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霍金斯坐在摇椅上。
壁炉里的火苗微弱地跳动着,将他的影子投在书房的橡木墙上,像一片摇曳的枯叶。他眯起眼睛,透过半开的窗户望向远方——那里曾经是C.H.邮政公司的总部,如今只剩下一座爬满藤蔓的废墟。
他缓缓抬起手,摩挲着桌上那台早已锈蚀的旧打字机。
“真是……烈火烹油的年代啊。”
战争结束后的十年,是这片大陆前所未有的繁荣年代。
铁路像血管一样蔓延至每一个角落,电报线横跨海洋,蒸汽轮船的汽笛声日夜不息。而在这片欣欣向荣的土地上,C.H.邮政公司成为了最耀眼的明星。
人们说,哪怕是最偏远的山村,只要你在信封上写下“C.H.”三个字母,信件就一定能送达。
而比C.H.本身更出名的,是那位站在公司顶点的女性——
薇尔莉特·伊芙加登。
“自动书记人偶”原本只是代笔服务的职业称谓,但在她手中,这个词变成了传奇。
贵族们争相聘请她撰写情书,政治家们依赖她起草演说稿,甚至连皇室婚礼的誓词都出自她的打字机。她的文字精准、优雅,却又带着不可思议的温度,仿佛能直接触摸到人心最柔软的部分。
“那不是代笔,”一位诗人曾写道,“那是灵魂的翻译。”
霍金斯记得,那时的薇尔莉特总是穿着深蓝色的制服,金发束成一丝不苟的发髻,翡翠般的眼睛平静如水。她很少笑,但每一个接过她信件的人,都会露出恍然顿悟般的表情。
C.H.的业绩随着她的名声一路飙升,分公司开遍了整个大陆。霍金斯甚至买下了一座小岛,作为公司高层的度假地。
报纸称这是“邮政业的黄金时代”。
但霍金斯知道——
烈火烹油,终有燃尽之时。
繁荣的背后,裂痕早已悄然蔓延。
首先是北方。
那里的工厂日夜轰鸣,烟囱喷出的黑雾遮蔽了半个天空。工人们的薪水却越来越薄,直到连一封信的代笔费都付不起。霍金斯曾收到过一封匿名信,里面只有一行字:
“你们写的每一句话,都是蘸着我们的血。”
然后是金融市场。
股票像疯长的野草,投机者们一夜暴富,又在一场午后的交易所崩盘中跳楼自杀。霍金斯亲眼见过一个银行家,早上还得意洋洋地订购了纯金打字机,傍晚就被发现溺死在自家的喷泉里,手里还攥着一把 worthless 的债券。
最让霍金斯不安的是N公司的崛起。
起初只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型邮政企业,却在短短两年内吞噬了整个北方市场。他们的广告语简单到令人毛骨悚然:
“千分之一的价格,无限接近完美的服务。”
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直到有一天,一位南方商人带回了N公司的自动书记人偶样品——
那是个戴着纯白面具的人偶,声音甜美得不像人类。
它用三分钟写完了一封情书,字迹和薇尔莉特的一模一样。
壁炉里的木柴发出一声爆响,将霍金斯拉回现实。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曾经签署过无数合同的手指,如今布满老年斑,像一张被时间揉皱的纸。
窗外,夕阳正在沉入远方的山脉,将整个城市染成血色。
“那时候……”他喃喃自语,“我们谁都没发现,繁荣本身就是一场幻觉。直到那场必然到来的经济崩溃以股票崩溃开始后,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薇尔莉特·伊芙加登站在北方边境车站的月台上,寒风卷着煤灰和碎纸屑掠过她的脚边。这座曾经宏伟的交通枢纽如今只剩下骨架——穹顶的彩绘玻璃早已被砸碎,只留下扭曲的铁框像枯枝般刺向铅灰色的天空。长椅上蜷缩着几个裹着旧军大衣的男人,他们空洞的眼神追随着她,直到她深蓝色的制服消失在检票口。
"南方来的邮差小姐,"检票员撕下车票时嗤笑一声,"您最好把胸针藏起来。"
她低头看了看领口那枚紫罗兰形状的银饰。十年前停战协议签订时,这种花曾开遍南北交界的战场。现在,它在北方的寒风中微微发颤。
通往市区的电车上,薇尔莉特透过结霜的窗户目睹了一个帝国的崩溃。
每经过一个街区,墙上的价目表就被新的数字覆盖。面包店的橱窗前,主妇们攥着成捆的钞票瑟瑟发抖。一个戴单片眼镜的老绅士突然当街跪下,颤抖的手指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印着皇家徽章的债券,一张张喂进路边取暖的篝火。火焰吞噬面值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像在嘲笑这个国家的最后尊严。
"上周这些还能买栋房子,"电车售票员麻木地数着车票,"今天?连只老鼠都喂不饱。"
在中央广场,一群孩子正在玩跳房子游戏。他们用的不是石子,而是一枚枚金币——去年还能传家的祖辈遗产,如今只是孩童的玩具。当薇尔莉特经过时,一个瘦骨嶙峋的小男孩突然将金币砸向她的后背。金属撞击地面的清脆声响中,她听见孩子母亲惊恐的道歉:"对不起,小姐...他父亲死在符尔登战壕..."
