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这样——不好吧……”
“怎么？你怕了？”霍显脸色一沉。
“不是……母亲，那许平君才死没多久，我也才封皇后，这个时候再……”
“哼！亏你是我霍显的女儿！竟如此的胆小怕事！你这样还如何坐镇后宫、如何成大事？！”霍显不理她，慢慢地抿了一口茶。
“母亲，那个许平君才被您毒杀，如果再杀她的儿子……”
霍显一个眼神打断了霍皇后，一面慢慢吹着茶水上的热气，一面悠悠道：“女儿，你要时刻记住，许平君是因产后失调而死，责任在于那些看护她的人，并不干我何事；再说，连陛下都没有追查此事，那就更与我无关了——女儿，你虽然贵为皇后、掌管后宫，但说话做事还是要有分寸。说者无心，就怕听者有意——”

霍显将“有意”两个字说得极长极重。她看着有些不安的霍皇后，冷冷的抛下一句话：
“想要坐稳这个皇后之位——就看你自己了。”
霍皇后盯着霍显离去的身影，不禁将那一小包东西紧攥在手里。
经过一段时日的调理，霍光的身体比之前好了许多，但仍需休息，汤药也仍不能间断。
这日，霍显正趁霍光午睡时给他熬药，霍皇后却突然一声不响地闯进来。霍显叫人看了药，拉她到自己屋里。
“你这是怎么了，突然跑回家里来？”

“母亲……”霍皇后望了一眼紧闭地门窗，低声说：“不行啊母亲，我试过好几次了，陛下给那孩子派了乳娘整日贴身跟着，无论吃什么都由乳娘先尝过了，没事才让吃——母、母亲，我、我没法下手啊！”
霍显沉默不语。
霍皇后暗暗观察着母亲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母亲，我看——暂时……不要动手了吧？！这许平君刚死，如果她儿子又突然死了的话，那不明摆着——我收益最大吗？我可不希望陛下怀疑我、怀疑我们霍家……父亲现在身体也不好，而且——而且……”
“——而且你想跟那个人好好的过日子！”霍显盯住她，似笑非笑。
霍皇后被说中心事，脸一下子就红了。
“你老实告诉母亲——你当真喜欢上他了？！”
霍皇后不好意思的笑了，羞红着脸，点了点头。
霍显又默不作声。

霍皇后见状，顾不得什么急忙就说：“母亲，他真是个好男人——这世上有哪个女人不想嫁个好男人呢?他温和谦逊、聪明好学，脾气好、人品好……模样也好——明亮的眼睛、坚挺的鼻梁……他微笑的样子、他皱眉沉思的样子……还有他吃东西时的样子——嚼什么都那么香，看得人也好有食欲呢！呵呵，而且，他还是皇帝，可一点架子也没有，有礼又和气，连平常富贵人家的子弟都还会花天酒地呢，可他——一点恶习都没有——更难得的是，他有情有义，做了皇帝一点儿也不嫌弃糟糠之妻，还力排众议，把她接进宫让她当皇后……对她那么好……哼！那个许平君倒真有福气……不过，她的福气享到头儿了——只有我才配得上皇后的身份、才配得上陛下！”
霍显一直盯着女儿沉迷不已的样子，冷哼一声：“我的傻女儿——是你父亲让他当皇帝，他才是皇帝，你父亲若不想他当，你以为他还会是皇帝吗？还这好那好呢！他若不是皇帝，论他什么都好——那也不重要啦！没有你父亲，他只不过是市井之徒罢了，到现在都还穷酸落魄呢！还谈什么配不配！亏你把他当个宝！”

霍皇后一听，可不乐意了：“他可不一样！他是卫太子的嫡孙，和我们霍家也是有渊源的！如果不是当年一场横祸，他也不会流落民间……”
“行了行了！”霍显一挥手极不耐烦地打断她，“别跟我扯这些陈年往事！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我只知道，想要的东西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想干坐着白等人家送到你手上？没那么便宜的事！不然，我也不会成为今日之霍显——更不会有你、有你今日的皇后之尊！我再问你——你还想不想当这个皇后、想不想跟你那个‘心上人’稳稳当当地过日子？！”
霍皇后连忙点头：“当然想啦……”
“——两件事！第一，让他专宠你一人，不许再接近其他的女人；第二，一定要早点生个儿子，让他立你的儿子为太子！这样一来，许平君生的那个——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霍显俨然一副操控大局的样子，“现在不杀那孩子也罢——只要你得宠于陛下，生得太子，加上我们霍家权大势大，就凭那个没娘的黄口小儿，兴不起什么风浪！到那时药解决他——还不是一句话！”
霍皇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好了，这事就看你自己了。你父亲的药也该熬好了……走，一起去吧。”

