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重发 还有人记得我咩

壹 花满刑
“皇后娘娘薨了！”
昔年先皇后陈氏，九月初七于京城病终。陈皇后贤良淑德，母仪天下，与皇上更是少年夫妻，恩爱双栖，可叹世事无常。
举国赴丧。三日雨不停，如断肠之曲，凄厉哀凉。雨浇在田地，落在桥头，卷进酒铺。老汉垂着头，疾风掠过他头上的皱纹：“今年收成怕是保不住了。”他妻子放下手中的织物，徐徐凑到他身旁：“娘娘若是在天上显灵，也不会闹这般。”
陈皇后生前最为喜静。服侍她的宫女从未见过如此不识喧闹的主子，只好一股脑儿地连猫儿鸟儿也一并赶了出去。“你赶儿它们作甚，”宫女俐儿耳畔仿佛还萦着皇后的微嗔，“无枝可依，无穴可藏，也是可怜。”俐儿立马羞红了脸，“奴婢知错，以为娘娘会嫌吵闹。”皇后的唇一动，不语，丝帘上映动着她的侧影。说也奇怪，皇后是从不与皇上共食同寝，尤其节日，更是格外冷清。俐儿心生疑惑，却没胆量多嘴。中秋月圆之夜，她送来一碗凉糕，正瞧见皇后对门而坐，似睡非睡的样子。她依礼缓缓跪下，“奴婢见过娘娘。”皇后如往日般柔和拉她起来，俐儿瞧见她如画的眉眼，瞧得痴了。试问天下男子，若见其真容，谁能不倾心。““我从来都视你为姐妹，不必多礼。”皇后端给她一只纹着仙鹤的镯子。俐儿惊，却并没有拒绝。“月色正浓，娘娘不去探皇上吗。皇上总说，他念着您。”“你又在哄我高兴，”皇后轻笑，“这其中起伏太多，一时也说不清道不明。”
“皇上，”申公侯凑到耳边，“先皇后去了，您立马就立丽妃，恐是不和礼数。”皇上一扶胡须，“方家的事，可是办妥？"申公侯点头如捣蒜，“您放心，方家的土地上一百年也长不出一寸苗来。我去的时候，方如令已经携妻自刎在庭院了。他们的幼女被姨娘抱在怀里，虽还不知情，但也哭哭啼啼。我虽心上不忍，但毕竟念您一句斩草除根。”皇上一生冷笑，“这就是忤逆我的下场。但你有一句说错了，根并没有除掉。”申公侯右眉一跳，“您不必担心方凌。他自幼被召入深宫中，就生是深宫人，死是深宫鬼。”“方如令妄想以下犯上，以所谓变法颠倒皇权，终是作了剑下死魂。其子必怀深恨，等到事成，也一并除掉为好。”“您不必忧心，我有一计。”

都怪双儿闯祸太多，"她在他面前跪下，垂着脑袋，“师父责罚。”
方凌却动了恻隐之心，想来师徒一场，双儿本性聪慧可爱，娇俏的女娃，谁能不心生怜爱。
两人年龄相差并不大，只是自己见识经历却又长她太多。他第一次真正罚她时，她像猫儿似
的四处躲藏，最后无奈被抓回来，撅着一对光溜溜的小肉团子，泪眼汪汪地看他，可还是挨
了好一顿竹板子。晚上他才意识到下手重了，到街上买了最好的药来，可小姑娘却开始赌
气。喂她吃粥也不，答应带她买糖葫芦也不去。他收到申公侯的召书正没好气，又褪了小
裤扇她屁股，扇到新伤叠旧伤，扇到又红又肿。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这般心狠，手忙
脚乱把她抱在怀里，又哄又揉。
“知道就好，”方凌抬眼看她，“为师这次先放你一回。”
双儿疑惑，不懂师父的心事。
清澈的夜空里，高悬着几颗明星。晓双儿和方凌并肩走着。起初方凌走得很快，意识到身旁小人儿后，时不时停下来等她。夜晚的风吹得很冷，她打了个寒战，方凌用自己的外衫把她围住。
“师父猜我许了什么愿？“小徒弟缩在他的外衣里，眼睛一眨一眨的。
恍惚间方凌有种不真实感，“说出来不就不灵了吗。”
“真的嘛，”双儿搓搓手，“我的愿望是和师父永远在一起。”她哈一口气，“像现在这样。”
