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雨欲来
入夜时分，寮房外陆续来了不少僧人掌灯巡卫。
十六名身穿黄色皂袍的武僧，四人为一队，静坐在地，以寮房为中心围成四四方方的‘口’字型，打坐姿态各异。龙鹰发现这十六罗汉功力不俗，单论个人实力拿出来堪比关中剑派宗主翟无念、京凉等水平，暗赞香积寺果然藏龙卧虎，当晚的夜探计划当即泡汤。
崔希逸和张九皋等人提前来辞行，他们没有堪舆崇灵塔的委托，为寺院献出新作的几幅浮屠便完成任务，计划连夜就走，返回长安。
张九皋对王摩诘抱怨道：“本想陪着公子多住几日，和尚们却说什么正值‘三宗法会’活动，届时会有各地高僧前来说法，房间不够住，催促我们事毕赶快离开。岂有此理，简直是卸磨杀驴。”
王摩诘诧异道：“什么法会活动，来之前也没听说啊？”
崔希逸道：“听主持说，中土佛家分大乘八宗。禅、净、密三宗为’行门’，侧重实际修行的功夫。其余五宗则为’理门’，侧重于经典理论。概而论之，前者注重入世修行，后者注重出世自研。由贞观初年开始，行门三宗的领袖每十年举行一次三宗法会，选出行门三宗首座，首座名义上是三宗实际的掌门人。”
龙鹰暗忖无论是慈航静斋和净念禅宗，又或是净土宗，都属禅宗行门，而华严宗则是理门，难怪两宗寺院相距虽近，相互间却并不来往，而贤首大概就是另外五宗的理门首座了。
张九皋不屑道：“这些出家人也学会了江湖中选武林盟主那套，表面看是论法，但看释怀恽如临大敌的神情，可知佛理说不通时，肯定少不了用拳脚刀剑来说话，谁的拳头更硬，谁就是首座。”
王摩诘转头和龙鹰对望一眼，兴奋道：“张大哥可问过主持，前几届首座是谁？”
张九皋不满道：“谁关心这些江湖破事。我倒是挺关心公子去诊治的那病人，竟不想那老叫花还主动召我们去见面，他自己行将就木，却在我们面前摆足了架子，让我狠狠骂了回去。”
众人皆露出啼笑皆非的神情。
崔希逸略带调侃的道：“老叫花可能是把自己当圯上老人了，可惜他不是黄石公，九皋兄也不是张良，难现圯桥授书之美事，换他哥哥张九龄来，估计还差不多。”
龙鹰心中一动，为崔希逸沏上一壶茶问道：“为什么会感觉老叫花故弄玄虚？”
崔希逸笑道：“这老头自称相术通神，说我还可享三十年官运，三十年后则仕途不通，只宜上山求道。还说可惜自己时日无多，否则只要我磕三个响头，可将我收入门墙……我本想和他打赌，后来一想，怎么赌都是输的，老叫花就是活不久了才信口开河。”
王摩诘失望道：“然则这行门斗法的内情，释怀恽当然是守口如瓶，绝不外泄了？”
崔希逸却摇头道：“老和尚一问三不知，小和尚却竹筒倒豆子，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众人大喜，道：“仲满？”
崔希逸道：“据仲满说，贞观初年的第一位行门首座是道绰大师。这位净土宗的西河禅师佛理精深，三宗信服。三十年后道绰禅师入寂，则一直由慈航静斋和净念禅宗掌门人共同执掌这首座之位。新近这几十年间，唐密宗渐渐崛起，大慈恩寺的善无畏大师和弟子金刚智渐渐成为三宗领袖。这行门首座虽然无权干涉其他宗门修行，但因为慈航静斋与净念禅宗的武林影响力，谁当选的这首座之位，谁隐然就成为了中原武林领袖。”
龙鹰想到师妃暄早已闭关不出，入关前曾把《剑典》最高心法，以密函形式交给端木菱的师姐保管，这份密函还一度传递到自己手上。看来石之轩之后的行门领袖，就是这端木菱的掌门师姐，只是这位新晋的静斋掌门师姐异常低调，姓名也从未听端木菱提起过。
