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婉君》同人文——仲康婉君之《人间》

人间
（一）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
婉君坐在床边，纹丝不动，面上没有一点表情，好像既无意念，也无感觉，像一尊凝固的雕塑，甚至没有气息。
丫鬟嫣红整理好床铺，回头看到她这个样子，心中不禁焦虑悲怜，轻轻转身，蹲在她的膝边，惴惴不安。
“小姐......”
婉君木然不动。
嫣红轻声说，“你怪我吗？今天在车站的时候，崔少爷说的话可是真的？我真的......破坏了你和二少爷吗？”
婉君眼珠略微一动，像是终于有了丝活人的气息，低头看了看嫣红。
“我没有怪你。”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真的吗？可是，从车站回来的一路上，我能感觉得到，你好伤心好伤心......小姐，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我......”
“什么也别说了，我真的没有怪你。”婉君低声说，“嫣红，我只求你，这个时候，让我自己一个人好好清净一下吧，可以吗？”
于是嫣红什么也没再说，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她的房间。
婉君仍是先前那样死气沉沉、昏然无觉地呆坐着，良久，案上的蜡烛燃到了尽头，扑的一声，熄灭成一股青烟。
在突如其来的黑暗里，婉君也凄绝地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爱上我？为什么？”
刚刚在花园里，面对仲康的紧追不舍，伯健、叔豪的劝说和阻拦，她定在那里，眼含热泪，面目痛楚地把他们一个一个地看过去，看到他们或焦躁执着，或沉默无言的样子，再也承受不住心头那份沉重的压力。
为什么，为什么周家的三个儿子都要爱上她？
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八岁起嫁入周家冲喜成功，幸运地一跃枝头成了凤凰，在全家的万般宠爱中长大，她不过就是想安稳度日，报答亲恩，却不想有朝一日，竟被推到了家族风暴的中心，成了点燃兄弟嫌隙的火星，她因这份过度爱慕而陷入绝境，周父作为一家之主，已对她下了最后通牒，三日之内，必须从三个儿子之中选出一个，可是，她又能怎么选？
选了其中一个，就势必会伤了两个的心，她又怎么去面对，怎么抬头不见低头见地继续和他们在同一屋檐底下生活？是强颜欢笑，是假装客套，还是被伤得摧心剖肝，甚至有人会因此而离家出走？她不敢想，也想不起。
她只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那种欢声笑语，兄友弟恭，和睦无隙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这怪谁呢？
她战栗着想起那日周父看她时冷森的眼神。
“当初这孩子一进门，我就觉得她美得过分，过分则不祥，现在果不其然，到底出身不同就是不同，当初冲喜，而今冲得三个孩子颠颠倒倒，这像话吗？若是传扬出去，成何体统？”
当时她就难堪得几乎想要去死。
周家父母一向是那么地疼爱她，她也一直乖巧听话地顺从他们，尽力做一个三从四德、循规蹈矩的儿媳，可是归根到底，自己并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一旦闹出乱子，甚至要被追究到她那可鄙的出身。
怪她，全怪她，她为周家带来的不是福祉，不是幸运，而是不知何时才能休止的战争和灾祸。
事到如今，她既无颜面，也无力气再面对这一切纷争。
她轻轻拿出那张白天时仲康塞给她的火车票，仔仔细细、真真切切地看了几遍，然后将它珍而重之的放在了枕下。
刚刚嫣红说的没错，在她与仲康临上火车的前一刻，嫣红带着伯健一同阻止了他们的私奔......是破坏了他们吗？她不知道，因为她从来不敢回应，也不敢去选择仲康，是天意，还是命运残忍的玩笑，她名义上是周家的大儿媳妇，可偏偏周家这个英俊热烈的二儿子，才是她心中情有独钟的那个人，但叔嫂身份就像一道天堑，将他们分隔两端，无法逾越这道礼教的高墙，命运让她遇见了心动，却不给她拥有的资格，只有私奔才能成全他们的爱情，可她连私奔的勇气都没有。
她终究是承受不起仲康的爱，更配不上他那份炽热纯粹的深情，只能在一次次的逃避与拒绝中，反反复复地伤害他，也将自己的心伤得支离破碎，仲康从一开始就不该爱上她，若他不曾对她动心，此刻早已明媒正娶了门当户对的富家女孩，又怎会闹到如今这般天翻地覆、鸡犬不宁的境地，周家的安宁被打破，仲康的前程被耽搁，而这一切的根源，全因她而起，她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于这世上。
窗外的月亮终于挣脱云层，一缕清辉漏进屋里，她恍惚地望着那片微光，月亮只有一个，却能照亮世间千万条路，可她的路在何方呢？
她慢慢拉开抽屉，取出早就备好的白绸，那是前几日送来的上等料子，本是预备让嫣红给伯健做件新褂子的，如今却成了她唯一的出路。
她在房梁下，望着那悬在半空的白绸，像望着一场终于来到的解脱。
她搬过凳子，脚步抬高，踩在凳上，双手握住白绫。
