枝干粗若臂膀的，挂着青涩的果子，还没指头那么大。抬头数着个数，才过了二十几，背后宛如生了眼睛似的，突兀的开口。手里的油纸裹着两张麻饼，热腾腾的，洒满了芝麻，忒香。）

（他来时我正在阶下，卷起了衣袖浇水，褾织卷草，宝相花还是春日佛前的样子，而我手下这小小植物眼看难以蔚生，白让泥涂到鞋尖上，而我耳朵很灵，听见侍者女娥聚在那边叹且笑：四郎徒劳。我只作不知，这屐韈我要弄污数次，才可以对加饰的金蝉熟视无睹，放过墙缝中哀蛩的蟋蟀，才可以对组缨的剑佩充耳不闻。李淦不在此列，他要来找你的，就像现在。）
（令曰王子服绛蔽膝，革绅备金饰钩暐，玉镖金饰剑，这人都没穿，样子还不算太讨厌，只是商风属金，他背身而立，就很风萧萧兮易水寒）
进来站吧，那树前几天撞过人，小心砸头。
（芝麻和饼屑抖到衣袖上，燕丹送别恋恋不舍，这下长揖挥别，满手胡饼的油香……我咬一口，证实自己的嗅觉）怎么是素的，辅兴坊最有名的肉古楼子一个不到十文，（信口笑说）麒麟凤凰一齐现世，还不值吃顿好的？

（就算是最素的麻饼，用的麦粉也极好，在齿间经过最后一道碾磨，才被慢条斯理的吞咽下肚子。十一郎吃的很小心，才做的新衣裳，废了几日针线上的功夫，把那几双娟秀的眼睛熬的红彤彤的，偏面上又写满了心甘情愿。她们是被驯服的鸟，飞不出皇城这座笼子。）
（渭水的风大，吹乱了她们的发髻，索性只肯围着十一郎捉回来的兔子，拘在窄窄的廊下。）
“素的才存的久。”
（一句话干巴巴的，同嘴里的饼子没什么两样。转念又想，这宫里哪里能委屈了贵人们呢，从皇城到渭水的路上，也没耽误一口吃的。这行宫偌大，尝的是愈多的新鲜。）
“也不知今日能打到什么，素麻饼夹炙肉也香的很。”
（转念早就忘了数到了第几个果子，同余光瞥见的役从叮嘱了要筛果，话毕才笑自己，说不得贵人们只贪看满枝金红，却不肯叫它们入口，徒劳这无谓的心思作甚。马靴叩在石板铺满的院子里，腰带上没劳什子荷包玉佩，只挂了一枚核雕的小舟，见色泽，应是常物。）
“弟弟亲手打的猎物，不知够不够得上十文钱。”

（天子幸渭，卫严安盛，羽葆众肃，我与他在此争十文铜钱、两张素麻饼，假如其中真有人得以配飨昭穆，史笔怎样记今日才好，甘苦与均、不知饥馑、或者稼穑不勤呢？）
（再说再说。招呼廊下）你们十一郎要柿子，还不摘几个来。
（上架搭梯，我和李淦站旁边看侍儿把青色的叶子和果实拨开，露出青白几张苦脸，那不足婴儿拳握大的柿子不沾一点红，我取过对他道）他们哄我们不识得，简来唬人，书中说稗柿色青，可以生食，状有如牛心、鸡卵、鹿心者——你今日得牢得鹿，或得山鸡野雉，便拿心来与我换如何？（顿了顿说）肉也不是不行。正好差人去买些面粉，烙新饼来就。
（地在雍州，周围就产麦，此时此刻，我们倒不大关心象麃若凤的禽鸟产自何地，泰山是否会呼万岁，明天是否星孛于尾、箕，倒或者问一句一麦几穗，平粜不，硾磨税几，饼子是否酥香？实际上来自天的承认和人的供奉并无高下，十文钱的分量，你与我犀导罗裳，都无法实在体会）