王摩诘拍手道：“这样看来，行门三宗似乎已经形成轮流坐庄的默契，那释怀恽还紧张什么呢，依他现在的修为，也无力角逐这行门首座的位置吧？”
崔希逸再喝一口茶才缓缓道：“这点仲满也语焉不详，我看他因为入寺资历太浅，所以也知之不多。只透露密宗的分支，有唐密和苯密（编者注：元朝后称为藏密）两支，苯密又分红、黄、白、黑、花五教，而近些年白教内冒出一位后起之秀，叫做莲花生大士，不光统一了苯教五支，甚至有意染指这中土行门首座，成为新的武林领袖。”
张九皋摇头叹道：“这莲花生大士，听说明日就会抵达香积寺。吐蕃番僧来者不善，这次突袭造访打乱了我们观光行程，我们终归不是江湖人，所以决定连夜就走，远离这是非之地。临行前特来通告公子小心，勿要涉入这类宗派恩怨，江湖纷争。”
崔、张二人再交代了几句，终于离席而去，王摩诘和龙鹰将他们送至山门殿口，看着画师团远去的背影，感慨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龙鹰突然冷不防的道：“公子的窦师傅又何时抵达呢？”
王摩诘摸摸后脑，怔怔的道：“窦师傅是谁？”
龙鹰意味深长的暼他一眼，油然道：“就是那位《雪夜观音抱子图》中的天女，窦德妃，也就是把你收入慈航静斋山门护法的掌门师姐呀，还能有谁？”
寂静幽暗的的禅林内传来一阵夜枭捕食的鸣叫，吓得王摩诘原地跳了一下，摸着额头叫道：“我的天！”
龙鹰测出他反应不像作伪，疑惑道：“你的掌门师傅难道不姓窦？”
王摩诘惊魂未定的道：“实在是一言难尽。直到范大哥出言提醒，我才恍然惊觉。小弟画的那副《雪夜观音抱子图》，确实是有意无意的以师尊肖像作为参照，而师尊也一直没有告知过她的名讳，只命我称她为‘红豆斋主’……哎，我明白监国公召我去问话时，为何那般涕泪交流的激动了，却因为师命在先，不敢对他透露实情，只推说醉酒后凭空所作，小弟真是个后知后觉的呆瓜，又造口业。”
龙鹰抬手阻止他再说下去，若不是他此刻正高度戒备，差点疏忽掉树林内正蹑手蹑脚摸近的一个黑影。在龙鹰摆手打断说话的同时，那黑影似乎也察觉到露出行迹，赶紧猫腰蹲在地上，不再动作。
龙鹰的锐目向五十步外幽暗的禅林处射去，鼻中冷哼一声。
黑影身躯如遭雷噬，含胸弓背就那么倒翻离去，一掠数十丈之遥，动作毫不拖泥带水，连宿眠林内的飞鸟都没惊动。龙鹰心头凛然，此人竟在自己高度戒备的情况下依然可以接近至五十步才被察觉，如此身法，比影子刺客杨清仁都犹有过之，可以肯定达至田上渊、九野望那般级数的超卓高手。
龙鹰那炸雷一般的冷哼声，很快也惊动寺内高手。片刻后十六片皂黄色的僧袍大鸟般飞来，十六罗汉各占据一个三尺距离的身位，形成阵势，出现在山门殿外墙上。
“卫师兄，追不追？”十六罗汉中，一个年约三十岁，年龄最轻的罗汉向为首的罗汉问道。
为首的罗汉年约五十岁，高额狮鼻，脸颊两旁留着虬须，气度非常沉稳。他远眺着黑影飞掠离开的方向，沉声道：“小心调虎离山之计，不用追。”顿了顿又皱眉道：“出家已二十年了，跋陀罗·你一紧张还是改不了使用那些俗姓称呼吗？沉住气。”
那年轻的罗汉脸低头愧声道：“是，跋陀罗师兄。”
龙鹰暗中观察十六罗汉所站立的方位，竟发现其阵势与 十八铁卫所结联阵有微妙的相似，阵中有阵，十六个人都可以成为阵眼发动联击，也可结成铁板一块。
此时跋陀罗锐利的眼神从王摩诘处转到龙鹰身上，谨慎客气的道：“适才那声断喝可是这位施主所为？施主原来深藏不露，鄙寺眼拙了。”
自从送离画师团后，龙鹰就没兴趣再隐藏武功，当下回复范轻舟那副“玩命郎”的本色，也不否认，神态轻松的反问道：“卫兄这套战阵很厉害哩，我和公子被围护其中，有被铜墙铁壁挡在身前保护的感觉，敢问谁人所创？”
