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悬案大白
释怀恽含怒出手，却被九野望轻巧化解，本就苍白的脸庞上更无血色，心知近年来俗务缠身武功不进反退，此刻已差距对方太远，再拼下去只能自取其辱，转过身体对身后的舍门哑声道：“贫僧本领不济，为师门蒙羞，愧对长春长老。”
仲满赶过来为释怀恽掸去肩膀上的灰印，略带歉意的道：“主持误会了，小弟可担保九老师没有伤害长老的意思。大家都是好朋友嘛，以前是，以后也是。”
谁都知道他和化身为陶朱公的九野望关系紧密，暗通款曲，而九野望如此刻意戏弄香积寺主持，在此地做替僧的他当然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仲满此刻以小弟自称，亦是明白引狼入室的罪名逃脱不掉，这个替僧算做到头了，索性顺驴下坡，自出山门。
“吱嘎。”
虚掩的舍门自动缓缓打开，老叫花那风干苍皱的嗓音响起：“好得很。老朽睡梦正酣，正挨个追忆几位赖账不还的好朋友。即是昔年老友探访，欢迎之至，快请进来。”
声音虽苍皱，但气息平和，语调轻松，哪有羊舌回禀的“老鬼这辈子都下不了床”之相？城府深沉如九野望，亦不由得举足踌躇，罕有的在门外犹豫。
门内阴影中的老叫花咕嘟喝口酒，不屑道：“九野望你偷偷潜去亶州，对老石不敢直撄其锋，却跑到他徒孙庙里臭摆威风，还假装大度留手，其实是内心忌惮老石入骨，别人看不出来，能瞒得住我？”
九野望阴沉的脸上覆盖上一抹凶狠残忍之相，微眯双眼让眼睛适应房中阴暗的光线，长袍一摆渡步而入。
“蓬！”房内瞬间升起一团刺目的绿焰，接着浓烟弥漫，光线的骤然变化让功力稍差的如仲满等人双目如盲，睁眼不能视物。
　　“啪啪啪！”一阵炒豆子般的气劲交击声从屋内传来，那浓烟漆黑如墨，一时却不消散。
　　先是九野望的冷哼，然后是老叫花的长笑。
　　众人都知道《药王经》本就是一部旷世毒经，老叫花收藏此书，浸淫多年，他弄出的毒烟谁敢轻易接近？除了九野望没人再敢踏足房中。
　　毒烟内闷哼过招之声再次骤密发出，并伴随着两人袍袂疾速划空之声，众人无不动容，谁能想到昨天还连下床走路都成问题的老叫花，今天竟然可以和九野望交战成不相伯仲。
　　这毒烟显然是特殊的材料所燃放，风吹不散，外围接近的人都能感受到皮肤传来火烧的辣感，双眼几乎不能睁开。也不知九野望用什么办法抗毒，但老叫花视力和行动显然不受毒烟影响，占了地利。
　　　视力受阻，但灵觉过人的九野望身体扭曲成一个奇异的姿势，一肘撑头，身体平躺在地，免去腹背受敌之患，一掌划出个半圆，不偏不倚的迎上老叫花偷袭脑后玉枕穴的食指。
　　一股如利剑般的气劲透掌而入，沿臂而上，九野望暗呼厉害，在对方奇异气劲沿腕脉走至曲池穴，强行以真气压制收纳入穴内。
　　老叫花闷哼一声，同时也翻滚着移开卸去掌劲，这是两人硬桥硬马的过招，他终于功力不济，现出疲态。
　　九野望身体在地面游鱼一般滑动，不给对手喘息之机，瞬间滑动至老叫花后背，一肘撞去。
　　“蓬！”
老叫花中肘剧震，身体被轰得撞破僧舍窗棂而出，俯身摔在房外青石路上。
九野望负手悠然走出屋外，冷然道：“很久没有十合之将了，檀兄若没受伤之前，该是难逢的好对手。但刻下脊骨已折，脏腑俱催，若能再坐起来，九某这就离开。”转头又对满脸急色的仲满道：“那本《八纮图》下册不在他身上，他也绝不会透露，我们只好另想办法。”
