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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葭鹭
天命?你不知她有多怨恨这一词语,然她一贯沉静的面孔在那一瞬皲裂,那方金筑的假面竟在此时成了唯一的缝合:“姑姑,礼教四书里,相夫教子的碌碌一生,便是你我的天命。”她停顿了片刻,“您这话令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位将凭礼法、天命与正统登临太极殿的人,如何能为我们亲手碾碎这些呢?”我们身上重重的桎梏、世间的洪流,才是他难以自毁的长城啊。“昨夜,太子许我去见过一面陛下,但他始终睡着。据太子所言,陛下冗病日久,近日回光,怕该备下丧仪——也许他想最后见持缨与怀吉一面,但我并不这么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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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若弗
或是陪伴章胤身边业有九载,她并不想看到所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之状,待听完公主所言后,宋若弗适才告诉她:“景泰三年,太子领兵东讨,老奴侍奉于陛下案前,陛下与此有心以太子制衡秦王。而后景泰六年,太子与殿下与陛下夜谈之际,而后东宫之事濒发。一月前,陛下大限将至…而后是二王赴京,您与秦王、诸位殿下皆一母同胞,陛下尚在时曾言诸多悔过之意,皆在放逐二王。昨夜老奴秉承陛下先前所托,即与秦王交托了其中之事。是以,所谓天命,皆在陛下为使爱子践祚,欲令诸公辅佐。此爱子…公主殿下想必悉知。”
宋若弗看向她,即苦涩一笑:“陛下未曾回光。”其中发生什么,她即侍奉陛下九载,只道宫中隔墙有耳,亦难以告诉此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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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葭鹭
“姑姑,您是支持他的人,然你告诉我的事情,却与他告诉我的不同。无论他是否天命加身,又是否有盛世明君之相,无论他是否允诺,他都已做了令我最厌恶的事情:他对我并不坦诚。”她蹙起了眉头,终于压制不住昨夜在倾听那一杯毒酒真相后的翻涌而上的波涛:“至于陛下从前与现在是如何想,如若兄长未曾骗我,我那登临宸极、众望所归的父亲——我该恨他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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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若弗
她摇头叹道:“如果奴婢是太子之人,就不会昨夜告诉秦王,令他对此防范。若说奴婢是谁之人…”宋若弗仰首似在看什么,但是多有疲态:“奴婢是陛下之人,奴婢亦知道殿下对陛下多有…但陛下曾与奴婢所言其中。再则,殿下虽以立太女来令奴婢辅佐他践祚,但奴婢心下恐怕要违背此意。殿下,您不信他,正如奴婢亦不曾信她,奴婢在陛下身边侍奉至今,所看到的皆在告诉奴婢,他并非面上那般毫无保留。说来老奴已然四旬,所做为何,所行为何,皆不过为了陛下,比起殿下所说奴婢是谁之人,恐怕殿下不知老奴在想什么。”
“齐王无亲无故,唯有陛下,可陛下对他言之寥寥,未有任何嘱托之意。齐王妃亦是老奴自幼抚育成人,若奴婢站在太子身边,以着刀锋刃剑来恣意伤害王妃榻侧之人,那么王妃亦该如何自处?”
“陛下与秦王愧疚至今,时常聊表悔过之意,老奴有陛下交托之事,自然不会因此相负…言此,老奴站在谁的身边,皆对不起陛下。”
亦道:“殿下若不重在视听,莫要听及别人口中之言,应当自行寻觅属于自己之道,兄弟相争,祸在百姓,此才为老奴所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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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葭鹭
“他一面与我保证他会顾念手足情谊、一面又许册立太女的盛世愿景。我尝直白又尖锐地问他,倘若兄弟阋墙,无从止戈、退无可退,他又真有册立一位女帝的决心与魄力,缘何不禅位储君于我。他说时候未到,说到底,他爱权柄,远胜过顾念手足之情。我不是不能够理解,但我厌恶这种逼不得已的论调,厌恶在凡事未定之时便为自己嵌镀正道的礼义。”
我们分明都对后世之说凭由胜者书写一事心知肚明,我们分明走过相似的路。
“谁说怀吉在这世间没有亲故?我是他的阿姊,即便天命对他下了诅咒,可是姑姑,我是最不信命的。”
“那姑姑以为,此局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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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若弗
或许是交谈至今,比起太子所言的片面之词,她还是更相信同为女人的公主。宋若弗未有迟缓,还是告诉了她:“殿下可知,老奴为何不信太子?一月之前,陛下龙体欠安之际,太子于寝宫出来,手捧符玺并告知老奴陛下大限将至,惟愿见到诸位殿下赴京。届时寄向并州、扬州的家书并非出自陛下之手,而是老奴,因此老奴与此多有猜忌,亦曾试探太子多时,可太子滴水不漏。此外景泰六年之事(下毒),老奴亦曾有所耳闻,心下多有了然。就在昨夜,老奴相告二王,只愿其多有防范。殿下,您不信命,同样的奴婢也不曾信命,奴婢于宫中斡旋至今,即知今后非彼时,故而不愿看到兄弟阋于墙。仅因宗室之内,兄弟相争,自古帝王血胤,未尝不争权夺位。纵使全身而退,亦难以保全其身,终至凄凉落幕,下场无不悲惨如此。”
“与此,殿下亦觉得何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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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葭鹭
“他说中秋那一壶毒酒,是陛下的意思,他说毒杀持缨、推罪怀吉,是陛下的筹谋,他说他身不由己——他实在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我亦想知道,这一年的团圆,到底是一位父亲大限将至前的思念与忏悔,还是一位太子精心筹措的杀局。毕竟他对我最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是:放手去做。”她讽刺地笑出声来,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将自己视作会为利轻视血缘的棋子,将自己当做一具略施恩德便可任由提线的木偶,“陛下与太子,总有一人是我不能够宽宥的,新主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能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