只有她不在了，周家才会重得清净。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像不知道，她只是机械而麻木地做着这一切，她闭上眼，想象着自己登上那列火车，想象着仲康幸福灿烂的笑容，想象着如果他们两个去了广州，仲康描述的幸福的未来会是什么样。
脚下的凳子轻轻一歪，发出一声闷响，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窗外的月亮又被云层遮住，漆黑的夜空里，连最后一缕微光也熄灭了。

是的是的，每次都给我们不一样的故事，但都一样的精彩和惊喜，爱你楼楼！

因为喜欢，所以专注 在热爱的领域里，
每一刻都是全心全意的投入。始于喜欢，终于热爱，久于坚持，这句话与楼楼特别配！

人间
（二）
意识沉入深渊的一刹那，她原以为会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却不料被一阵暖融融的光晕包裹着，她像浮在温水里，身体轻飘飘的，没有了尘世的重量，耳边没有风声，没有喧嚣，只有一种陌生的、幽深的平静和死寂。
一个模糊的声音在光晕外响起，不辨男女，却带着穿透一切的沉静，像浸在古井里几千年的玉石。
“何人在此，徘徊不去？”
婉君的魂灵在光晕中一颤，一片混沌之中，她感到既害怕，又迷茫。
“我......我已经死了吗......”
“你魂魄离体，滞留阴阳夹缝之间，既非生魂，也非亡魂。”
婉君茫然若失。
“怎么会这样？”
那声音顿了一顿，温润的回响之中添了几分肃然。
“夏婉君，北京北城人氏，己酉、癸酉、丙戌、甲午。”
婉君悚然一惊，那声音所念的，正是她的生辰八字。
“你怎么知道？”
此时却没了回音，过了半日，才又听得那个声音缓缓说道。
“你的命簿上写得明明白白，原该有八十一岁的命定阳寿，可如今你才十六岁，与天定的轨迹差了整整六十五年，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六十五年？婉君被这数字惊得发懵。
“意味什么？”
“你阳寿未尽，阴间自是不会收你，强行滞留此界，只会魂魄日渐消散，最终化为阴阳夹缝间的一缕飞灰，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完全呆住。
“那......那我该怎么办？”
“及时回头，返回人间，方可循着命簿轨迹走下去，余下六十五年的福寿终会归位。”
“我还可以回去？”
婉君喃喃自语，“可是......我......”
她懵了半日，突然抬头。
“我不要回去......”
光晕外的声音默然半晌。
“不要回去？”
“对，我不要回去，回去以后，我还是要不得不面对那痛苦焦灼的一切......我......我没有脸再回去，也不想再回去，与其回去再被推到风口浪尖，让周家上下为我一个人而不得安宁，不如......就让我化作飞灰算了！至少这样，他们所有人还能像从前那样相亲相爱，周家还能安安稳稳！”
那声音冷笑一声。
“你容貌绝世，锦衣玉食，千般恩爱，集于一身，有着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福气，怎地反倒亲手把自己推上绝路？周家待你不薄，那三个兄弟更是把你捧在掌心里疼爱，这是多少闺阁女子梦寐以求的归宿，你却宁可自戕，但求一死，世上竟有这般痴傻执拗之人！”
“这福气我受不起，也不敢再受了啊！你说我痴傻执拗，那么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该怎么选择，才能不伤害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
那声音冷意十足。
“伤了又如何？世上有几人，不曾被伤过，又有几人，不曾伤过人，有几桩情事，能做到全然圆满、毫无缺憾？为这么点情爱小事，竟会轻贱自己的性命，断了六十五年的阳寿，让活人为你背负永世愧疚，困在悔恨之中，当真糊涂透顶！”
婉君的魂灵都在发颤，却异常坚定。
“我宁愿魂飞魄散，也不要再回去做那个毁了周家的祸水，倘若非要我返回人间，我只求换到一个他们都不爱我的人间，一个让我能安安静静做个普通女子的人间，哪怕荆钗布裙，粗茶淡饭，哪怕无人疼爱，各自安好，也好过现在这样，被太沉重、太疯狂的爱，逼到无路可走！”
那声音又沉默了许久，久到婉君以为不会再有回应时，才又有了低低的回响。
“轨迹更改，代价自承，你确定要换？”
婉君呆了一呆。
“真的......可以换吗？”
“你甘愿舍弃现有的真爱，换一份冷清的安定，是自损福分、自承苦果，不算逆天取巧，自是可换，只是你以好易坏，将来纵有悔意，也再无回头之路，你所求的不爱，未必是你想象的模样，曾经的热烈会变成疏离和淡漠，你确定要换？”
婉君望着眼前那些流转的光影，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周家不休的纷争，周父冷森的眼神，兄弟三人的大打出手，彼此争执，反目成仇，想起他们每个人被痛苦的爱、得不到的爱折磨着的煎熬模样，心口的刺痛再次袭来。
“我确定！”
婉君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然。
“只要他们三人不爱我，只要周家能手足和睦，只要没有人再受到伤害，我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只是......”