原来九野望并不留手，招招狠辣，“绝不伤害长春长老”只是给仲满兑的空头银票。
这老叫花事关重大，牵涉甚广，仲满、金可乔、释怀恽等脸上无一不泛起绝望神色。
老叫花身旁树林中轻飘飘走出人，探手一把扶起老叫花，使个谁也看不清的手法，在其心口揉了几把，本精神委顿的老叫花剧烈咳嗽几声，吐出口角黑血，沉声道：“好你个葱岭老妖，想杀人灭口吗？你和田上渊从我这里骗取毒草‘满天星’，买通波斯艳姬暗植独孤府内，却只盗取得半部《八纮图》。为了从独孤善明口中撬出另外半部样式图下落，你和白牙严刑逼供至其惨死……咳，哗……”再喷出一口血，无力说下去。
龙鹰终于把独孤血案线索完美串联起来。
当年九个月修筑长安城的是宇文铠和高熲，而高熲被独孤信赐姓独孤，收为义子，那原始完整的《八纮图》定是被收入了当时权倾天下的独孤皇后府内。
九野望和田上渊等定是为偷图煞费心机，故意泄露《御尽万法根源智经》骗独孤善明重金相购，而此等重宝，独孤善明必然一同藏在《八纮图》旁边，被提前在智经中暗布手段的九野望和田上渊顺藤摸瓜，屠灭满门。
九野望一个箭步飚前，距离瞬间接近至五六步之遥，右拳击出，照龙鹰和老叫花轰打而来。
一寒一热两道冲击中暗含拉扯的拳劲却如毒龙扑来，九野望终于全力出手。
拳劲未至，青石路两侧的竹林纷纷被风压卷倒，碎枝飞溅，可知此拳威力之猛。龙鹰暗忖硬挨一记，亦不死也伤，不会蠢得硬憾。
高手相争只争毫厘，，胜负往往决定于数招之内。九野望如果知道对手是龙鹰，且还在大江刺杀李隆基时，自己不慎漏出过功底，绝不会如此不留余地的权利出手，还故技重施。
当今天下，没有人能在面对邪帝龙鹰时全力出手、故技重施还能占到便宜，就算拓跋斛罗来也不行。
倏地，龙鹰双臂在老叫花腰部一托，将其抛至半空高，再双掌高举并拢举过头顶，脚弓魔气弹射，身体急旋，如尖锥刺棉般切入九野望拳劲内。
这看似如针尖对麦芒的应对，引集中胜分散的原因，九野望拳劲大部分被龙鹰并拢的指尖穿透，在九野望拳劲还差一步达到巅峰时，双方拳掌相交。
九野望那本闲庭信步般的精神状态，终现出涟漪般的波动，显然被龙鹰高明的战略手段所惊惧，更被对手接踵而来洪峰决堤般的强大真气所骇然。波幅越来越大，显然是灵觉过人的他由种种情势的异常，嗅到了死神的气息。
砰！
九野望借身体的晃动摆脱龙鹰双掌的吸附之力，完全不顾姿态的优雅，全身卷缩成一个皮球似的倒滚向后空，口中喷出一团夹带保命气罡的血雾阻止龙鹰追击。
龙鹰暗叫可惜，若不是九野望知机遁退，以真气封住他顺臂侵入的魔气，他差点可以再次复刻重伤“闪刀”照干亭的场面，但经此一役，以后怕是很难再有如此好的机会算计这老妖。饶是如此，吃了暗亏的九野望再次负伤，这次甚至比数月前肩膀的箭伤更重。
谁能想到刚才还不可一世的九野望，仅一个照面就惨败在王摩诘身边不起眼的家仆手下，仲满和几个倭僧不敢置信的跪坐于地，释怀恽剧震后仍不忘大喝：“别让老妖跑了！”
十数片黄色僧袍赫然拦截在九野望遁逃的路线上，进门的罗汉们虽还不明所以，但听得掌门吩咐，丝毫不乱，显示出超卓的战斗素养，只听跋陀罗沉声道：“七重宝树，困！”顷刻间布阵围敌。
九野望在阵中狂嗥不止，左冲右图，一时间却如狂蜂坠入蛛网，逃脱不得。
这十六罗汉论单人功力，最强者要数卫姓师兄跋陀罗，但实力比之释怀恽仍稍有不足。释怀恽适才与九野望对阵，一招便败阵受辱，而这十六罗汉阵却配合精妙，韧力惊人，此刻虽然只有十三人围阵，阵势威力未达极致，但仍然围得九野望苦不堪言，狼狈万分。
