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的太阳还很毒辣，我在院子里那架不高不矮、有树荫遮蔽下的秋千上阖眸坐了会儿，等阳光终于从枝叶缝隙间锐利地打到我脸上，才略略一拧眉头，站起来掸掸衣裙回屋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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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点香，一道道白雾从瑞兽嘴儿里往外飘，惹我不禁多看两眼；而一嗅才堪堪觉察，今日这股子香味儿重了些，熏久了怕是要头疼，这方喊来侍娥换一炉。交代罢了，撩着衣摆往躺椅上一靠，一只手臂屈起支着额头，另一手随意从一旁桌案上摸来本没看完的书，垂首翻了两页想起什么，抬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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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格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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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答曰：从晌午用了饭后就在阅课，中途歇过两炷香，目下应是课目要结了，已等着用晚膳。听罢沉默片刻，眼波微动，一张书页清脆的翻折响动中撂下我一句沉沉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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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给她吃饭，让她结了课目就过来。（想了想，加重语气凿了个尾）——不许耽误。

【今儿午后习的《女训》一课最是无趣，翻来覆去均讲些三从四德的老话儿，加之那扯着嗓在老槐树上叫的蝉儿，直似在唱催眠曲儿，听得人昏昏沉沉。读书处算不得什么清凉的所在，盖因是学了那悬梁囊萤，意为习文时非得养些克苦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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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困得紧了还怎学得进！背还沁了汗湿粘着不舒服，好不容易捱到日头西斜，肚里的馋虫也闹得慌，早想回房换一件小褂再用晚膳。伸着懒腰时却听得下人道额娘急要见我——心儿一动，额娘最是疼我，莫不是体恤我午后阅课辛苦，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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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着小花盆底儿哒哒往额娘那屋奔去，脑内全是冰镇酸梅汤与井水浸过的西瓜】额娘，我来啦！

（小孩子走路夹风，将缭绕在周身的热气一股脑儿地给带进屋来，好一会儿才叫屋里储的冰给压下去。懒懒掀起眼皮睃她一眼，抬起手背朝前挥了挥，下人知悉我意，纳福后尽数离去，只在案上给我留下一把红暗暗的戒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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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着最后一对脚步声与关门声同起，无波无澜的眉眼陡然一竖，用力拍响桌子）安巴珠勒，跪下！

还是额娘这屋凉快呀！【进了门也不知见礼，吱吱喳喳唱着便要往冰盆那头凑，并不曾多察座上人脸色，还伸手要去拨弄那透白莹光的冻物耍乐，花盆底儿朝前行了小半步，才想开口问我的酸梅汤与瓜果何在，岂料叫额娘那叩惊堂木似的一声吓得“扑通”便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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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嘶哈哈地摸了摸左右磕疼了的膝盖，蹭吧蹭吧便扑凑去座上人腿边】额娘怎的好端端要我跪，莫不是叫暑气蒸得热气上头了？【那戒尺却在此时掠入眼角，顿软软将脸贴上她膝头】额娘~您摸摸女儿汗湿的衣裳，方才女训课辛苦，闷得人发昏。

（女孩儿和男孩儿不一样。佳珲是嫡子，他生来就有流淌于血脉中的责任要扛，王爷对他严厉自含道理，我有心照拂，却当知晓分寸——一边是骨肉疼惜，一边是宗室大成，我虽愿倾付一颗慈母心，但也不能挡了他的历练；而安巴珠勒呢？她是我的小女儿，作为亲王府的嫡女，她既无需如她兄长那般辛苦，亦无需被施以什么要求，打她出生那一刻起，我就唯盼她能够健康、平安，一生无虞至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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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要教，女儿要宠，王爷和我都这么想，遂，我这个小女儿长到如今，全无她父亲和她长兄的沉稳，反倒将我幼时不懂事的浮躁全承了去。我本想着，左右是女孩儿么，适龄要嫁人，等去别人家做了新妇，就少不得要低眉顺眼，日子哪里能有做格格时快活？那便多疼一日是一日；岂料啊，岂料——我这一腔为她好的心思，倒无端端生了祸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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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巴珠勒，（面对她的撒娇，我总是诸多心软，可当下也只得硬起心肠，一指点在她眉心，将她脑袋朝后推开寸许，倏地站起身，迎着她扬起的那张困惑小脸儿冷声）让你跪就跪好，黏黏糊糊像什么样子，从小教你的规矩、礼仪，你都忘干净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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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她来到厅堂两侧置放的玫瑰椅旁，挑了一把坐下，望着她的背影）做过什么、做错过什么，心里有数吗？