她咬了咬嘴唇。
“当年那桩冲喜的婚姻，可不可以不算数......我与伯健本就不配，他不该浪费八年光阴在我身上，如果不是为了我，他早已在身体康复之后，便可娶得一位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琴瑟和谐，生儿育女了，那才是他最好的归宿，比一直守着我这个孤苦伶仃的孤女胜过千倍万倍......”
“冲喜之事是你与周家的缘法所起，但你既求他不爱，夫妻的名分自会随之更改，只是新的名分如何，全看你换的这世人间如何流转，你要的是不被三人所爱及他们手足和睦，此事既可得偿，余事便莫再奢求事事如意，天道从不多给半分侥幸。”
“是，我......我做周家的养女也好，丫鬟也好，奴婢也好，什么都好，我全都心甘情愿！”
“即使失去真心所爱，你也心甘情愿？”
失去真爱......婉君心里猛然一紧，眼前顿时浮现出仲康的俊脸，想起他那双饱含炽热深情的眼睛，温暖用力的双手，执著坚定的誓言，一瞬间里，她原本无比确定的心意竟然犹豫、不舍了，几乎想要哀求，可不可以除了仲康。然而一转念间，又想到自己孤苦的身世，哪里配得上仲康一分一毫，那些藏在心底的爱恋与难舍，终究被现实的冰冷狠狠压了下去。
“是......”
她双目紧闭，将眼眶里打转的泪水逼了回去。
和伯健一样，仲康也本该拥有更好的人生，不该被她拖累，更不该为了她而舍弃亲情与前程，他的深情，她会永远记在心里，却也永远不能回应半分。
那声音又冷笑几声。
“果真是个傻子，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自作自受去吧！”
眼前的光影突然消失了，几团迷迷蒙蒙的雾气扩散开来，笼罩住了婉君，她如在梦境的迷雾中，如在虚幻的混沌里，只觉身体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向前，万物的轮廓都在抖动，都在扭曲变形，相聚为庞然的堆叠，又骤然碎裂成飘散的光点，耳边传来细碎的嗡鸣，像遥远时空里的人声，模糊不清地涌来。
她很快失去了意识。
在一片茫茫昏沉中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渐渐恢复了微弱的知觉，感到自己已躺在了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体不再轻飘飘的，而是带着真实的暖意，她动了动手指，温暖的触感从被褥间传来。
——她果真又回到了人间。
这就是她求来的另一个人间吗？她的身份换成了什么？周家的养女，丫鬟，奴婢？一个失去了绝世容貌、锦衣玉食、不被爱的、冷冷清清、普普通通的世间女子？
她带着未知的心慌和忐忑，缓缓睁开了眼睛。

天呐，楼主又发文了！这也太快了，还以为要休整几个月呢

人间
（三）
只见日光温软，透过窗棂淡淡地洒在床榻上，窗外响着清脆悦耳的鸟叫声，衬得一切祥和如常，她环顾四周，发现这里还是她在周家的闺房，熟悉而雅致的房间没有任何变化，她仿佛只是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从睡梦中醒来。
她呆了半日，起身下地，走到梳妆台前，犹豫纠结片刻，缓缓又怯怯地向镜中望去，出乎意料的是，镜中所映出的，依旧是那张闭月羞花的绝美容颜，身上所穿着的，也仍是平时柔滑的丝绸寝衣。
绝世姿容，锦衣玉食，她以为这必然都是交换周家和睦的代价，醒来时定会失去所有，可没料到，一切原封不动，都还是旧时的模样。
这真是另一个人间吗？还是说，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惊悸的梦？
就在她心思纷乱，难以理清头绪之际，门口传来几声动静。
“小姐，你醒了。”
嫣红端着一盆水进屋，看到她站在那里，再自然不过地与她打了声招呼。
小姐......她还是小姐......