跋陀罗合十道：“此阵是道绰禅师所创，从本宗根本经典观无量寿经，也叫十六观经中推演而出，阵势可变化为落日悬鼓，水镜琉璃，七重宝树，巍峨华座等十六种变化，专擅借力化力的联战之法。底力生生不息，连绵不绝，纵然是武功略高过我们的一流高手陷入阵中，也会如蛾坠网，挣脱不得，生生被消耗至脱力而败。因此也名为金刚伏魔阵。”
龙鹰又问道：“为何是十六人阵，而不是十八人呢？”
跋陀罗眼观鼻，鼻观心的道：“十六人为护法，十八人为传法。很奇怪，阁下似乎有种奇异的魔力，让在下心甘情愿回答。”
龙鹰哈哈一笑，油腻市侩的乡下汉姿态一扫而空，猛然气质化身成为威猛无铸的魔神，看得跋陀罗不能质信的睁大双眼，连退三步，十六罗汉阵势一凝时，耳听龙鹰那顿挫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多谢大师如实奉告，请代为照看摩诘公子片刻，我先去看看是哪几位贵客，深夜来造访一个老叫花的病榻。”
众人眼前一花，龙鹰身影已经消失在后方香积寺广袤的夜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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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舍外，金可乔脸容肃穆，冷冷看着三支僧棍，从上中下三处扫来，使棍的是仲大仲二仲三，三个倭僧手底功夫不浅，三棍尚未及体，嗤嗤气劲已破空而来。
眼看金可乔瘦长坚实的身体要给三棍扫个结实，刀芒电射而起。
“锵锵锵！”以仲满的眼力，也只是看到对方借助腰力变化反手拧动，出鞘的雪白长刀便激射而出，劈开三条齐眉棍。
三位倭僧这看似简单的联击，却暗含门道，不仅缓急轻重各有变化，而且角度力量也分取刁钻要害，务使对手避无可避。
金可乔以一把刀分别劈中敌棍，不差分毫，妙到毫巅，仅以动作和反应力而言，已达入微之境。
倭僧三人如若触电，虎口爆裂，仓忙退后，先声夺人的攻势如积雪遇朝阳般消融。
金可乔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吃了一惊。从登门入寺，他一步一个台阶的积累刀意，直到这一刻恰好处于巅峰。本欲一刀立威，将对方劈个势如破竹，岂知三人竟能退而结阵，气势败而不散。
十年瀑布练刀，金可乔自感刀法大成，难有寸进，这次踏足中原，其实也是寻找新的进境。
仲满急喝道：“退回来！”倭僧三人也给金可乔三刀吓寒了胆，闻言齐刷刷退后。
仲满还是保持处变不惊的神态，轻松道：“金兄的宝刀一出，等若自爆家门，原来是乐浪郡王驾到！”接着语气转冷道：“金兄杀气很重，我们之间似乎不该存在什么深刻的仇恨才对？”
金可乔从牙齿缝内冷哼一声道：“当年倭国的神功皇后远征新罗，在界碑上刻字‘新罗国王乃倭国之犬’，此为旧恨；近年你们倭国遣唐使暗中修改引入新罗的佛经语义，导致本国信佛百姓不明所以，竟以倭语念经，此为新仇。”
仲满心中一寒，这种自揭伤疤的事岂是随便说来，他感受到金可乔正借着这种仇恨，增添对他的杀意，咳嗽一声道：“那是国家层面的事情，不容小僧置喙，金兄虽是郡王，但似乎也忘了我们同为大唐的友好邦交，此地更是佛门清净之地，岂能见血？”
一声气脉悠长的长笑由远而近：“仲满方丈说得好。”
人影一闪，一身隐士袍，化身陶朱公的九野望巳立在仲满身旁，微笑道：“新仇旧恨只是借口，乐浪郡王的目标是夺取房内长春长老的《平城京八纮图》，破坏倭国的迁都大计，我有说错吗？”