释怀恽欣然长笑道：“老贼，这便是道绰禅师留下镇寺的‘金刚伏魔阵’，天下无人能破，仍你三头六臂，今日也劫数难逃。”
九野望闻言终于泄气，停下突围之势，平复急促的喘息。这金刚伏魔阵擅守不擅攻，敌人一停下来，阵势也跟着停下，跋陀罗虎视眈眈的盯着阵眼中的九野望，因为经过一番接战，他们的阵势几次差点被荡开，这在以前是从未发生之事，心知对方是超卓的高手，不敢轻敌。
九野望看一眼押在阵脚的龙鹰，眼中闪现出忌惮之色，喘息道：“范轻舟？”
适才潜伏一侧观察战局，龙鹰已换上面具，并催动魔功让被端木菱剃掉的胡子渐渐长出，此刻完全恢复为范轻舟的相貌。
“九老师你好，正是小弟。”
九野望眼珠转动，语气转柔道：“范兄可还记得与宗相击掌为誓，约法三章？”
龙鹰看着最后三名罗汉护送着王摩诘回来，微笑颔首表示谢礼，才转头好整以暇的回道：“击掌为誓怎及皇名在身？小弟已洗白案底赎身差衙，做了长安不良人，奉旨彻查独孤府血案。九老师适才被人指证，现在是疑犯呢。”
所谓的长安不良人，是贞观年轻李世民差遣袁天罡成立的京兆尹暗部组织。当时天下安定，长安人口陡涨，京兆伊府衙城巡不足，袁天罡便从黄河帮，洛阳帮这类江湖帮派内招徕入大批会武功的亡命之徒，增加巡守数量。而到了神龙年间，因为此暗部组织内良莠不齐，兴风作浪，渐有朝廷鹰犬民间虎的恶名，终于被武曌取缔。
龙鹰在这里自称不良人，充满了对九野望的揶揄味道，但他奉旨办案确是实情，宗楚客就算亲自在场，此刻也得头痛，庇护钦犯岂是儿戏？
“岂有此理，胡说八道，此事纯属栽赃陷害，我自会向宗相和皇后娘娘交代清楚。”九野望急道。
龙鹰好整以暇的道：“九老师似乎搞错需要交代的目标，责令彻查的是皇上陛下。”
九野望终是聪明人，终于听出范轻舟撕破脸，与他们宗韦集团再不是同盟合作关系，狰狞冷笑道：“原来阁下已经知道田上渊昨夜秘密返京，皇上和娘娘还因为他再次决裂，因此赶着划清阵线。”
龙鹰心头一凛，没想到自己翻脸的态度，会引发九野望这方面的联想，亦心惊肉跳，预感到田上渊此时回来，会是宗韦集团的最后反扑手段，势头必然腥风血雨。
独孤血案虽然真相大白，但亦代表着宗韦集团内的田上渊和九野望等凶手身份暴露，由暗转明的他们再不会伺机潜伏，而会采取主动出击的战略来发动政变。
既然如此，龙鹰更不能纵虎归山，双眼异芒闪烁，缓缓走向九野望，袖中双手默默提聚功力。
“且慢”九野望退后一步，嘴角露出一抹冷厉的笑容。
龙鹰放缓脚步，给他最后说话的机会。
九野望奋力抵御着龙鹰逼压过来的气场，疾声道：“范兄可还记得那两个派往飞马牧场报信的愣头青？两个小子嘴都很硬，资质也皆是上品，可惜毕竟太年轻，出了牧场就放松了下来，在牧场三十里处的缚虎亭内醉个不省人事。”
龙鹰停下脚步，双眼逼视着九野望那双泛绿的眼珠，判断出对方不是说谎，暗叹口气这九野望还是命不该绝。自己纵然很想趁地利之优除掉这葱岭老妖，但代价若是牺牲掉大门和封常清二子，却做不到，毕竟二子是奉他之命前去报信。
龙鹰臻至魔仙之境的精神力缓缓回落，让九野望从重压下脱身出来，脸上不显露任何情绪淡淡道：“放回这两个小子，抵你一命。”
这九野望实在是太过狡黠，绝境中硬是给他扳平局面，只要想到他暗中秘查出合作拍档田上渊祖宗灵龛之事，就可知此人心思之缜密，是个绝不放过对手任何细微失误的人。
龙鹰暗暗提醒自己决不可因为此役行险巧胜，就对此人疏忽轻视。
原来的僧舍被毒焰烧毁，已不能住人，众人将老叫花扶到另一件禅房静养，老叫花突然大发脾气，把众人全轰了出去，只留住龙鹰一人。