嫣红也还是她的贴身丫鬟......
“小姐，快梳洗吧，等会儿余妈妈又要来催，说我伺候得慢手慢脚，耽误了你去给老爷太太请安的时辰。”
嫣红见她发呆，忍不住催促道。
“嫣红......”
婉君想问嫣红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问起，话到嘴边，全咽了下去。
在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昨夜阴惨凄迷的幻境似乎成了一场无比遥远的惊梦，那“梦”里的荒诞情景，在明媚的晨光里，几乎要淡得连一点回响都没有了，世上又哪有什么阴阳夹缝，哪有什么另一个人间，大约真的是那一晚的惊恐和痛楚太过锥心刺骨，才让她做了那样光怪陆离，诡谲奇幻的梦，眼前的日常情景，与素日又何来半分区别。
梳洗时指尖触到温热的水流，镜中映出的清丽眉目，嫣红细心给她编的麻花辫，绑上的粉色丝带，戴上的玛瑙耳环，这才是她真实过着的日子。
她感到失望，又有些怅惘。
梳洗过后，时候已有些晚了，她脚步匆匆地穿过回廊，去给父母请安，廊下的风携着花香轻拂过她的脸颊，她深吸一口气，将那点残存的恍惚也吹散了，周父周母的笑声已从前厅传来，夹杂着熟悉的说话声，一如无数个寻常的清晨。
她轻轻迈入大厅时，只见周父周母正开怀畅笑，叔豪穿着一身浅灰色的青年装，正坐在下首，为他们读信。
“婉君来了，坐吧。”
周父心情很好，笑着向婉君点点头，指了指旁边的座位。
婉君顿时受宠若惊，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周父这般慈爱的样子了，自从三兄弟的争婚之战开始之后，周父便一直对她有些冷淡和疏离，平时话也不和她多说上几句，而这时却云淡风轻，熟稔温和，好像什么不愉快的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周母如往常一样，与婉君亲热地寒暄几句，便迫不及待地转头向叔豪问道。
“继续说，你大哥信上还说什么了？”
婉君顺着周母的目光看向叔豪，他一直低头看着手中的信笺，晨光落在他的身上，衬得侧脸轮廓分明，听到婉君到来的动静，叔豪抬起眼，目光才不经意地扫过她，却没有半分停留，更无往日那藏在眼底的热切和亲密，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个恰好在场的家人。
叔豪笑着对周母说道。
“大哥还说，现在长沙春天暖和，南方水土又养人，他们预备在长沙待上两个月，等到天气热了，正好可以赶在少萝百日前回来，到时再热热闹闹办一场百日宴！”
周母神色又喜又忧。
“咏馨刚生了孩子，在咱们这边摆了满月酒后，就回了娘家，虽说她在那边可以好好调养身子，又有伯健陪着，自是妥当，只是后边有两个月见不着他们，我这心里可是想得紧。”
周父微笑着，欣慰叹道。
“说来也快，少谚刚会叫爷爷奶奶，就又添了少萝，如今伯健这一房儿女双全，真是咱们周家的造化。”
“可不是吗，老爷，怪道老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自从伯健十八岁那年冲喜成功，身子康复后，就再也没让咱们耽过半点心，这汪家与咱们门当户对，咏馨也贤惠能干，不但把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又为伯健生下一儿一女，当年他那场病磨得咱们揪心揪肺，哪想得到能有如今这般顺遂日子？这都是祖宗保佑，也是伯健自己有福，才换来这儿女双全、阖家安康的福分。”
叔豪笑道，“娘，你怎么忘了婉君，要是没有当年的冲喜，又哪有大哥眼前这番美满光景，你们平时总说，婉君就是咱们家的福星，婉君......”