（要说凭什么十一郎这样一个更趋向于不动如山的人，为何骑射娴熟过人，就好像矛盾的结合体。大概是他的心太平了，拉弓纵马的时候，也鲜有起伏。黑黝黝的眼睛忒的亮，某些时候瞧的人心惶惶——心里有鬼的尤甚。可转过头再看，又觉得这个少年郎平平无奇，甚至连精气神都淡的很。）
（这会儿他低头看着掌心里的柿子，温吞吞的兄长叙话。）
“四哥这生意经念得极好，往后开府，多支援弟弟些个。”
（柔软的阳光从叶片间洒下来，修的道术倒是尚未精进，瞧不出这灼日里的阳气，也看不穿人心的妄念。带着茧痕的指尖拈着幼生的果儿，心里叹它是个倒霉鬼。）
“鹿就算了，山鸡野雉倒是有些可能，只需烤了就能吃。”
（祥瑞之下，旁的猎物都失了颜色，它们在这围场之中仓皇的躲避着任何一个角落可能射出的弓箭，马蹄声宛如扣响的丧钟声，为新君践祚呈上独一份的祭品。要叫他来说，山鸡的羽毛倒是极好看，给小娘子们做几个毽子更显得鲜亮。）
“这就算——吃顿好的了。”

（天气新晴，我与他相顾于鸱尾压祥之前、金枝蔽荫之下，尚且无需猜度对方弓矢的力劲，为五十或一百步之后的脑筋书伏，唯有一截花草袖影搭在精鞣的束袖上，每个抵达河畔的人都要看一看已经成文的泾渭分明，暗纹驳错的丝绸和光滑如漆的皮革此时却没有清浊之分，我们仍旧未将一寸可笑的意念拒之门外：差不多的血脉可以一同奔流。）
自然。
（想这些的只是我而已，由草芜而登堂入室，让象征污染所有具体的视听，淦的意思是泥，没有第二种想头。所以对他来说或者穿什么都一样，除了他会劳动那些口是心非的女郎为自己的衣裳饶多几针，而他大约也会记得那些手指间的痕迹）要是狐狸就算了，肉太骚，你倒可以带几块皮子回去。
（这样想来，其实我被他记得的理由与她们相去无几，早就说过，他比我要仁慈。）

天晴。

最后一丝暑气被涤尽的时节，香车华盖自长安一路迤逦铺向渭城。宫门落钥的时辰令公主的车舆最远只能停在曲江池的清波畔，更漏声声亦将每次出宫变为一场与时间比拼脚力的追逐。渭城的秋色与奔腾的马蹄极大抚慰了这位自幼便神往广袤寰宇的昭应公主，也令她将在这里的每一日都当作一场酣畅淋漓的游戏。
握住兔儿柔软的长耳朵，在夕晖撒向行宫飞檐时造访阿弟的宫室。昔日天子恩赏落在寿王府邸，礼官们高唱着名录与敕封，将赵妃院中的一斛明珠，分进太极各殿娘子的妆奁。但一母同胞的血脉亲缘，并不会因而今她是谁的女儿有所变更。
“阿弟，给你瞧我今日套住的兔子。”

（打猎时候没忒的仔细，换洗时才发现把裤脚磨损了，几个小娘子原是要再熬夜做一件新的来，虽不至是挣几分脸面，可到底得契合这贵人身份。只十一郎不许，她们也只好琢磨着在上头绣什么花样子，掩盖掉这点旧痕迹，你要说哪一样事情更费心思，好似也很分不出个高低。左右还有其他的替换，也不着急这几日。）
（窗台搁着一只名贵的瓷盏，没盛什么香料名茶，只四五只青涩的小柿子蜷缩在那儿，说不出是个什么景儿来。偶尔有人路过，总忍不住往里头瞥一眼，纯粹看个稀罕。）
“姐姐近来愈发的精神了。”
（他懒洋洋的晒着晚霞，才洗干净的头发梳顺了搭在椅子背上，地上的水渍没干透，浇灌的石板缝隙间的杂草也格外精神。）
（温吞吞的应了来人的话，半睁开眼来，同那只可怜兔子对上了眸子。唔，挺肥的，同廊下养的差不多，只是野兔肉质干柴了些，吃起来没得家养的细嫩。松垮着肩膀， 没有起来待客的意思。）
“猎到的和套住的，本也没什么区别，挺好。”