【往前阿玛额娘可从舍不得多叫我跪，说要习骑射这膝盖金贵着呢，故而长兄被罚时，我少不了要在后头偷摸嘲笑。岂知天道好轮回，如今也轮到我了。绞着膝上下摆上的蝴蝶海棠纹，捏了嗓儿开口便是委委屈屈娇滴滴】额娘从前不是教我读过《礼记》，圣人言“礼者，敬而已矣”。女儿虽顽劣，却也知敬重长辈乃是头等大事，怎生会忘。额娘也说过，敬重在心头，而不是面上的虚与委蛇、惺惺作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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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求情显乖，将所谓“额娘说”一股脑吐出。岂知她真拂过我走开了去，望不见彼面色，心下咯噔个没停：啊？做错了什么还要数？悄悄掰起了手指头，寻着个最不要紧的】不过是在书局与哪个汉女同看上了一册书——还是哥哥要我帮他寻的。女儿心知独学而无友，大方让给了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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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额娘是怎么知晓的……是铜铃说的？【顿的口吻里也带了几分气】

（许是见我当真动怒，她也不敢再摆出平日的粘人劲儿，只将身子调转过来，面朝向我规规矩矩地跪好了。我看到安巴珠勒低下头去，从嘴里飘出的声音听上去既委屈又诚恳，便也忍不住在她没瞧见的地方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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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生下佳珲多年后才又有了第二个孩子，当得知如我所愿是个女儿时，我就从心底打定主意，倾尽所能也要让她过得无忧无虑。那时王爷说，女孩儿家总是命格薄，起名需得谨慎着些，便想要让她叫做“毕里善”；但我不愿——我们恪亲王府唯一的嫡出格格，怎么能就做一卷“微风”呢？要做也得做狂风，无畏无惧、胆识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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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安巴珠勒啊安巴珠勒，额娘此刻也有惘然了，这个汉译中唤作“狂风”的名字，可当真是帮衬了你，还是害了你呢？）你还狡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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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手攥成拳压在桌上，半晌才摊开来，语含无奈）碍着你是个闺阁的女儿家，又自幼有我和你阿玛爱护，出格之事一次两次的，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凡事论一论二也断断不再论三，你在外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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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拨雾归返，我霎时觉得倒也用不上“作恶多端”一词，话到嘴边一顿，才续道）……耀武扬威，可曾想过别人是怎么看你阿玛额娘、怎么看咱们恪亲王府的？

【出格之事一次两次？论一论二断不再论三？额娘到底知道几桩几件？又气又急又怕，慌不择言嚷嚷】定是铜铃，铜铃那妮子在额娘跟前乱嚼舌根子，我、我回头便要掌她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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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顷刻再开口时两边嘴角已往下弯了】额娘，也是您教的安巴珠勒，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女儿家不得教人欺负了去。明明是她们先长久占用女儿常去的融雪汤泉，我客客气气请她们出去，她们还来夺我马鞭。她们明明是宝越、宝齐姑姑的孙女儿，不尊我一声堂姑不说，还与汉女厮混——是她们先动的手啊额娘！【胆生毛继续避重就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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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巴珠勒格格平生最怕，原只有满口之乎者也的酸腐文人，因为说不过；现下生了新的畏恐处——额娘生气】原来您让铜铃陪我出去玩，是要她看住我，然后来和您通风报信的！