正午已过，霍光很自然地醒了过来，正被侍女搀扶着半靠在榻上，便见其女一同进了屋子。
“父——亲——”
霍皇后几步窜到霍光榻前坐下，像小姑娘一样拉着他的手轻轻晃着。
“呵呵。”霍光见到心爱的小女儿总是会很高兴。虽然霍显相貌平平，但生得这个女儿却是十分漂亮，身材婀娜、气质清雅宛如一枝青莲立于水波之中；尤其那眉眼，像极了霍光。
“怎么没在陛下跟前儿伺候着呢？”霍光笑着也握了女儿的手，又仔细的看他，“嗯——气色很不错啊！”
霍皇后一听，羞红了脸。近来宣帝对她对霍光对整个霍家的恩宠都甚于以前，再者，霍光的身体也好了很多，霍皇后满怀的幸福与甜蜜，也就不自觉的溢于面上，当然也叫霍光给瞧出来了。女儿幸福，做父亲的自然就更幸福了。
“前两天游园，陛下可没累着吧？”霍光突然想起那日宣帝陪他逛御花园，本来兴致勃勃，可到后来似乎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问女儿。

霍皇后嫣然一笑：“陛下好着呢！只是回宫后惦记着未处理完的政务，批了大半夜的奏章。嗯——他即便这么忙，也还不忘让人捎给我一枝他殿里头半开的荷花。”
霍光听后未他俩的甜蜜很是高兴和欣慰：“陛下记着呢，你喜欢初夏的荷花。那是他的心意……”
“所以，我将那荷花好小心的保存了起来，永远都不会让它凋谢。”
“哈哈，你们感情这么好，那——什么时候有消息呀?”
霍皇后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哎呀，父亲——这种事情，我怎么知道啊——”
“成君，早日为陛下诞下个小皇子吧，也好让父亲抱抱可爱的小外孙——父亲也就心满意足了……”

“父——亲——”
“好啦！你们两个——”在一旁站了半天的霍显端着凉好了的药插了进来，指指女儿，又指指霍光，“一个痴！一个傻！”
父女俩都笑起来。
“来，将军，快把药给喝了——好抱你的小外孙——”
“好好。遵命，夫人。”
霍光哈哈腰，一副小仆人的样子。
从未见过霍光这副样子的母女二人，都不禁乐了。
已近黄昏，鸟儿归飞，小院落里鸟鸣清响，花儿朵朵正红，叶儿片片正绿，就连没有生命的石桌石凳，和从不饰蔓藤的光秃秃的木头架子，此时在这欢声笑语里也让人倍感温馨。

夏天似乎要过去了，霍皇后不知何时开始愁眉不展。
宣帝突然病倒在自己身旁，父亲连夜进宫探望、本来好了许多的身体却因一个小园子突发的大火而急垮了；宣帝从此也精神不振，倍受小病小痛无休止的缠绕。
曾经的温馨仿佛一夜之间就消失得了无痕迹，取而代之的是宣帝殿里沉闷的气氛和霍光院中不散的药味——这些都迫得霍皇后透不过气来，既担心父亲又忧虑丈夫。他们在受煎熬，而她更是备受煎熬。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似乎结束了这场漫长的苦难，大司马大将军霍光病逝。浩荡的送葬队伍如落在地上的雪一般，铺白了通向茂陵的路。宣帝与上官太后亲为主持，恩宠荣耀一时无边。宣帝也从这阴影中走了出来，励精图治、安邦定国，全然一位大有所为之君主。
父亲不在了，但家族仍在、丈夫还在，霍皇后以为，她仍可以回到以往那种温暖无忧的生活中去，依然被众人捧在手心、被丈夫呵护在怀；然而，只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一切，全部，彻底，改变。
霍氏家族在一如既往的骄奢跋扈里不知不觉被慢慢削去了权势，待翻然醒悟时却为时已晚。霍显指使他人毒杀许皇后一事被人揭发，霍氏密谋叛乱篡位也被人告发，霍氏被判诛族。偌大一个家族，顷刻之间灰飞湮灭、不复存在。
这一切，来得太快，只眨了一下眼睛，天下已然全变。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后荧惑失道，怀不德，挟毒与母博陆宣成侯夫人显谋欲危太子，无人母之恩，不宜奉宗庙衣服，不可以承天命。故废皇后霍成君，责令其移居昭台宫。钦——此——”
“接旨吧——”
霍成君跪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只愣愣地看着来人手里的圣旨。她早有准备的——这些日子以来，遭霍氏连坐之远近亲友数十家，如此灭族惨祸迟早也会找上她自己的，只是，当亲耳看见宣帝所下的废后圣旨时，她还是不能接受。
废后？只是废后吗……不是处死？！那么——他不杀我……不愿意杀我么?是念在往日的情分上——不忍心、不舍得杀我么？是这样么……
那么——我是不是也还有机会——重回宫廷……呢？