阿弟仍是老样子，她也向来很会照顾自己，不必劳动奚女们，将另一只椅子也挪进夕晖晕开的暖橘色光影里。公主的目光越过那几枚圆滚滚的小柿子看向嵌进窗框里的一隅天空，介于昼夜之间，一半已经被夜色侵蚀，一半还把着那点夕色不肯撒手。
这自然算不得什么奇景，渭城行宫里能瞧见，太极殿的角楼自然也有。只是因这几日概无拘束的玩乐，看惯的景色也生动不少。
“渭城风水养人，自然精神。明日几位兄姊商议要去林子深处瞧瞧，要不要一起去？”
松开了手里柔软的长耳朵，那只兔儿扑腾在地上，大抵是因为胆怯，仍缩在原处。不由想起前几日传得沸沸扬扬的角兽，又问
“你见过那只祥瑞吗？”

（放平心态实际上也算是一种修炼之法，虽说有时候也有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的念头，可大多数的情况下，十一郎都试图让自己如松如竹，窥探这天地间最需要耐心的真理。至于你说如何将那些一定会诞生的负面情绪消解，这大抵就是他骑射娴熟的缘由之一。）
（这会儿他捏着手里被小娘子哄孩子似的塞进来的一只流苏球，注视着晚霞的沉没，仿佛透过云彩，能见到望舒的月车。）
“若乃天地显应，休徵祥瑞，以表圣德者，不可胜载。”
（大部分少年意气，总有些斗志昂扬、锋芒毕露的渴望，譬如斗鸟、狩猎、赛马、论时事，都能带给他们远比财富更能满足的感受。他们想要身上带着势，却不是身份赋予的威武，天真到烂漫的想法里，多少有些无邪。）
“似麋，如狍。倒是那彩鸟听起来更漂亮一些，想来往后总有赏鉴的机会。随行的画师倒是春秋笔墨，画的一派祥和福瑞之景。”

奇异的角兽，盘桓的彩鸟，清越高鸣响彻天仪治平三年的仲秋，彩翼连缀为绵延的祥云，一扫神龙年间沉积的阴翳。会逢明主，天赐鸿福，这难道不该令人欢欣吗？已在礼部观政的公主学会了不少堂皇的嘉表辞藻，更何况，国朝的吉兆未必不是这些画工墨客的扶摇风。
“他们当然应该上心。”
被昭应公主强行从密林捉回宫室的小兔是不会思考这些的，觉知少女并无威胁其性命，将它请进炉火之上的铜锅里后，长耳朵终于恢复了神采。乖巧地依偎在她的裙边。她因而专制地做了主。
“这小兔儿通身雪白，珊珊可爱，也当为吉兆。”
“咱们今夜便吃暖锅贺一贺吧?”

（十一郎鲜少这样注视自己的亲姊妹，如同看到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皇城百味，那些渴望、得意、愤怒、嫉妒、落寞和怯弱，烹煮着其间的每一个生灵，他眼见着熟悉或不熟悉的人逐渐走向各自的道路，也不过是一如既往的晒着太阳，驱一驱身上攀附上来的阴霾。不肯多语，也不必多语。）
“我观阿姊，天性纯全，道根深厚，不教自知。”
（他不吝啬用辞藻夸赞眼前的血缘亲人，即便换了更光鲜的衣裙，里头装着的，好似仍旧是从前旧眷。向来温吞的面容，不免也承载了些微末的笑意，乍一看，很有玉人还真之感，只转瞬又隐了去。）
“即是吉兆，吃一顿好的也是理所应当。”
（熟悉的话语抛了来，这会儿倒是要感叹，真真是连了血脉的兄弟，唤了小娘子来，特特叮嘱拿前儿个打的山鸡炖汤下锅子，鹿骨鹿筋也炖上一盅，送与四郎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