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躁的一场雨，把闲闲居外的几株海棠打得七零八落、衰颓破败，残红掩在蓬勃的碧色之下，像一滩艳烈的血。李易安说这叫“绿肥红瘦”，可是依我看，这几是一场淋漓的谋//杀呀。雨停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诡的香，去去公主手里的这卷诗文，已经翻来阅去好几遍，南唐的遗风和命脉，就这样轻飘飘被掂着。这是一卷二主词，囊括一对父子呕沥的心血，承载一个国家最后的悲歌，不过，现在它们没那么沉重了，只是雨后聊藉的一点消遣、去去公主可向兄长讨问的一点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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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久没来看我啦！（在曼曼面前，我总是显得太早就长大、爱扮大人的皮相，但是面对兄长，我又渐渐矮下去，缩成一个甩不掉的挂件、瓮声瓮气的跟屁虫。我好想他呀。终于盼到他回来，我兴冲冲地分享阅纵典籍觅来的心得）我今天读了李煜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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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很神秘地考问起他）你猜我最喜欢哪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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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没等几息的停顿、默然，去去就又自顾自缀上回答）我喜欢那句“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是不是很应景？这场雨之后，我娇养的海棠也谢褪艳红了……哥哥，你看，（遥遥地指着，脸上却看不出惋惜）它们都要死掉了。我还没看几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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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花的生命流逝，并没有那么教我伤心，但是好景的不堪赏，总是令人不大痛快的。去去仍然在向亲近的兄长抱怨着）怎么这么娇弱？……下一次，我要换个别的品种养一养。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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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想起本意是同他聊一聊钟山隐士的故笔墨，再透过书页遐观江宁）哥哥，你从前读李煜词吗？可有喜欢他哪一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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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士婴投隙抵巇的唼喋被摆上了贝勒府新辟书房的南角，他面朝北从怀里掏出两样润屋润身的贺仪，一件是投余所好的文伯仁万壑松风图，另一件前所未见，听说是京师书局新近问世的巨制，打着蜕故孳新、别出心裁的旗号，一时间在京千金难求，难怪蒋士婴视同拱璧，呈上来时两手还颤了颤，像是我刚提刀剜去了他一块精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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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户部油水丰厚怎么就成了历来不皦不昧的公论，又或者谁杜撰了八阿哥冷面热肠的立身行事，总之是类同访古登岘般登府拜门路不绝。溷浊的嗜欲伏匿松壑下，清风递过来的又是一派惓惓之意，我便也只好勉为其难地照单全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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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揣着后者，穿过深邃敦庞的宫门，彼时雨势已完全被云剑斩断，惟有外檐三寸，尚且拖泥带水地对着海棠垂涎。闲闲居里，气和神淡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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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即使忽视昭然若揭的双关，这一句由来也十分出自顿腹之言，尤其末尾一阔字，膺内青睐，更胜该阕其馀隽句】不是李煜，是柳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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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才将携了一路的书卷取出，倘若定睛，封皮上韬晦劲健的《百卉图鉴》便很是扎眼，翻开后，内页无一不是工笔手绘的百卉图，从嫩芽至含苞吐萼再到浑然怒放，沿革一览无余，每页侧端附有端正的蝇头小楷，记述的是该页花卉花期时令、特征外形乃至栽培要诀，临后几页，甚至囊括了西洋品种，全书虽不如广群芳谱海纳百川，新意确也后来居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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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阳书局的新书，据说全京城只有两本。看看，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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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人致用物以稀为贵，蒋士婴的算盘是奇货可居，到了我这里，其实不过几钱废纸，要是去去看中，也算它不枉现世一遭。目光不曾向海棠挪动，仅是随声应道】嗯，是很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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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应四时而盛，这几株没了就找下一株，弱水三千，舀就是了。