委托人海因里希教授住在大学区一栋巴洛克风格的老公寓里。当薇尔莉特按响门铃时,开门的是一位眼睛布满血丝的老妇人。
"您就是那位...南方的人偶?"老妇人用围裙擦着手,"他说要写回忆录,可我们连墨水都..."
薇尔莉特温柔的说:“没什么,您只需要按照当初议定的价格,为我提供食宿,到时用北方国家的货币支付即可”——这几乎和免费没有区别了。
书房里,曾经挺拔的文学教授现在像具骨架般陷在扶手椅中。他左腿的裤管空空荡荡地垂着,书桌上摆着一排子弹壳做的镇纸。当薇尔莉特架好打字机时,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的血沫在泛黄的稿纸上绽开暗红的花。
"924年秋天,"他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我的学生们把康德的著作扔出窗外,换上军装...他们说要去保卫文明。"
窗外传来游行队伍的吼叫。一群戴钢盔的退伍军人正焚烧一车外文书籍,浓烟中的书页像白鸽般纷飞。教授的妻子突然冲进来死死关上窗户,薇尔莉特注意到她手腕上有一串数字烙印——那是北方战俘营的标记。
第三天深夜,薇尔莉特被厨房的响动惊醒。
教授夫人正把全家最后的银餐具埋进面粉罐。"他们明天要来收走钢琴..."她的手指在罐沿划出血痕,"那是莉莉的嫁妆...可她死在凡尔登..."
走廊突然传来规律的脚步声。透过门缝,薇尔莉特看见三个戴纯白面具的人偶列队走过。它们制服笔挺,手中账本封皮烫着"N公司"的金字。为首的人偶突然停下,面具转向厨房方向,发出电子合成的甜美声音:
"根据最新汇率,您可以用钢琴抵偿三个月暖气费。"
当薇尔莉特回到书房时,发现教授正在撕毁已写好的章节。羊皮纸碎片像雪片般落在她脚边,其中一片写着:"我们以为是在播种自由的种子,收获的却是..."
第四天拂晓,教授递给她一个鼓胀的信封。里面装着面值百万的马克纸币——刚好够买一张返回南方的三等座车票。
"请原谅我,现在的一块面包需要五十万元,即使额外承担您的食宿也是我们难以承担的负担了。"老人指着墙角,"而他们,只要面包屑和这些废纸就能工作..."
阴影里,一个白面具人偶正在无声地敲打打字机。它的机械手指以每分钟两百字的速度跃动,纸页上流淌出完美却冰冷的词句。薇尔莉特注意到人偶的制服袖口露出一截苍白的皮肤,上面隐约可见针脚般的缝合痕迹。
火车站台上,一个穿补丁连衣裙的小女孩突然拽住她的衣角。孩子塞来的纸条上歪歪扭扭写着:"爸爸说你们南方人偷走了太阳。"远处传来汽笛声,薇尔莉特抬头看见N公司的货运列车正驶过铁桥,车厢里整整齐齐码着数百个白色面具。
返程的列车在黄昏中缓缓启动,铁轮碾过生锈的轨道,发出沉闷的呻吟。薇尔莉特靠在车窗旁,望着北方荒芜的大地一寸寸后退。田野里散布着未爆弹壳犁出的沟壑,像一道道溃烂的伤疤,偶尔闪过几株枯瘦的向日葵,垂着头颅,仿佛在向这片土地默哀。
列车在一个无名小站临时停靠。月台上,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追逐嬉戏,他们脚下踢着的不是皮球,而是一颗早已锈蚀的炮弹壳。弹壳每滚动一次,就发出空洞的声响,像是某种诡异的节拍器,丈量着这个国家遗忘的速度。站台边缘,一个失去双腿的老兵坐在旧报纸铺成的地摊前,正用粗糙的手指将子弹壳雕刻成紫罗兰的形状。他的指尖布满细小的割痕,渗出的血珠沾在金属花瓣上,在暮色中凝结成深褐色的露水。
"小姐要买一朵吗?"老兵抬起浑浊的眼睛,"能别在衣领上……和真的一样。"
薇尔莉特轻轻摇头,却看见老兵身后的墙上贴满泛黄的征兵海报。油墨印刷的年轻面孔正对着她微笑,海报边缘却被人撕去大半,只剩下半截残缺的口号:"……为荣光而……"
汽笛再次拉响时,一群修女领着孤儿院的孩子穿过月台。最小的女孩怀里紧抱着一只歪歪扭扭的风筝,骨架是用拆散的步枪零件绑成的,蒙皮赫然是《和约》的羊皮纸副本。条约上精心誊写的条款如今成了孩童的玩具,墨迹在风中渐渐晕开,像正在融化的雪。
列车重新启动的瞬间,薇尔莉特突然看见铁轨旁的信号灯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给她塞纸条的小女孩。孩子脏兮兮的裙摆被气流掀起,露出膝盖上结痂的伤疤。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南方,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黑面包,眼神却清澈得令人心碎。
当边境的界碑终于掠过车窗时,夜空飘下了今冬第一场雪。细碎的雪花附着在玻璃上,很快被车厢里的温度融化成泪痕般的水迹。薇尔莉特打开打字机,在晃动的光影中写下一行字。墨水在纸面上微微晕染,如同那些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们都在用余生学习如何与幽灵共处。”
窗外,北方的轮廓渐渐模糊。铁轨延伸向黑暗的尽头,仿佛一条没有终点的赎罪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