永远是多久？方凌在心里算着，恐怕以后短暂的平静都是奢望吧。他已看到兵戎相见。
夜凉如水。双儿握着方凌的手，迟迟不肯入睡。“我要师父哄才能睡着，”她抬眸看他，“师父别走。”
方凌轻轻摇头，一贯冷冽的俊脸上却又添几分温存。他把小人儿抱在怀里，看窗外萤虫流连飞舞。直到她终于沉沉睡去，他才放开她，熄灭烛火，消失在茫茫月色中。
双儿脸颊发烫，呢喃软语：“师父救我，救我。”想必又是噩梦缠身了吧，少女潜意识里的恐惧，雾一样的幽魂，火一般的梦魇。
师父待她有恩，她怎会识不得、认不清。除了有时会不留情面地责罚她，但更多时候是把她抱在怀里、护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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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第一章被吞的部分

灼热的记忆混合着最不堪和最幸福的瞬间，是他，对破破烂烂，惊慌失措的她伸出双手；
是他，带她识字，教导她，呵护她；
是他总记得她的口味，为她平生第一次下厨；
是无数月明星稀的夜晚，他注视着她沉沉睡去；
可是在她最依赖他的时候，冷面转身的，还是他。
她一直追着他的步伐，踮起脚尖，渴求着，期盼着，仰望着，他却永远只留一个背影给她。
她贪恋他衣间淡淡的兰香，贪恋他奢侈的怀抱。
……
“为师不知你……”方凌轻轻皱眉，看小人儿一脸委屈，“罢了。但知错就须悔过。”
双儿心中苦涩，眼中更是一酸：“徒儿记住了。是徒儿愚钝，总让师父费口舌。”奇怪，她心里明明不是这样想的啊。
明明不是这样，那为什么说不出口？
可不可以，再关心我多一点？
许多年后，方凌也没能读懂此刻的晓双，就像精心绣制却永远无法送出的香囊一样，成为被岁月吞噬的一部分少女心事。
“来尝尝我的手艺，”柳娘笑着递她一盘冬瓜糖，晶莹剔透，看上去就十分诱人，“你师父说你最爱吃的。”
晓双收神，惊喜，道谢。他们很熟么……她思忖。
她好像看透她的心事，莞尔：“自我们认识以来，他从不在细枝末节上费心，”她指尖轻柔揽过晓双的碎发，唯有小徒弟最令他牵挂。”
晓双意外中有些羞愧，垂头，“是我顽劣，总让师父不得安心。”
柳娘怜爱地抬眸，注视眼前的女娃良久。
……
窗外流萤飞舞。群山连绵，月色为其披上一层银衣。晓双独自一人在小径徘徊，默数着归进山林的飞鸟。
不知师父那边顺不顺？自从师父为她寻得一味安神的香丸后，她便鲜少做噩梦，即便有，主角也从她自己变成她牵挂的人。
她梦到他被困到一处山崖下，身后是马蹄溅起的灰烟。他被牢牢缚住，非常屈辱的姿势。任她怎样声嘶力竭，都没有任何回应。
对于这个梦，她还没跟柳娘讲。
晓双半是担忧半是期盼，记忆旋转，跳跃，散落成繁星点点，她想起他如墨的发，如画的眉眼，那双既温柔搂抱她又无情责罚她的骨骼分明的手，还有他怀抱间那令人无限神往又无比安心的兰香……
师父也会…孤独吗？
这个念头突然捕获了她。那能与他并肩而立的，一定是世间最美好的存在吧。
晓双神往，心中却漾起别样的酸涩。一直以来，他都高高在上，不可亵渎；她只是一个执着信他的承诺、深深依赖他的小女孩。
“我会护你周全。”
“不会让你再受伤。
多么梦幻又苦涩的陪伴。
可一切都有走到尽头的时候。
师父不在的时日里，晓双每天都坚持早起温习。一定要给他一个惊喜呢…她暗暗下定决心努力着。
秋风从素袖里穿堂而过，她打了个寒颤。起身关窗，飘来满院桂香。柳娘曾在中秋那天，拉她到树下望月。