金可乔目光一凛道：“我道从哪里冒出个养花种菊的陶朱公，原来是从大唐国子监内偷取宝图，转献给倭女皇的葱岭老妖九野望。哼，你煎的药汤，长春长老他难道敢喝半口？”
九野望双眼微眯，微微一笑道：“想毕金兄自认刀法有成，难怪语气日渐狂妄，是想与我试招了。”
金可乔哈哈一笑道：“老妖要代倭人出头，何妨一试。”
他话语刚说完，宝刀再次如长虹出鞘，九野望也同时出手。
九野望身形在原地奇异的摇晃了一下，竟然比刀芒更快半分，一闪来到金可乔三尺许的腰侧．手指化勾成抓探出。
“叮！”金可乔半空斜划而来的刀尖砍在九野望指尖处，竟发出金属的声音，可知其指尖贯满了惊人的气劲。
刀指相触的刹那，两人脚步急转，一进一退，并以腿法交换了了十来脚，每一脚也是蓄满了真劲，对撞彭彭有声。
九野望倏地退回原处，风轻云淡的负手而立，微笑道：“金兄刀法确实有进步，不过若放手一搏，十招内或许就会败亡在我手里，断绝了金氏传承。金兄该知我老野并非大话。”
金可乔再退一步，改为双手横握长刀道：“或许本人确是稍逊一筹，但老妖你拿我金氏传承恐吓，未免太小觑于我。就算我败亡，老妖你难道能全身而退吗？”
两人一问一答，内中均暗含玄机，九野望虽然掌握主动，且游刃有余，但金可乔性格悍勇，气势上也能暂时分庭抗礼。
九野望不再紧逼，笑道：“郡王身居显位，性情依然悍勇，这点我亦感佩服。但假若我九野望不顾身分，与倭人一起围攻你，试问金兄还有伤我的把握吗？”
金可乔面色一黯，哑然不语，显然是默认了这种可能。
九野望不亏是攻心的高手，见好就收的道：“但我九野望声名虽狼藉，却还做不出那种卑鄙无耻行径，正如仲满方丈适才所说，清净之地自然有规矩。我们不若订下彼此都能接受的条件，然后各自遵循，如何？”
金可乔眼中的刀意再减弱三分，也同时证明了九野望的判断是正确的，新仇旧恨只是个出刀的由头，他真正的目的是破坏倭人的迁都计划。
九野望从容道：“我的建议是，三天之内我们用自己的方式去说服长春长老交出样式图，但不能以武力相逼。至于三天之后嘛，我劝金兄无论得手与否，还是赶紧离开长安，否则性命难保，如何？”
不待金可乔做出表态，香积寺主持释怀恽的声音在院外响起道：“阿弥陀佛，诸位似乎忘记了老衲才是这香积寺内定规矩的人。”
以释怀恽之修养，仍然禁不住面带怒意的出现在一旁，对九野望也不作揖，冷冷道：“施主为何在崇灵塔之处暗动手脚，破坏上代先师风水静养？”
九野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看了他一眼，哈哈笑道：“那牵涉到上一代的恩怨，恕本人不能相告，很能理解主持的不满，若动狮子怒，就请放马过来吧。”
释怀恽不怒反笑道：“好一个不能相告，九野望是欺香积寺无人了。”
九野望不以为杵的望着释怀恽，承认道：“若西河禅师和善导仍在，我九野望确实不敢上门相欺，但你释怀恽却不够格。”
释怀恽大喝一声“好！”字尚有馀音时，他已卷起一股狂风，腾空而起，来到九野望头顶三丈处，一掌往他压下。
九野望身体再晃一下，突然从原地消失，待释怀恽一掌轰得地面砖石飞溅时，后者赫然出现在他右肩处，一肘而来。
“啪！”释怀恽旧力为消，新力未聚之际，不得不以肩硬受了一记。
释怀恽本以为自己必定首创，肩膀处却只是传来轻飘飘的一拂，充满了戏弄的意味。而在一旁蓄势静观的金可乔瞳孔也猛的一缩，对九野望恐怖的实力更加深了一层认识。
这老妖自诩十招内让自己败亡，原来并非吹嘘之言。
“我接受望兄的建议。”桀骜的金可乔终于垂下高昂的脑袋，眼中再无半分刀意。
