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拓跋绮
珠帘轻响，鎏金炉顶依旧袅袅地升起闻思香，殿外的残雪折出泠泠清光，又被几许北风卷起、扑上茜纱窗，至于白瓷瓶中新插的绿梅，便是因丹墀下六张陌生的面孔，平添了新岁的盎意。水晶糕点晶莹剔透，躺在座下精心摆放的圆盘，搭配的是一壶淡雅的安吉白茶。鸦雀无声中能听见炭盆里红罗炭噼啪地一朵火花，贵妃此时宽然地一笑，语调是惯常地温和轻缓，“相信各位出身名门，入选嫔御，应当明白礼义规矩、拎的清急缓轻重，故而本宫便不再多嚼入宫前教习姑姑的旧话。你我皆承皇恩，往后应当相互提携、相互关照，莫要争嚷做坏、争风吃醋，失了体面。”贵妃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掠过左侧空置的紫檀椅，椅背上双鹤衔芝的绣纹被日头晒褪了色，倒显出几分伶仃的可怜相。她抬手示意云腴展开早备好的檀木匣，六枚羊脂玉禁步在猩红绒布上淌出温润的光，而紧随其后的客春，则是捧着十二种框展的布匹纹样示例：珊瑚粉连枝桃花暗纹苏罗、藕粉色鎏金彩绣折枝果禽图妆花缎、浅艾绿折枝梅花暗纹苏罗、蛋白石绿云中仙鹤暗花、淡绛红彩绣玉颜百花镶珠缘边华春司、嘉陵水绿白鹤衔梅连枝暗纹、秋波蓝织绣铜花玉兔小团花妆花缎、珍珠灰色散绣月桂小蝶花苏罗、宫墙红飞鸟藤枝刺绣花软缎、马鞭草紫孔府花鸟图刺绣华春司、雀蓝色鸿雁衔芦暗花苏罗、豆绿色缠枝葡萄暗纹芙蓉。笑道，“该裁新衣，各位选一选，喜欢什么花样。”

贵妃·拓跋绮
贵妃的殿内的摆设常常是典雅而深邃的，细软多以宝蓝、珠紫，紫檀色的桌椅，晶莹的琉璃壁灯，珠明料的青瓷器中随意缀着两枝殷红的梅花，而贵妃的金线揽边的装束恰好地、自然地融入了这样的氛围，其色不见奢靡之态，然质若凝脂，温润而圆融，尽显雅贵。荣淑妃的到来并不意外，贵妃一面翻着手中司衣局奉来的新册，一面静听那一番缘由，最终弃册捧茶，微微润嗓，仍旧是平和地递去下座一目，惯常地温声回道，“我朝册封向来讲究论功行赏、循序渐进。东瀛女身份贵重，可并非王女，以臣称论，比起朝中谢氏，当以谢氏更尊。至于孟氏，与杭氏原先同列宝林，杭氏官居从三品，孟氏官居正四品，单以中央、地方而论，将孟氏抬于杭氏之前，更不适当。对不对？”

贵妃·拓跋绮
座下旋言强硬，似乎是步步紧逼，便如贵妃此时因居上位，而通通揽入眼湖的、冰凉挺铸的珠钗点翠，侧首之间，明晃晃地昭示着挑衅。贵妃的指尖自盏沿滑向青瓷冰裂纹，将茶盏往东首移动半存，任碎樱沉入釉色深处，常年的与淑妃经手宫务，让她的神色照旧，声线中从容的温厚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贴合着腰间温润的玉钩与稳然不动的耳坠，款款展开，“一则，鲜卑拓跋氏久已归附朝廷，其行止、治理渐趋汉化。本宫自王府起，便以太子妃之位主理府中诸事，今摄六宫之务，此乃陛下与先祖之信重，本宫从来不会鲁莽行事、心胸狭隘。二则，荣淑妃一言东瀛女远来不易，二弃青州僻壤不如近臣，我朝统领天下，干强枝劲，也不是只顾安内、不明兴邦的道理，官级升降、分工内外、恩宠厚薄，皆系圣意，万不可挟带他念，再多言者，便是逾矩了。三则，藤原氏独居，由姑姑悉心教化，方免冲撞贵人之虞，将孟氏迁至与藤原氏同住，彼此也不致太过冷清。至于谢氏，与淑妃同居，正可研习宫务，先从旁协助，日后迁宫掌权，亦能得心应手，岂不更好？四则，此次为采选，上回礼聘最首，也不过冯氏美人，实在不宜厚此薄彼，越居太过。凡事皆应有度，依礼而行，不必追求没由来的‘大气’。”贵妃极轻极轻地叹了一息，北词并非中宫，她又何尝不是所谓天朝上国的牺牲品，又何尝不是冠冕堂皇的宫廷规矩的踏脚石，她从东胡旷野而来，脱下束袖与繁复坠连的流苏，穿上礼制的桎梏，就如此审视着年青的自己。终了便是轻轻地抿唇，“本宫从事向来如此，笺册所录已是良策，不会再挪言。淑妃若实在心存不满，本宫也不想再辩。再牵扯与前朝后宫、我朝荣辱，或许，淑妃应当找陛下去言。”

贵妃·拓跋绮
贵妃就这样端坐于北词殿内，目光凝在案前未动的茶盏上，碎樱沉入釉底，仿佛映照出无声的的疲惫与倔强。 她深知这份决策合乎她被对待的、所谓公允的礼制，是她对皇帝的、对大朝近乎顽劣的回应。然而，那句“非中宫”的讥讽，仍旧如一根细针刺入她的软肋，令她不得不直面凌厉的冰霜。 她始终是温厚的、从容的、滴水不漏的，是多年被驯化的克制，是鲜卑血脉与汉化身份的拉扯，更是对命运无声的反抗——她不愿沦为“贡女”的符号，却不得不在规则中证明自己的价值。 淑妃离去时拂袖的背影，让她恍惚看到当年初入宫闱的自己。异乡贵女的孤寂她比谁都清楚，在这座金丝笼里，一时的“殊遇”或许会埋下更大的祸端。她冷硬地、斩断自己心底那丝不该有的共情。 而至于华孟的前朝联系与后宫制衡之道，像先帝拨临她入府邸时的风云诡谲，她依旧是沉默的天秤，于混沌中平静忍受，无声无息，不露喜怒，真正的对抗永远不在她扯来为王权遮羞的外臣近臣，而是王永远需要的压制和标衡。
北词殿的梅花开得艳烈，总让她想起鲜卑草原的野芍药。她垂下眼帘，唯余一声极轻的叹息散在香炉的游烟：日子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