他说着，目光终于转向婉君，眼神真诚坦荡。
“大哥信里说，让你好好保重身子，等少萝百日宴时，家里热闹，你可不能再缺席了！”
叔豪的神色泾渭分明，再无半分越界的情意。
婉君低下眼，表面上平静无澜，只是在端起盖碗喝茶，但微微发颤的手指却暴露她内心中已掀起了惊涛巨浪。
伯健......伯健什么时候娶了妻，还有了一儿一女？
汪家......咏馨......少谚......少萝......这些挂在周家人嘴边如同家人般的名字，她却从未听过......
莫非......莫非是......
她全身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缓缓地，再一次看向叔豪，叔豪却再没有看她，只是低头把信收起，交给周母，站起身来。
“爹，娘，我去学校了，对了，二哥呢？怎么到这会儿还没见他？”
“你二哥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什么，有什么学生的活动，我也闹不清楚，就由他去了，对了，婉君......”周母转向婉君，对她微微一笑，“待会儿你来我房里，我有话对你说。”
婉君心头正自惊疑难定，被周母忽然一提，这才回过神来，忙低头应道，“是，娘。”
“二哥自从加入北大的学生会之后，成了大忙人，整天不是忙着筹备演讲，就是跑出去见同学，前几天，他说要办什么校庆刊物，熬夜写文章到天亮，两只眼睛都熬红了，却还精神得很，劝他歇会儿都不听。”
叔豪调侃的语气中夹杂着对仲康深切的关心。
周父摇头，“他就是那个热血沸腾的性子，虽说他肯沉下心来写文章、做实事，倒也不负咱们周家书香世家的门风，只是新派学生的文章，净说些破旧立新的歪理，把祖宗几千年传下来的规矩道理，批得一文不值，字里行间满是刁钻和戾气，哪有半分读书人该有的谦和稳重。”
叔豪忍不住为仲康辩解道，“爹，你不知道，二哥写的那些文章在北大很受欢迎，每次文章登出来，学校里的同学都争着传阅，就连那些有名的先生都夸他的文章有想法、有见地，能让这么多人认同，总归不是全无道理的吧？”
周母忽然想起一件事，提醒周父。
“对了，你那个老朋友宋士达，不是说还要再来拜访咱们吗？他不就是搞教育的？等他来了，把仲康的文章给他看看，是好是坏，一看便知。”
“拿他的文章去给人家献丑，我可丢不起这个脸。”
周父嘴上这样说着，端起茶杯喝茶，嘴角却抿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一家人说说谈谈，全没注意到婉君眼神发怔，直直看着手中茶杯，瞳孔里却又剧烈震荡着万千思绪。
她正沉浸在无比震惊、震撼之中，已然说不出半句话。
这一切竟然是真的吗，伯健......伯健竟然有了那样好的归宿，过得那样美满幸福，既娶得门当户对的良配，又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她感到不可置信，又禁不住暗自欢喜，开心得几乎热泪盈眶，而叔豪所流露出的那种自然而然的兄弟情谊，更让她确信，上天居然真的应了她的祈求，为她更换了另一个人间，这世人间的周家兄弟，再也没有了那些剑拔弩张的反目成仇、辗转难眠的痛苦纠结，而是化作了眼前的岁月静好，兄弟友爱，这个安宁和睦的周家，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家。
但随之而来的，她心头又涌起一片茫然，她自己呢，究竟成了什么身份？是周家的养女吗，是了，也只有这个身份了......