入夜时分，寮房外陆续来了不少僧人掌灯巡卫。
十六名身穿黄色皂袍的武僧，四人为一队，静坐在地，以寮房为中心围成四四方方的‘口’字型，打坐姿态各异。龙鹰发现这十六罗汉功力不俗，单论个人实力拿出来堪比关中剑派宗主翟无念、京凉等水平，暗赞香积寺果然藏龙卧虎，当晚的夜探计划当即泡汤。
崔希逸和张九皋等人提前来辞行，他们没有堪舆崇灵塔的委托，为寺院献出新作的几幅浮屠便完成任务，计划连夜就走，返回长安。
张九皋对王摩诘抱怨道：“本想陪着公子多住几日，和尚们却说什么正值‘三宗法会’活动，届时会有各地高僧前来说法，房间不够住，催促我们事毕赶快离开。岂有此理，简直是卸磨杀驴。”
王摩诘诧异道：“什么法会活动，来之前也没听说啊？”
崔希逸道：“听主持说，中土佛家分大乘八宗。禅、净、密三宗为’行门’，侧重实际修行的功夫。其余五宗则为’理门’，侧重于经典理论。概而论之，前者注重入世修行，后者注重出世自研。由贞观初年开始，行门三宗的领袖每十年举行一次三宗法会，选出行门三宗首座，首座名义上是三宗实际的掌门人。”
龙鹰暗忖无论是慈航静斋和净念禅宗，又或是净土宗，都属禅宗行门，而华严宗则是理门，难怪两宗寺院相距虽近，相互间却并不来往，而贤首大概就是另外五宗的理门首座了。
张九皋不屑道：“这些出家人也学会了江湖中选武林盟主那套，表面看是论法，但看释怀恽如临大敌的神情，可知佛理说不通时，肯定少不了用拳脚刀剑来说话，谁的拳头更硬，谁就是首座。”
王摩诘转头和龙鹰对望一眼，兴奋道：“张大哥可问过主持，前几届首座是谁？”
张九皋不满道：“谁关心这些江湖破事。我倒是挺关心公子去诊治的那病人，竟不想那老叫花还主动召我们去见面，他自己行将就木，却在我们面前摆足了架子，让我狠狠骂了回去。”
众人皆露出啼笑皆非的神情。
崔希逸略带调侃的道：“老叫花可能是把自己当圯上老人了，可惜他不是黄石公，九皋兄也不是张良，难现圯桥授书之美事，换他哥哥张九龄来，估计还差不多。”
龙鹰心中一动，为崔希逸沏上一壶茶问道：“为什么会感觉老叫花故弄玄虚？”
崔希逸笑道：“这老头自称相术通神，说我还可享三十年官运，三十年后则仕途不通，只宜上山求道。还说可惜自己时日无多，否则只要我磕三个响头，可将我收入门墙……我本想和他打赌，后来一想，怎么赌都是输的，老叫花就是活不久了才信口开河。”
王摩诘失望道：“然则这行门斗法的内情，释怀恽当然是守口如瓶，绝不外泄了？”
崔希逸却摇头道：“老和尚一问三不知，小和尚却竹筒倒豆子，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众人大喜，道：“仲满？”
崔希逸道：“据仲满说，贞观初年的第一位行门首座是道绰大师。这位净土宗的西河禅师佛理精深，三宗信服。三十年后道绰禅师入寂，则一直由慈航静斋和净念禅宗掌门人共同执掌这首座之位。新近这几十年间，唐密宗渐渐崛起，大慈恩寺的善无畏大师和弟子金刚智渐渐成为三宗领袖。这行门首座虽然无权干涉其他宗门修行，但因为慈航静斋与净念禅宗的武林影响力，谁当选的这首座之位，谁隐然就成为了中原武林领袖。”
龙鹰想到师妃暄早已闭关不出，入关前曾把《剑典》最高心法，以密函形式交给端木菱的师姐保管，这份密函还一度传递到自己手上。看来石之轩之后的行门领袖，就是这端木菱的掌门师姐，只是这位新晋的静斋掌门师姐异常低调，姓名也从未听端木菱提起过。
王摩诘拍手道：“这样看来，行门三宗似乎已经形成轮流坐庄的默契，那释怀恽还紧张什么呢，依他现在的修为，也无力角逐这行门首座的位置吧？”