她这才注意到枕边的书似乎被翻动过。她捧起来就看到师父隽永有力的字迹。她用食指在那书页上爱惜地轻抚，对待珍宝一样。
他回来了！
心中抑不住的欣喜。她忙跑下床，垫起脚尖蹭到门口，轻轻附上耳朵。外屋传来淅淅沥沥的说话声。
待收拾完毕，晓双便推开门，方凌恰好往里屋望了一眼，正对上她满怀期待的眼睛。一望就是万岁千年。
她跑到他身前，屈膝，“徒儿给师父问安。”
她心中想的，彻夜念的万语千言，仿佛一瞬间都凝固在唇边，而她火一般热烈殷切的思念，对上眼前人后，纷纷化作流云四散。
方凌点点头，“近来越发寒了，双儿冷不冷？”一旁的柳娘还从未见过方凌如此温柔的神情。
果然，他对这个孩子不一般。
柳娘浅笑，“那你们师徒团圆，我就不打扰了。”
方凌起身，表达对这位老友的感激。余光瞧见晓双一手托腮一手用艾草来回扫着窗角， 忽然想起什么，便问，“小徒可有顽闹？”
柳娘怜爱地看着那粉雕玉琢的小娃，“哪有，怎么疼都不够。”
方凌在心底哭笑不得，某个娇气包在外人面前总是又乖又懂事。
方凌牵着晓双坐上马车离开。即便他身份特殊紧要，但不宜招摇，所以用的车厢又小又闷。
双儿一上车就往他怀里钻，他整理她耳畔的碎发。她就嗅他衣间的兰香，之后变成大口呼吸，像只贪婪的小狼崽。（某师父就是假寐的大灰狼）他没理她。她不满意似的，大着胆子往他耳畔吹气。
他假装气急，主人不安分，小手来受罪，给了点教训。双儿立刻羞红了脸，把头埋在他衣间，呢喃，“师父，双儿好想你。”
他没有应。一瞬间世界安静地只剩哒哒的马蹄。方凌被不知名的、前所未有的暖意包围着，心底升腾起波澜不惊的平静。

第四章 深宫旧事
主要讲师父年少时的故事也有后面的一点点伏笔
世间之物，溅了血，染了情，便是浑浊不净。
“召方凌来，”皇上一声惊雷，“朕有话同他讲。”
“小人这就领他到大殿，”那人脸上的肉愤慨一抖，“皇上留他一命还要重用，实在是太过宅心仁厚了些。”
“书房，”皇上纠正，“再备些茶水来。”
进来的是个十四五岁的黑衣少年。他下跪，叩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方凌拜见圣上。”
“朕一向很赏识你，”略带惋惜，像欣赏一块美玉，“你却生于罪人之家，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能被圣上赏识是方凌三生有幸，”地上的少年长跪不起，“我愿为您效力。”
皇上哈哈一笑，“你可知道，无父便无君的道理。”他颇带玩味地注视着地上的少年，他想听的正是大逆不道之词，他想要他亲口说出来，君大于父，再美其名曰大义。他想要剔去的是少年作为子的私情，只留作为臣的忠心。
棋子，不需要血肉之躯。
漫天大雪。室内茶香袅袅，漫出几分禅意。
“雪梅，让朕忆起一位故人。”下人纷纷识趣离开。
屈辱和不甘煎着少年的心，一时恍惚，辨不清是雪梅还是血梅。那人的话，如符咒般缠绕、灼烧着他。
“抬起来，让朕看看你的眼睛。”
“罪臣之子，不敢平视圣上。”
“你的父亲生了你的骨，可你有一双你母亲的眼睛。”
方凌恨眼前人。那股强烈的欲望，如同命运的纹路般，刻入少年的脊背里。
活下去。
于是他答应了皇帝的诉求，正月十五过后，他将继续留在宫中，成为公主的新任老师。
后来漫长的许多年里，皇上一直在寻画师为他记忆中的人塑像，画成，或是勃然大怒，或是涕泪横流，悲喜交替，犹如永生不醒的梦寐。
只是那雪夜梅，画中人，早已翩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