这样一来，她和那三个兄弟，就真的只是兄妹了。
显而易见，伯健和叔豪，正如她所诚心祈求的，都对她已再无男女之情，伯健早已娶妻生子，生活美满，信中提到她，也仅是客套的寒暄，而叔豪的眼神里既没有刻意的回避，也没有丝毫的不自在，只有全然的坦然与平静，他眼底的不胜欢喜，只为他的大哥和二哥，对他来说，她已再无半分特殊之处。
叔豪起身，离开了大厅，走的时候几乎没再向她望上一眼。
那个曾经把她放在心尖上，无时无刻不围着她转，她的一颦一笑都深刻牵动他的喜怒哀乐的少年，如今对她只剩家人间的纯粹情谊。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也感到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和失落。
这人间的每一处细节，都熟悉又陌生，像一幅被重新描摹过的画，轮廓依旧，内里的颜色却早已换了天地。
而仲康呢？他也如叔豪一般，对她再无半分情愫了吗？
想到仲康若也如此，她的心突然狠狠地疼了一下，疼得她忍不住咬了下唇，像被鞭子重重地抽了一下。
可这一切，不正是她宁可魂飞魄散，也坚决拒爱，苦苦求来的吗？
“婉君。”
这时周母唤她。
“随我到房里来吧。”

人间
（四）
周母房中，丫鬟奉上茶点后，周母亲手给婉君夹了一块桂花糕。
“婉君。”
周母细细凝视着她，目光中透着无尽慈爱。
“我刚才说的话，你不要介意，我从来没有忘记，你是咱们周家的福星，是你救了伯健的命，也挽救了整个周家的命运。咏馨虽是大儿媳妇，我们也对她十分满意，但无论如何，对我来说，终究只是儿媳的情分，而你——你是我亲手带大的孩子，我完全把你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疼爱，甚至比自己的儿子还要疼，这八年来，你在我身边的日子，比他们兄弟三个加起来都多，这些事，你心里应该是最清楚的。”
婉君垂下眼睛，周母说的分毫不错，这八年来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她全都记在心里，这些疼惜假装不来，是实实在在浸润在岁月里的真心实意，让她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深切感受到了亲情的滋味，也正因如此，她才万万不能辜负亲恩，做毁了周家的罪人。
她轻轻咬了咬唇，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周母却先握住了她的手，语气柔恳。
“正是因为看着长大，情分不同，当初我们是怎样做的决定，到现在依然不会有半分改变，婉君，如今你已十六岁，仲康也已成年，你们的事，原早就该办了，可之前你为你外婆守孝，后来又病了好些日子，事情不得已又拖了大半年，现在你病也好了，伯健一家又出了门，家里正是得闲的时候，你和仲康的事，总归也要提上日程了。”
婉君听着周母的话，越听越有些莫名和紧张，她抬起眼，看着周母，不解中带着心慌和困惑。
“我......我和仲康的事？什么......什么事啊？......”
周母微笑着，一字一句地说道。
“就是你们圆房的事啊！”
“圆房？”
犹如耳边惊起一道巨声炸雷，婉君震惊得一瞬间里，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呆呆地看着周母，眼里的探究被巨大的错愕淹没，嘴唇颤抖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可是......我......我和仲康......”
话没说完她突然顿住了——在这个人间，伯健早已娶妻生子，她与伯健的冲喜婚约分明早已是陈年旧账，甚至或许根本不存在，可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和仲康扯上圆房这样的关系，难道，难道说......她不是周家的养女，而是......而是......
周母见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只道她是没有心理准备而感到慌乱，更加握紧了她的手，对她温言说。
“名分终究是名分，当年把你放在仲康房里，就是怕你受了半点委屈，想着等你们长大些再从长计议，如今仲康已经成年，按规矩，早该圆房了，总不能让你到了这个年纪，还是只是个挂名的身份，若是传了出去，别人只道我们周家怠慢了你。”
“可是......”
婉君此时满脑子都腾腾烟雾，已经无法转动。
“我......我怎么配得上仲康......”
“傻孩子，哪有什么配不配的？你是咱们周家的福星，这些年的情分比亲骨肉还亲，你们的婚约，也是从小就定下了的，至于仲康......等圆了房，日子久了，他自然会明白你的好，再说了，这是规矩，是为了给你一个安稳的归宿，他纵有千百个不愿意，也不能反出天来。”
婉君心口猛烈一颤。
“仲康......他......不愿意吗？”
“你不用管他，你放心，有爹娘在，自会为你做主。”
婉君呆在原地。
此时此刻，她才极其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做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她极力想避开复杂的情爱纠葛，可是她在人间的新身份，竟然成了仲康的童养媳——能嫁给仲康，原是她做梦也不敢想的事，如今就这样毫无阻碍地成了真，这本该是多么难以形容的巨大惊喜，可与此同时，周母闪烁的言辞里却也透露出，仲康对这段婚约的抗拒和否定。
她得到了曾经梦寐以求的位置，却发现那个人，早已不在原地等她了。
她想起仲康提起旧礼教时每次紧锁的眉头，反感的神情，想起他谈论新思想时眼中的光芒，像他那样热烈而坚定的人，怎会甘心被一桩童年定下的婚约困住？他一直崇尚着婚姻自主，恋爱自由，言行举止中，全是对旧俗的反叛，他不愿娶的人，就算被父亲打的遍体鳞伤，也不会低头，如今却要被父母逼着，和她这个童养媳圆房，这对他而言，该是多大的不情不愿？
“人活着，不是别人想要你怎么样，而是你自己想要怎么样，人的意志是自由的，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想要做的事，想要去的地方，想要爱的人。”
这一段仲康当初攥紧她的双手，眼里闪着坚定和鼓励的光，对她所说的话，如今比什么都更让她全身发冷，难受得五脏六腑都揪在了一起，她求来的不被爱，竟然是以这样愚弄她、讽刺她的方式实现。
仲康不爱她了，就算得到了他，又有什么用？
如果仲康还爱她，她此时又该有多么地欣喜若狂。
她不知自己是怎样离开了周母房中，也不知是怎样回到了自己房中，她像个漫无目的的孤魂，飘飘荡荡，神不守舍，不知不觉间，眼泪已顺着脸颊滑落，一滴接一滴掉落在衣衫上，连自己何时哭了都未曾察觉。
“小姐，你怎么哭了？”
嫣红进来收拾茶盏，见她泪痕满面，慌忙递上帕子。
“是不是太太说了什么让你委屈的话？”
婉君摇摇头，接过帕子，却只是攥在手里，那些堵在心头的酸楚、无奈与荒诞，像一团缠乱的丝线，怎么也理不清，唯有眼泪还在无声地淌着，像是要把这求来的人间里所有的苦涩，都一并哭出来。
过了良久，她才终于抬起了泛红的眼睛。
“嫣红，我问你件事......”