崔希逸再喝一口茶才缓缓道：“这点仲满也语焉不详，我看他因为入寺资历太浅，所以也知之不多。只透露密宗的分支，有唐密和苯密（编者注：元朝后称为藏密）两支，苯密又分红、黄、白、黑、花五教，而近些年白教内冒出一位后起之秀，叫做莲花生大士，不光统一了苯教五支，甚至有意染指这中土行门首座，成为新的武林领袖。”
张九皋摇头叹道：“这莲花生大士，听说明日就会抵达香积寺。吐蕃番僧来者不善，这次突袭造访打乱了我们观光行程，我们终归不是江湖人，所以决定连夜就走，远离这是非之地。临行前特来通告公子小心，勿要涉入这类宗派恩怨，江湖纷争。”
崔、张二人再交代了几句，终于离席而去，王摩诘和龙鹰将他们送至山门殿口，看着画师团远去的背影，感慨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龙鹰突然冷不防的道：“公子的窦师傅又何时抵达呢？”
王摩诘摸摸后脑，怔怔的道：“窦师傅是谁？”
龙鹰意味深长的暼他一眼，油然道：“就是那位《雪夜观音抱子图》中的天女，窦德妃，也就是把你收入慈航静斋山门护法的掌门师姐呀，还能有谁？”
寂静幽暗的的禅林内传来一阵夜枭捕食的鸣叫，吓得王摩诘原地跳了一下，摸着额头叫道：“我的天！”
龙鹰测出他反应不像作伪，疑惑道：“你的掌门师傅难道不姓窦？”
王摩诘惊魂未定的道：“实在是一言难尽。直到范大哥出言提醒，我才恍然惊觉。小弟画的那副《雪夜观音抱子图》，确实是有意无意的以师尊肖像作为参照，而师尊也一直没有告知过她的名讳，只命我称她为‘红豆斋主’……哎，我明白监国公召我去问话时，为何那般涕泪交流的激动了，却因为师命在先，不敢对他透露实情，只推说醉酒后凭空所作，小弟真是个后知后觉的呆瓜，又造口业。”
龙鹰抬手阻止他再说下去，若不是他此刻正高度戒备，差点疏忽掉树林内正蹑手蹑脚摸近的一个黑影。在龙鹰摆手打断说话的同时，那黑影似乎也察觉到露出行迹，赶紧猫腰蹲在地上，不再动作。
龙鹰的锐目向五十步外幽暗的禅林处射去，鼻中冷哼一声。
黑影身躯如遭雷噬，含胸弓背就那么倒翻离去，一掠数十丈之遥，动作毫不拖泥带水，连宿眠林内的飞鸟都没惊动。龙鹰心头凛然，此人竟在自己高度戒备的情况下依然可以接近至五十步才被察觉，如此身法，比影子刺客杨清仁都犹有过之，可以肯定达至田上渊、九野望那般级数的超卓高手。
龙鹰那炸雷一般的冷哼声，很快也惊动寺内高手。片刻后十六片皂黄色的僧袍大鸟般飞来，十六罗汉各占据一个三尺距离的身位，形成阵势，出现在山门殿外墙上。
“卫师兄，追不追？”十六罗汉中，一个年约三十岁，年龄最轻的罗汉向为首的罗汉问道。
为首的罗汉年约五十岁，高额狮鼻，脸颊两旁留着虬须，气度非常沉稳。他远眺着黑影飞掠离开的方向，沉声道：“小心调虎离山之计，不用追。”顿了顿又皱眉道：“出家已二十年了，跋陀罗·你一紧张还是改不了使用那些俗姓称呼吗？沉住气。”
那年轻的罗汉脸低头愧声道：“是，跋陀罗师兄。”
龙鹰暗中观察十六罗汉所站立的方位，竟发现其阵势与 十八铁卫所结联阵有微妙的相似，阵中有阵，十六个人都可以成为阵眼发动联击，也可结成铁板一块。
此时跋陀罗锐利的眼神从王摩诘处转到龙鹰身上，谨慎客气的道：“适才那声断喝可是这位施主所为？施主原来深藏不露，鄙寺眼拙了。”
自从送离画师团后，龙鹰就没兴趣再隐藏武功，当下回复范轻舟那副“玩命郎”的本色，也不否认，神态轻松的反问道：“卫兄这套战阵很厉害哩，我和公子被围护其中，有被铜墙铁壁挡在身前保护的感觉，敢问谁人所创？”