（其实我是真心想探论李重光，讲他在诗文上的得意，也讲他苦守金陵的无奈，讲前三十年的荒唐奢逸也讲最后几年的颓靡挣扎，讲一个人为甚么既能静夜幽会，又能望着一江春水倾诉故国之思。但这些未曾吐发的广谈现在都被我咽回喉间，并非咳唾珠玉的兴致被搅扰，而是有新的机窍可以一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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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那我改主意啦，不读词、换读诗的话，我喜欢文履善的“定策救时危”，（狡黠地眨眨眼，又缀）虽然眼下时局也没甚么危难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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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的词我也读，鹤冲天里的狂恃与放浪，望海潮里的盈实与风流，不过要说这曲雨霖铃，除却去去之名的出处，我最爱其中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所谓新旧变声、太平气象，讲他与苏辛等人的迥异，藉此是否便可以一观？但柳七的词作显然已不在眼下将述的序列，我识趣地没再提，接过哥哥递来的《百卉图鉴》，先被封上的四字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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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全京城只有两本，这么稀罕！（简简翻阅，内页亦图文俱佳，更难得的是，那些详实的栽育之法，恰好解我眼下难题）哪儿得的呀？（挽住他的胳膊撒娇，毛茸茸的脑袋靠过去，尾音轻俏地扬着）去去喜欢，哥哥待我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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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觉得名字是最简短的诗，譬如母亲的闺名像掩在雾霭之后的冰刃，哥哥与我则让人联想到危险、亡佚，我们相连的血脉似乎与一些冷漠又尖锐、凛冽又旷远的意象接壤，而后人如其名，我们总用相类的残忍目光打量世间的许多事物，这几株枉死的海棠，或是哥哥口中尽可以舀的三千弱水，都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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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甚么值得怜惜、驻足。我开始考虑下一个要尝试栽植的品种）哥哥，紫禁城里能种出琼花吗？就是“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的那个琼花。

【窘涩的檐雨已经滴尽了，千百载前的一场雨也彻底凤去台空，再无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栖宿所在。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放眼李煜平生事略，又何尝不是别论印证。世事漫随流水，方是千古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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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去自幼慧心灵性，此刻两丸乌墨般的眼眸透着慧黠，忍俊不禁之余，稍对接下来的兵无常势有了几分逆料。兄长的乐趣，大约就是趁年幼的胞妹尚未至及笄年华时对其乐此不疲地捉弄，这简直堪称与生俱来的、无师自通的本领，即使我鲜少在人前绽露促狭的一隙，但刻下又实在是个不能与以往凡庸碌时相提并论的时机，于是眉梢动了动，仿照她的语气，故意地拉长了音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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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原来是请君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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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物的价值该如何衡量，以其多寡，以其奢廉，还是本我的欲求？收存的时刻，神光敛刃相峙着的，不是蒋士婴究竟进呈了价值几何的名贵宝物，而是坻伏深掩其后赫赫的所求，真是可惜，收受已近“勉为其难”，又哪里还会有铢两悉称的饷遗付畀。坦然自若地垂下双眼，抚过去去蓬松的茸发，平易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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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换来的，不妨猜猜，哥哥是用什么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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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贝勒府东北角的花园里也栽植着奇花异卉，我是个得之即赏不得亦不足介意的赏花者，偶尔起兴时发号施令，生机与灵气的滋育只在园丁不辱使命的昼夜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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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曾经宋仁宗也想过将琼花分植禁苑，无奈萎谢凋零，迄未成功。四海无同类，如今以紫禁之势之盛之周揽四方，如能成功，御花园怎会没有其一席之地？到底是橘生淮南。看来紫禁城龙楼凤池，金镶玉裹，也未必百般皆好，人尽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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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盅里茶叶沉浮如银针，慢条斯理地饮过，方问】为什么想种琼花，是因为琼花，还是因为扬州？

这也不难猜，（世间易物之法，无非是看各执甚么、又求甚么，拿京城唯两本的珍贵物什出来，送到郑贝勒的掌间，大约是看中他帝//胤的身份，或跻列户部之后唾得的权柄，人心钻营，贪图的不过几样。不过我没把这番猜测呈露得分明，只是居中游摆，含混俏答）总归是哥哥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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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称年幼的去去公主委实很溺足，有寄身慈壸翼下的母亲，有展志施为的兄长，在他们的荫蔽之下，闲闲居里的一片小小天地，将如晦风雨、诸多烦恼尽皆隔绝在外了，因而才总有引琼赋棠的闲情吧。但许多寂寥的时分，我也会怅惘地登高、看更远的山河，思虑文史中的女儿韬略，而今是否还能铺陈，遥想某一寸疆土上会否出现属于我的功绩，赫赫青史，能否留下我一处名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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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这些都太遥远了，不像近在眼前的这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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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一语切肯綮呀，那去去要说，既因为它是难得、难种之花，也因为淮扬是你我的另一半故土。哎，倘若京中养育不出，不知能否有机会往扬州一观呢

天天想去扬州干什么，来潮州

【之于扬州，或许是来自共同血脉的祗召，那些若即若离却触手可及的思服，既非骑鹤望扬州的虚妄贪饕，也绝非是对酒台花径十里红楼的意度绮思，大概是世上最纯粹又最可贵的思慕，更重要的是，是我与她血缘相牵的无从更改不可逾越的象征，我们的父亲有许许多多的子女，有九州八荒的子民，源自母亲的，惟我与她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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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赖的想法，在此之前，不如先去哥哥府中游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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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