她忍住眼泪，声音却仍哽咽。
“我和仲康，当初......究竟是怎样定下婚约？”

楼楼今天更吗？这次让傲娇的仲康拿捏下婉君，楼楼提到宋家的时候，我以为又安排他俩相亲里，谁知道大反转的是婉君和仲康又点到了一起🤭🤭🤭

人间
（五）
婉君八岁那年，以嫁娶的方式为周家病重的长子伯健冲喜，若失败，她将会成为世间最年轻的寡妇，若成功，她也将永远留在周家，成为大富之家的长房儿媳。
幸运的是，她成功了，冲喜仪式之后，伯健的病终于渐渐好转了起来。
然而当八岁的婉君被周母带到伯健的床前时，十八岁的伯健注视着眼前这个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懵懂幼女，深深地皱起了眉。
“我不能娶她。”
伯健定定地说。
“什么？伯健，你......”
“我不能娶她！她还是个孩子！”伯健坚定地大声说，“冲喜是为了让我好起来，现在我好了，怎么能真把一个八岁的孩子绑在我身边？她该去读书，该去玩闹，而不是小小年纪，就守着一个比她大十岁的人！”
婉君被他突如其来的激动吓得缩在周母身后，紧紧攥住了周母的衣角，周母轻轻按住伯健的肩膀，压低声音劝道。
“傻孩子，这话怎能乱说？仪式都办了，全家上下也都认了，她是周家的媳妇，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咱们周家不能言而无信，更不能让她一个女孩刚进门就被退婚，将来她要怎么做人？”
“可她才八岁！”
伯健看着婉君那双清澈又惊恐的眼睛，胸口又感到发闷发沉。
“娘，你看她，她才这么小，懂什么是嫁人吗？懂她未来一生的命运，就这样荒谬地被决定了吗？她救了我的命，我当然感谢她，可是感谢的方式不是要娶她！让她做我的妹妹，做你们的女儿，在咱们家自由自在地快乐长大，不是更好吗？为什么非要让她做我的媳妇儿？这根本不是正常的婚姻，将来她长大了，要是不喜欢我，又该怎么办？我不想成为她一生的枷锁和牢笼，你们收她为养女吧，我认她做我的小妹妹，关心她，疼爱她，这样不行吗！”
伯健情绪激动过度，又开始气喘，额上渗出冷汗。
“好好好，伯健，你不要再说了，先好好养病，这件事，再从长计议吧。”
周母扶着伯健缓缓躺下，伯健声音嘶哑，却带着毫不动摇的执拗。
“反正我不会认这门亲，她永远只是我的妹妹。”
周母带着婉君从伯健院子里出来，回到房里，把伯健的意思向周父一说，周父也觉难办。
“伯健这孩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可规矩就是规矩，冲喜的仪式办了，堂也拜了，人也给娶进来了，这时候改口说认作养女，岂不是让外人觉得咱们嫌弃婉君的出身，把她当作冲喜的工具，用完就丢了？咱们周家世代书香门第，最重脸面，怎么能出尔反尔，做出这种不讲道义的事？”
“是啊老爷，何况婉君毕竟是救了伯健的命，咱们不能亏待了她，若是收为养女，将来还要为她再找婆家，婉君外婆那边又要怎么交待......唉，只是伯健心里拧着股倔劲，强逼他认下这门亲，怕是又会让他动气，也不利于他养病。”
二人只觉实在无计可施，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就在这时，年方十岁的次子仲康掀帘而入。
“爹，娘。”
仲康撒娇般地投入进周母怀里，又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周父。
“爹，我求你件事。”
“什么事？”
“婉君可不可以做我的媳妇儿？”
“什么？”
周父周母惊讶地对看一眼，不禁哑然失笑。
“傻孩子，婉君是你大哥的媳妇儿，怎么做你的媳妇儿？”
“可是，婉君说大哥很凶，她很怕大哥，想做我的媳妇儿，我想了想，是我去迎的亲，拜的堂，我和婉君拜了天地，拜了爹娘，喝了合欢酒，还吃了永结同心的猪心，婉君不能是我的媳妇儿吗？”