霍成君心中忽然燃起了希望——父亲不在了，家族也不在了，自己还能寄希望与谁?他……可以吗？
现在跌倒了，没关系——我还可以再站起来——还有希望，还有希望……只要他仍念及当初的情意！
霍成君似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她站起来，依然清雅高傲。她拿了那只保存着宣帝送她荷花的锦盒，但来人不允许她拿走任何稍许贵重的东西，她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无奈之下，只得将那荷花拿出来，小心的护在怀中。
过了这几年，那荷花本早该枯萎凋谢、化作尘泥了，但因保存得极好，非但没有枯萎，还保有些许清丽的颜色，悠悠的透着一丝一丝若有若无的暗香。霍成君想起父亲曾说过话——“那是他的心意”——这是他的心意，他的心意！也是自己唯一的希望了……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抚柱楣以从容兮，览曲台之央央。白鹤嗷以哀号兮，孤雌跱于枯肠。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
……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长门赋》——近来在宫中渐渐传诵着。这本是武帝的皇后陈阿娇被废长门时、重金请当时的大文士司马相如所作，意在诉说冷宫闺怨、望武帝回心转意。
“她住在昭台宫——有多久了？”
宣帝听到了宫人的传诵，没有动怒也没有感慨，好像记起一件陈年往事似的淡淡的问到了霍成君。
金喜略想了一想，回道：“回陛下，大概——有十二年了吧。”
“十二年……”

宣帝遥望沧池——这么多年过去了，风光依然不改，水天浩渺的气势仿若仙境；置身其中，他似乎感觉不到时光的飞快流逝。若不是听到那武帝时有名的《长门赋》、提到曾经的发妻霍成君，他当真就不会想起曾经彻底改变他命运的那些往事。他的心思一直一直都扑在国家民生上，出身民间的他深刻的体尝过平民百姓的忧苦，所以他要改变这一切——他要一个国富民强的太平天下！
宣帝的心，被什么东西猛地刺痛了——明明已经远远过去了，自己也早就不在乎了，可一想到“太平天下”，那个人病榻之上的模糊身影却突然浮现。他皱了眉，心中莫名恼怒。
其实聪明如他当然明白为什么时隔多年、宫中会有人再次传诵《长门赋》——霍成君，你以为自己是阿娇、朕是武帝吗？你希望朕能念在旧情、回心转意吗？回心转意……再回到过去吗……
宣帝更加恼恨——这许多年本已平静安宁的心被突兀的打破，让自己又重新回到曾经的挣扎里……你怨恨！难道朕就不怨恨？！
金喜见宣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仍隐忍不发，便知原因——这许多年，再没看见过他这般的神情——还是因为那个人吗？心中……到底放不下啊……
“摆驾——”
金喜默默听着，向宣帝投去询问的目光，却见他在犹豫着。
“陛下？”
“……摆驾……去昭台宫！”

她终于还是急了，想来想去，便想出一个办法来——托那老妇人找来《长门赋》将它传诵出去——当年陈阿娇不就是这样么？只是现如今，既没有文采斐然的司马相如，自己也没有那千两黄金，姑且将陈皇后的故事再传出去，希望世人记起她、希望宣帝怀念她，念及旧情再将她接回去。她突然发现，自己与那个陈皇后是如此的相像——都是嫁给了被自己家族扶植起来的皇帝，都曾夫妻恩爱、琴瑟合鸣，也都膝下无子、废居冷宫——但不同的是，宣帝不是武帝，他不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若不是自己家的人骄奢跋扈、犯上作乱，自己绝不会落到如此田地！而她也不是那个陈皇后，阿娇最终死在了冷宫，而自己一定会从这里走出去！一定会！

这里就是昭台宫么？
宣帝十多年来第一次来到霍成君被废之后的住所，已是初夏，这里却是一片异常萧条凄清的景象，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触痛了。他突然想到曾经在盛夏时节带那人去思归园的情景——也是眼前这般光景……
偌大的宫苑，只有自己和金喜站在一丛荒草枯石中，四下里不再见到其他人。
毕竟是曾经的妻子啊，虽然平君之死和谋杀皇子她难脱干系，但她对自己也确实是……他不是木头人，他知道她对自己的心意，所以当初几经犹豫，最后才处置她——废后，是他很早就决定了的，至于杀不杀她……毕竟是自己的妻子——他不愿意杀自己的妻子。
宣帝一个眼神向金喜示意。
“皇——上——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