香积寺内众人对这个异军突起的己方高手当然充满了好奇，出了禅房就抓住王摩诘手臂缠问，王摩诘谨记龙鹰所授的八字真言，讳莫高深，只笑不语。他远来是客，身为主家的释怀恽当然也不好逼问到底。
仲满趁乱领着倭僧们从小门尴尬离开，也不知道是去追九野望还是找李显请罪回国。
“阁下是谁？”老叫花静卧禅床，哑声问道。
龙鹰好整以暇的道：“江舟隆，范轻舟。”
老叫花咳出一口血，缓缓道：“老朽纵横漠北三十年，又怎么会没见过匪号响彻云贵高原的范轻舟？还领教过他的蛇首刀，真正的范轻舟功夫比阁下差远了。”
龙鹰哑然失笑，怎会怎么巧的，竟遇到死鬼范轻舟的老熟人。
龙鹰硬着头皮道：“本玩命郎过得是刀口舔血的生活，脑袋整日别在裤腰带上，功夫当然比别人练得快点。”
老叫花眼中闪过浓厚的笑意，一边吐血一边笑道：“被我试出来了，老朽其实没见过范轻舟，之听过这大盗的匪号……嘿，我猜到阁下是谁了。”
“我是谁呢？”
老叫花盯着龙鹰的双目，眼神中发出炙热的光彩，满不在意的抹了抹唇边的血迹，传音道：“邪帝龙鹰！”
龙鹰目光转厉，一时想不到问题出在哪里，默然不语的回望着老叫花，心中盘算着是否该提前送脏腑皆碎，药石无医的他上路。这老叫花本来就重伤难愈，强行催动秘法恢复大部分功力，只余两三日寿命，适才惨败在九野望手下，体内重伤复发，伤上加伤，此刻的龙鹰自问也救他不活。
老叫花神色泰然，笑道：“檀某所修习之相术，乃南北朝相神皇甫玉后人所传。祖师传观人之法曰‘邪正看眼鼻,真假看嘴唇;功名看气概,富贵看精神;主意看指爪,风波看脚筋;若要看条理,全在语言中……‘初时观鹰爷面向，混沌不清，只感到莫测高深。但鹰爷与九野望交战时，气息外扬，不加掩饰，怀中玉簧也受体热加温宝光散溢，才让我一下认了出来。”
龙鹰愕然道：“玉簧？”从怀中掏出贴身垂挂的那块凤形玉簧，不知这老叫花从中看出什么古怪。
老叫花看见玉簧，双眼热泪涌出，激动道：“果然是师门信物。”
这块玉簧是与龙鹰有一夕之缘的黄埔婵娟临别所赠，当时身周别无第三人所知，听老叫花叫出玉簧和黄埔兄妹有联系，知道对方确实是知情人，绝非瞎蒙的。
龙鹰不由得急切问道：“黄埔玉后人去向何处？”
老叫花恭敬的对玉簧跪拜三首，才道：“南北朝时期柔然得势，称霸北方，车师和悦般国不得已举族西迁避祸，迁徙到了极西之地建立起与拜占庭分庭抗礼的阿尔瓦汉国。西方诸国皆以为东方柔然国势大，其族必是柔然人后裔，却不知道阿尔瓦汉国其实乃是柔然人的死敌，侵袭西方诸国之时也假冒柔然国号行寇，实是一笔糊涂账。”
龙鹰这才省起司马贞提到的，悦般国王以误入狗国和柔然人翻脸结仇的故事，难怪黄埔兄妹对柔然人采取敌视态度。龙鹰自协助他们把从大汉宝墓中的晶玉权杖带回国，一别已经十年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们的师门传人。
龙鹰心中一动，肃容道：“见玉簧如见师尊，我若向你证询墨门隐秘，老檀你肯如实相告否？”
老叫花眼睛直勾勾的注视玉簧，双眼老泪纵横，似勾起久远的回忆，颤声道：“檀宗对天立誓，绝不敢有半句谎言。”
龙鹰暗忖这大概就是宿命的安排，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墨门千古秘事，揭开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