你——放肆！！！（又是一掌猛震上案台，我乍然从椅上站起，竖眉冷声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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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铃、铜铃、铜铃……瞧瞧，瞧瞧她的样子！堂堂王府格格，什么时候竟成了这样一个不思悔改、只想找人替她担责的人？！越听越觉得掌心发汗、脊背生凉，双手在袖下几次成拳，紧咬后槽牙，末了心一横，拢起目光，闭上眼一指）你，去把那个戒尺给我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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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晓得从别人口中得知安巴珠勒那些行径时，我有多惊慌、多诧异、又多羞恼：她与人吵架、泼人水都罢了，不伤及根本，那她就还是我王府上的格格，孩童间的顽劣无伤大雅。可是——与人斗殴又算怎的一回事？人多口杂，不知她是如何做到让家中所有人都替她瞒得好好儿的，若非从外人处得知，我至今都还要被她蒙在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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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生最可怕的，正是由外人把这些事情告诉我，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罗岳续燕的女儿、恪亲王的掌上明珠，拖着一整座亲王府的脸面，在外丢光、丢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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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登时掖下眼里的不舍，决绝道）我今天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从谁处学成了这般不知好歹的德性。今日一刻不认错，一刻就别想走！

【额娘玉掌叩击木桌案那一下，此时我听来是比五月惊雷还要慑人，且怕是响彻了东院——下人们是眼见着二格格入嫡福晋屋的，人言悄渐易漫，不出一日整个儿恪睿王府便要知晓、平日里横着走的凭风格格受了福晋的罚，且还是重得要动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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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不要去拿，【纵已通红了眼眶，金豆子一颗颗滚落粉颊，还硬犟着脾气】额娘要打我的，我又不傻，我不拿！安巴珠勒能学谁？夫子？哥哥？还是阿玛？额娘？【偏咬重了最后四字，圆睁着眼儿自小而上，粘牢了似的直与站立着的母亲对视】

【把心一横手一伸】额娘要打便打！打了，我、我不要认你做额娘了！！【倒没不怕死到要提哪位姨娘的名儿。自记事起可从未遭哪个长辈罚过打手掌心，至多至多便是抄抄书，事后还要哄着我说贵在练字，练得好了还能得赏赞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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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下戒尺落来小手已绘了勒勒红痕，咬着牙只细细声呜咽。此刻我是怕疼吗？素随了兄长在演武场舞拳弄腿玩儿的，身上并没少磕磕碰碰来的青紫，该是要比打这几下手板要疼的，却未尝有这般委屈伤心过。屋里供着的冰仍漫发白雾凉气，可愣是在这折腾间浑没了作用，汗湿透了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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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约是二格格所知最为狼狈的一瞬了，面上背上皆黏糊糊的，腿儿跪得麻了没了知觉，手掌心也是有火在烧似的辣辣地疼着】

补13楼
大胆摆渡竟敢吞我

（我有多疼佳珲，就只会更疼安巴珠勒。第一尺气得狠了，思绪一时岔了道儿，打得也发狠，等被那一声清脆的“啪！”惊动、蓦地回过神儿来时，女儿掌心已迅速涨红，大有高肿之势。心下暗自称悔，面上却不能流露，只在她的倔强中落下第二尺之际，放柔了不少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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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得像只受了伤的小兽，呜呜咽咽的，像极了她尚在襁褓不会说话时的样子；我瞧着她的眼泪顺着面颊扑簌簌落下，淌出两条清亮的小溪，这第三尺便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了。握着戒尺的胳膊欲抬且欲放，自己与自己对峙片刻，终究是血缘压下理智占了上风。猛地将尺子丢在地上，重重坐回玫瑰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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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吧，（我不禁连叹带劝地说）不用跪了。坐下，我给你揉揉。

【额娘松软了语气，这怎不是我想要的？可偏要去学那八股书生所谓的“气节”，做个行事一言九鼎、言出必行的小姑娘】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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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她打我便不认她了！骨气只够在心里再吼一句，猛要起身回自个儿的则圆阁子——这怪名儿也是阿玛题的，意取什么“事缓则圆”——岂知下盘莫说不稳了，直似没了似的摔在原地。脸子甩不成还丢了，梗着脖子垂着首，然还偷斜着眼儿瞧那玫瑰椅中人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