跋陀罗合十道：“此阵是道绰禅师所创，从本宗根本经典观无量寿经，也叫十六观经中推演而出，阵势可变化为落日悬鼓，水镜琉璃，七重宝树，巍峨华座等十六种变化，专擅借力化力的联战之法。底力生生不息，连绵不绝，纵然是武功略高过我们的一流高手陷入阵中，也会如蛾坠网，挣脱不得，生生被消耗至脱力而败。因此也名为金刚伏魔阵。”
龙鹰又问道：“为何是十六人阵，而不是十八人呢？”
跋陀罗眼观鼻，鼻观心的道：“十六人为护法，十八人为传法。很奇怪，阁下似乎有种奇异的魔力，让在下心甘情愿回答。”
龙鹰哈哈一笑，油腻市侩的乡下汉姿态一扫而空，猛然气质化身成为威猛无铸的魔神，看得跋陀罗不能质信的睁大双眼，连退三步，十六罗汉阵势一凝时，耳听龙鹰那顿挫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多谢大师如实奉告，请代为照看摩诘公子片刻，我先去看看是哪几位贵客，深夜来造访一个老叫花的病榻。”
众人眼前一花，龙鹰身影已经消失在后方香积寺广袤的夜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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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舍外，金可乔脸容肃穆，冷冷看着三支僧棍，从上中下三处扫来，使棍的是仲大仲二仲三，三个倭僧手底功夫不浅，三棍尚未及体，嗤嗤气劲已破空而来。
眼看金可乔瘦长坚实的身体要给三棍扫个结实，刀芒电射而起。
“锵锵锵！”以仲满的眼力，也只是看到对方借助腰力变化反手拧动，出鞘的雪白长刀便激射而出，劈开三条齐眉棍。
三位倭僧这看似简单的联击，却暗含门道，不仅缓急轻重各有变化，而且角度力量也分取刁钻要害，务使对手避无可避。
金可乔以一把刀分别劈中敌棍，不差分毫，妙到毫巅，仅以动作和反应力而言，已达入微之境。
倭僧三人如若触电，虎口爆裂，仓忙退后，先声夺人的攻势如积雪遇朝阳般消融。
金可乔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吃了一惊。从登门入寺，他一步一个台阶的积累刀意，直到这一刻恰好处于巅峰。本欲一刀立威，将对方劈个势如破竹，岂知三人竟能退而结阵，气势败而不散。
十年瀑布练刀，金可乔自感刀法大成，难有寸进，这次踏足中原，其实也是寻找新的进境。
仲满急喝道：“退回来！”倭僧三人也给金可乔三刀吓寒了胆，闻言齐刷刷退后。
仲满还是保持处变不惊的神态，轻松道：“金兄的宝刀一出，等若自爆家门，原来是乐浪郡王驾到！”接着语气转冷道：“金兄杀气很重，我们之间似乎不该存在什么深刻的仇恨才对？”
金可乔从牙齿缝内冷哼一声道：“当年倭国的神功皇后远征新罗，在界碑上刻字‘新罗国王乃倭国之犬’，此为旧恨；近年你们倭国遣唐使暗中修改引入新罗的佛经语义，导致本国信佛百姓不明所以，竟以倭语念经，此为新仇。”
仲满心中一寒，这种自揭伤疤的事岂是随便说来，他感受到金可乔正借着这种仇恨，增添对他的杀意，咳嗽一声道：“那是国家层面的事情，不容小僧置喙，金兄虽是郡王，但似乎也忘了我们同为大唐的友好邦交，此地更是佛门清净之地，岂能见血？”
一声气脉悠长的长笑由远而近：“仲满方丈说得好。”
人影一闪，一身隐士袍，化身陶朱公的九野望巳立在仲满身旁，微笑道：“新仇旧恨只是借口，乐浪郡王的目标是夺取房内长春长老的《平城京八纮图》，破坏倭国的迁都大计，我有说错吗？”
