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动】活埋**
民国三十一年的谷雨,黄泛区的风沙卷着槐花掠过沈砚秋的蓝布衫。他蹲在漯河火车站的断壁后,指尖在褪色的银锁上摩挲 —— 那是素芬去年给他挂在脖子上的,说等打跑了日本人,就用这锁给将来的娃子压惊。汽笛呜咽着划破天际,沈砚秋猛地站起,军靴在碎玻璃上碾出刺耳的声响。他刚从徐州战场退下来,左胳膊还缠着渗血的绷带,怀里揣着的半截铅笔,在烟盒纸上画了七十八个正字。每天一笔,记着和素芬分开的日子。“同志,要去西安不?” 瘸腿的车夫叼着旱烟,车斗里堆着逃难的人,像捆成一团的枯柴,“听说那边有粥棚。”沈砚秋摸了摸怀里的银锁,锁身已经被体温焐得温热。素芬的老家在西安城外的郭家村,临走时她踮脚在他耳边说,要是走散了,就去她家那棵老槐树下等。他把烟盒纸叠成方块塞进贴胸的口袋,那里还压着张素芬的照片,边角已经磨得发毛。官道上挤满了流民,饿死的人就那么歪在路边,像被晒蔫的庄稼。沈砚秋看见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孩子的脸蜡黄得像抹了桐油,嘴唇干裂得像块陈年的瓦片。他想起素芬,她要是饿肚子,准会偷偷把窝头塞给他,自己嚼树皮,腮帮子鼓得像只偷粮的松鼠。走到洛阳城时,沈砚秋的绷带已经发臭。他在城隍庙的残垣里,听见熟悉的河南坠子调。一个穿月白布衫的姑娘正坐在石墩上,给伤兵缝补破军装,手指灵动得像只穿花的蝴蝶。“素芬!” 他扯开嗓子喊,左胳膊的伤口崩开,血珠子滴在滚烫的黄土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姑娘回过头来,阳光穿过她鬓角的碎发,在脸上投下细细的光影。真是素芬,只是头发剪短了,耳朵上多了对银坠子,不是他送的那对。她看见他时,手里的针线 “啪嗒” 掉在地上,针鼻儿在尘土里打了个滚。“砚秋?” 她的声音发颤,像是被风卷住的蛛丝。沈砚秋扑过去想抓住她的手,却被个穿黑绸马褂的男人拦住。那人袖口别着国民党徽章,皮靴锃亮得能照见人影,腰里的勃朗宁手枪晃得人眼晕。“这位兄弟,有事?” 男人的声音像磨过的砂纸,他把素芬往身后拉了拉,手指有意无意地按在枪套上。素芬的银坠子在沈砚秋眼前晃。他突然想起去年中秋,在郭家祠堂的月光下,素芬说她爹给她留了对银镯子,等成了亲就传给儿媳妇。那时她眼里的光,比祠堂供桌上的油灯还要亮。“你说过等我。” 沈砚秋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左胳膊的伤口疼得钻心,却比不上心口的钝痛。他看见素芬手腕上的银镯子,不是她爹留的那对,样式新得扎眼。“沈大哥,” 素芬低下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现在是民国三十一年了。”穿马褂的男人突然笑了,从钱夹里抽出两张法币,拍在沈砚秋胸口:“这位兄弟,相逢即是缘。这点钱,够你买张去西安的票。”沈砚秋的手攥得发白,烟盒纸从口袋里滑出来,被风卷着飘到素芬脚边。她弯腰去捡,男人却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皱起眉头。“走了,素芬。” 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素芬被他拉着往前走,路过沈砚秋身边时,她飞快地塞过来个油纸包。沈砚秋捏着那包东西,硬得像块石头。等他回过神来,素芬已经上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车窗摇上去的瞬间,他看见她在抹眼泪。风卷着槐花落在沈砚秋的蓝布衫上,他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个啃了一半的窝头,还有那对他送的银耳环,用红头绳系着,在夕阳下闪着微弱的光。远处传来枪炮声,沈砚秋把银锁和耳环一起塞进贴胸的口袋,转身走向逃难的人群。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震得耳膜生疼。“同志,还去西安不?” 瘸腿的车夫又问,车斗里的人换了一批,都是面黄肌瘦的模样。沈砚秋点点头,左腿却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知道,有些东西,就像被活埋在黄泛区的万千枯骨,再也找不回来了。夜幕降临时,沈砚秋坐在车斗里,看着月亮从云里钻出来,像素芬去年给他缝的补丁。他摸出那半截铅笔,在烟盒纸背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十字。第八十个正字,终于画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