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谦让,还是燕青执黑,许贯忠执白,空秤开局。自然,黑子先行。
许贯忠气定神闲地看着燕青落下一子,对于自己的棋艺,许贯忠有绝对的自信。十岁,许贯忠便以“神童”之名,名扬京津,落笔千言倚马可待,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单说弈棋,十三岁,寻遍整个北中国,许贯忠再也未曾有过一个入眼的敌手,从此,丹青风流,罕有其匹。而眼前这个不识好歹的,许贯忠暗自冷笑:何其自不量力,只是白白送上门来自取其辱罢了。也好,借此机会好好羞辱一番,也教他们明白这人外有人的道理,看他日后是否还敢如此张狂。
尧作围棋,以教丹朱。局方而静,棋圆而动。
棋盘上经纬纵横,黑如眸子,皓若珍珠,纠缠厮杀,风云变化。方寸之间,竟隐隐藏着几分骇人的肃杀之气,杀、伐烈烈,遮天蔽日。
中盘已过。
许贯忠拈着棋子,一双剑眉随着局势的发展,逐渐紧皱,有些难得的犹豫。棋逢对手的畅快,激起许贯忠心中久违了的那份豪情,血脉喷张,急切地渴望一决高下,无关胜负,只求一酬生平,只是,遗憾的是,为什么单单是这个人……
稳了许久,斟酌着落下一子,许贯忠这才抬头,抱拳,依旧骄傲如昔,只是起先对燕青的满腔轻蔑早已不见,眉间添了几分沉重:“燕处长,您已无路可退,承让。”望着大好的局势,许贯忠自己却心中有数,这盘必胜之局赢得并不轻松。
燕青低头,面色凝重看着盘间的局势,许贯忠的白子步步为营,任燕青的黑子屡出奇兵,就是岿然分毫不乱,如此严整的阵势真真称得上天衣无缝。所谓挥洒自如,化象无形的境界也不过如此了吧。
“许教授所言非虚,小乙甘拜下风,”燕青没看许贯忠,言语间是由衷的敬佩,右手摸索着从身旁的罐里又摸出一子,“啪”地点在了盘中的一点上,带着几分粲然的骄傲抬头道:“只是,您错了,小乙并非走投无路。”
许贯忠不信,忙凑上前去看个仔细。他是就中好手,又是十二万分聪明的人,许贯忠只粗略地看了一眼,便瞬间明白了燕青的意图,心服口服的惊叹之后,继之以刻骨的寒冷骇然。许贯忠难以置信地看向对面的燕青,如同看一个疯子,又如同看一个天才,同情、怜悯、恐惧、敬服众多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搅得他心乱如麻:这个人出人意料的棋路已经让自己应付得有些捉襟见肘,无拘无束的思路可当一句‘大开眼界’。而如今,绝境之下竟又主动舍了大半的身家,倾家荡产地放任黑子自生自灭,用这种残酷的办法生生从自己苦心经营的防线中撕开了一道口子。这是要多狠的心,才能在刹那间做出如此冷血的决定?
“观棋的章法,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行。”
燕青赞同地点头,流连,意犹未尽地琢磨着棋盘上的走势,说道:“许教授确实称的上‘棋中君子’。”
“燕处长是懂棋的,”许贯忠想了想,欲言又止,他其实很想问,为什么你会甘心替日本人卖命,一颗如此绝顶聪慧的玲珑心怎么会情愿匍匐在仇人的脚下。最终出口,却只是叹道:“只是……未免太冷硬了”,他咽下了后半句,到头来难免伤人伤己……
燕青嗤笑了一声,满满的无所谓:“只要能赢,几颗弃子又算得了什么?”语气刺耳的很,在博施广爱的许贯忠听来有些失望,撇开了头,不再说话,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且道不同不相为谋,想到这一层,戒备之心又重新回到了许贯忠的身上。
“今日能得许教授指教,小乙感激不敬,为表谢意,我派人护送您回府。”
“这算什么,”许贯忠并不打算领情,文人独有的矜持和自尊让他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这样呼来喝去的待遇,“抓我无凭证,放我无理由,请燕处长给许某一个说法”。
意料之中的反应。
“世上哪里来的这许多说法?”燕青淡定地笑了笑,看也不看他:“既然局中舍车可以保帅,许教授怎就料定局外退不是进呢?”
许贯忠心中一凛,话虽少却软硬兼施,心知此人绝非善类。
“许教授是一时俊彦,”燕青意味不明地加深了唇边的笑容,“有些事情,小乙就不多嘴了。我只提醒您一句,很多事,一味地坚持未必奏效,见好就收才是正道。”
沉闷地走到门边,许贯忠还是不死心停了下来:“若是在战场上,燕处长,你还会这么选择么?”他真的惋惜如此心思锦绣的人物竟要在一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他想要看看,这人到底有没有回转的余地。
“当然,”谁料身后没有片刻迟疑,燕青直接甩出了答案,将许贯忠最后的一丝微弱希望击得粉碎,“我不能死,那么我只有麻烦别人先去、死了。”
许贯忠不齿地哼了一声,觉得燕青的轻描淡写近乎恬不知耻,而问出这个问题的自己也愚蠢的异常。许贯忠猛地回头,“不到最后一刻,谁能断言到底谁才是弃子?”言罢便头也不回地拂袖,扬长而去,不屑再多停留片刻。
“谁才是弃子?”燕青喃喃地重复,有所触动,从许贯忠渐行渐远的背影上收回了视线,心事重重地重新打量着眼前纵横交错的棋盘,沉思。片刻,信手抚乱了局,棋子碰撞发出细微的脆响,毫无章法,燕青的心反倒渐渐沉静了下来,眸子亮的如同夜的星辰:落子入局,黑白搏弈个个皆抱必、死、之心。
“许教授,但愿你好自为之。”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