金可乔目光一凛道：“我道从哪里冒出个养花种菊的陶朱公，原来是从大唐国子监内偷取宝图，转献给倭女皇的葱岭老妖九野望。哼，你煎的药汤，长春长老他难道敢喝半口？”
九野望双眼微眯，微微一笑道：“想毕金兄自认刀法有成，难怪语气日渐狂妄，是想与我试招了。”
金可乔哈哈一笑道：“老妖要代倭人出头，何妨一试。”
他话语刚说完，宝刀再次如长虹出鞘，九野望也同时出手。
九野望身形在原地奇异的摇晃了一下，竟然比刀芒更快半分，一闪来到金可乔三尺许的腰侧．手指化勾成抓探出。
“叮！”金可乔半空斜划而来的刀尖砍在九野望指尖处，竟发出金属的声音，可知其指尖贯满了惊人的气劲。
刀指相触的刹那，两人脚步急转，一进一退，并以腿法交换了了十来脚，每一脚也是蓄满了真劲，对撞彭彭有声。
九野望倏地退回原处，风轻云淡的负手而立，微笑道：“金兄刀法确实有进步，不过若放手一搏，十招内或许就会败亡在我手里，断绝了金氏传承。金兄该知我老野并非大话。”
金可乔再退一步，改为双手横握长刀道：“或许本人确是稍逊一筹，但老妖你拿我金氏传承恐吓，未免太小觑于我。就算我败亡，老妖你难道能全身而退吗？”
两人一问一答，内中均暗含玄机，九野望虽然掌握主动，且游刃有余，但金可乔性格悍勇，气势上也能暂时分庭抗礼。
九野望不再紧逼，笑道：“郡王身居显位，性情依然悍勇，这点我亦感佩服。但假若我九野望不顾身分，与倭人一起围攻你，试问金兄还有伤我的把握吗？”
金可乔面色一黯，哑然不语，显然是默认了这种可能。
九野望不亏是攻心的高手，见好就收的道：“但我九野望声名虽狼藉，却还做不出那种卑鄙无耻行径，正如仲满方丈适才所说，清净之地自然有规矩。我们不若订下彼此都能接受的条件，然后各自遵循，如何？”
金可乔眼中的刀意再减弱三分，也同时证明了九野望的判断是正确的，新仇旧恨只是个出刀的由头，他真正的目的是破坏倭人的迁都计划。
九野望从容道：“我的建议是，三天之内我们用自己的方式去说服长春长老交出样式图，但不能以武力相逼。至于三天之后嘛，我劝金兄无论得手与否，还是赶紧离开长安，否则性命难保，如何？”
不待金可乔做出表态，香积寺主持释怀恽的声音在院外响起道：“阿弥陀佛，诸位似乎忘记了老衲才是这香积寺内定规矩的人。”
以释怀恽之修养，仍然禁不住面带怒意的出现在一旁，对九野望也不作揖，冷冷道：“施主为何在崇灵塔之处暗动手脚，破坏上代先师风水静养？”
九野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看了他一眼，哈哈笑道：“那牵涉到上一代的恩怨，恕本人不能相告，很能理解主持的不满，若动狮子怒，就请放马过来吧。”
释怀恽不怒反笑道：“好一个不能相告，九野望是欺香积寺无人了。”
九野望不以为杵的望着释怀恽，承认道：“若西河禅师和善导仍在，我九野望确实不敢上门相欺，但你释怀恽却不够格。”
释怀恽大喝一声“好！”字尚有馀音时，他已卷起一股狂风，腾空而起，来到九野望头顶三丈处，一掌往他压下。
九野望身体再晃一下，突然从原地消失，待释怀恽一掌轰得地面砖石飞溅时，后者赫然出现在他右肩处，一肘而来。
“啪！”释怀恽旧力为消，新力未聚之际，不得不以肩硬受了一记。
释怀恽本以为自己必定首创，肩膀处却只是传来轻飘飘的一拂，充满了戏弄的意味。而在一旁蓄势静观的金可乔瞳孔也猛的一缩，对九野望恐怖的实力更加深了一层认识。
这老妖自诩十招内让自己败亡，原来并非吹嘘之言。
“我接受望兄的建议。”桀骜的金可乔终于垂下高昂的脑袋，眼中再无半分刀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