十岁的仲康聪明伶俐，已经什么都懂了。
这话便如一道惊雷劈开了周父心头的迷雾，他骤然醒悟，猛地回过神来。
“对啊！我怎么忘了这一茬！”
周母也瞬间明白，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可不是嘛！当初伯健病重不起，拜堂时是仲康替他拜的天地，三拜九叩的礼，都是仲康陪着完成的，按老规矩，拜了堂就算认了亲，这缘分就该落在仲康身上！”
周父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
“这可真是天意！伯健不乐意认这门亲，仲康却主动要认，既合了规矩，又全了情义，咱们就顺了孩子的意，对外只说当初本就属意把婉君给仲康，才让仲康代劳拜堂，就是为了全这个礼，如今正式把婉君放在仲康房里，婉君仍是咱们周家的媳妇儿，等他们长大了再圆房，这样谁也挑不出礼数不周的地方。”
仲康跳了起来，惊喜地说，“爹，这么说来，你是答应了？”
周父心头舒展，像放下了一块巨石，对仲康微笑着。
“仲康，这事待我和你娘再商量商量，你先出去玩吧。”
仲康见父亲几乎允了这事，心中得意非凡，欢喜地奔出了父母的房间。
周父正乐呵呵地笑着，忽然又想到一处，不禁又略感踌躇。
“只是......婉君的出身......”
“哎呀老爷，婉君是咱们周家的福星，能给咱们的儿子带来吉祥福瑞，她的出身又有什么打紧，以后她跟着咱们长大，咱们把她教得知书达理，稳重妥当，这从小看着，知根知底的，将来配给仲康，才更放心，婉君的模样又是一等一的好，和仲康站在一起，就像一对金童玉女一般，他们的孩子，也必定好看。”
周父听得周母说得在理，不禁点了点头。
“这样也好，家里头有个小媳妇儿，仲康的心也能被拴着些，咱们家这个老二，从小让他接受新式教育，倒把他教得心思活络，最有自己的主意，日后他若是接触了那些新学堂的风气，一心想搞什么自由恋爱，从外面带回来些不知底细的女子，那才真叫人头疼！”
于是，十岁孩童一句天真的承诺，竟真的成了日后牵扯两人命运的红线，让这场权宜之计的安排，在岁月里扎下了根。
周母将婉君带在身边，亲自教她读书认字，教的自然都是些培养女子性情柔顺稳重的礼仪和技艺，婉君本就乖巧，虽不懂这些规矩背后的深意，却也乖乖跟着周母学。
周母只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与婉君朝夕相处，感情日深，婉君的吃穿用度，无不都是最上等的，婉君便在这种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生活里渐渐长大，八年过去，她出落得清丽脱俗，楚楚动人，举止文雅端庄，见了长辈会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说话时声音轻柔得像春风拂过湖面，完全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她像一朵被精心护在温室里的花，虽然异常柔美，却全身上下都被严格地训诫。
她不能大声地喊叫，不能飞快地奔跑，不能站没站姿，坐没坐姿，不能单独和男子相处，不能和男孩子一起玩耍，不能看闲书野史，不能生气，不能叹气，该哭的时候不能笑，该笑的时候也不能哭，一言一行，不能有半分出格，最重要的是，要早早学会婚后如何妥帖服侍仲康——学会善解人意，低眉顺眼，学会把自己的需求全藏起来，做个三从四德的好妻子，不能违逆丈夫的心意，更不能有任何不合妇道的行为，她就这样被训诫着养大，言行举止，皆是周家父母理想中的样子。
与此同时，仲康却在新式学堂的教育中，渐渐长成了另一番鲜活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