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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身旁充斥着消毒水与军用酒精的气味。狡啮有些艰难地张开眼，身边一位白发男子正做着什么记录。
“狡啮慎也，中士，太平洋舰队海军陆战。日本裔……”说到这里他看了狡啮一眼，“我也是……毕业于美国海军学院，1940年跟随部队从加利福尼亚海军基地进驻珍珠港。右腿腿骨，左胸三根肋骨骨折，多处擦伤……总之，狡啮慎也先生，您已经可以回家了。”合上记录本，他将狗牌放在狡啮枕边。
“等等。”狡啮突然说，这引起了他一阵咳嗽，不过这好子让那人停下了脚步。
“中士……”那人说，“珍珠港方面损失比你想象的要惨重，以及……您的行为在我看来并不明智，等您伤好了就可以回家了。”
“今天，是几号？”狡啮费了半天劲才从嗓子里咳出这句话，他喉咙实在太干了。
“12月20日，您已经昏迷快两个星期了。”医生说，故意做出了一个表示遗憾的表情，“很可惜您不能赶在圣诞节前回家了。”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空落落的病房又只剩下狡啮一个人，连平日里想像过的伤兵的垂死挣扎声都没有，他望向窗外，他现在大概在夏威夷总部，空气里当地独特的海水气息他不至于嗅不出。这里的12月无雪，依旧是暖洋洋的。天空很蓝，通过透明的玻璃映在他眼中，蓝汪汪的，似乎溺死在海里。他想起了他还在海军学院的时候，当时还有一个同伴，两个人时而会像野兽一样厮打在一起，一切似乎还在昨天，事实却是，他已经回日本了，可他还在这里。
收音机里传来多少天前罗斯福总部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的话：“必须记住这个奇耻大辱的日子。”
迟到了1小时10分钟的最后通牒，被厚颜无耻交到美国人手里，哪里抵得上“虎！虎！虎！”三个字代价惨重。
12月9日，狡啮依旧在昏迷之时，美国对日宣战。
正在做手术的白发医生听到这个消息时动作一滞，然后迅速恢复了常态。
珍珠港，究竟是刻意，还是当真疏于防范造成的千古遗恨，谁也说不清。只是医生心里明白，狡啮慎也以及他的战友们，都是一个被历史，被国家抛弃的队伍。
现在，这个人可以回家了。
第二章 复仇者
即使是在夏威夷的医院，也挡不住圣诞的攻势。很快整个医院被红绿的装饰填满，医生还是一身白衬衫，拿着记录本按例来检查狡啮的身体，他的目光里总是没什么情绪，似乎对什么都没多少兴趣，他的手指洁白纤长，连一个伤口都没有，是一个标准的贵族医生。按理说他没有理由来受这份罪，他没有军人对国家的绝对忠诚，也没有狡啮那样的体魄和精神，他不过是选了一个看的上眼的职业，兜兜转转来到了这里。
“圣诞快乐，狡啮慎也先生。”他换下了点滴瓶，写了些什么，“老实说您的身体素质令我惊讶,我想您甚至可能赶在1942年到来之前出演，不过我希望您至少恢复到春天来临……好吧，五大湖的春天，这并不过分。”他在狡啮床头放下几片药丸，“每天早晚各一粒，护士们回家了很多，没有能监视您，但您自己要对自己负责。”
“我已经恢复了。”狡啮慎也起身，这让他看清了窗外一望无垠的大海，一如珍珠港的波浪，一直连到天际，“所以，让我出院，医生。”
“槙岛。”医生说，他摇头，“你可以这样叫我，但出院是不可能。”说着他就要带上门。
“等等。”再一次，狡啮叫住了他，正如他刚醒时那样，“我要回到珍珠港去。”
槙岛愣了一下，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偏了一下头，他说，“天上的众神明，恢复他的灵性。”
“什么意思？”
“古英语，莎翁名作《哈姆雷特》。”他倚靠在门框上，“醒醒吧，年轻人，如果你现在回去，至少能得到一笔丰厚的奖金，况且你在珍珠港那惊天动地的举动也足够在酒肆里吹嘘一辈子了。”
“我要回到珍珠港去。”狡啮慎也打断他，“哪怕只带一个狗牌回去，我无所谓。”
槙岛沉默了一会儿，“好吧，可以告诉我原因么？”
“我没有那个义务，医生。”“那也请你等到华盛顿的鲜花遍地，中士，凭你现在，他们是不会接受的。”
狡啮拔掉了针头，从床上下来。“我说你……”槙岛摇摇头朝他走过去，想让他躺回去，“现在还不能……”
电光火石之间，狡啮将他的胳膊狠狠一掰，一手按住他的肩，膝盖压住他的小腿，短短一招便轻而易举地把他按倒在地，“不要以为我现在是伤员就不能教训你，医生，不要试图挑战我的底线。”贴着他的耳朵，狡啮几乎是恶狠狠地说。
槙岛回过头来看他，白发遮住了他的一只眼睛，狡啮只见他露出了一个带着嘲讽的笑容，然后便觉得头晕目眩，槙岛推开他，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胳膊，“所以我说，至少等春天到来嘛，狡啮中士。”他把狡啮扶回病床，重新准备好点滴，“看样子还是要找个人看着你。”
于是第二天，病房里多了一个短发的小护士，对他鞠了一躬，“您好，我是常守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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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示我不确定今天是否还有……
1941年的圣诞节，稍微有些惨淡。珍珠港的失败给每个军人带来一层屈辱的色彩，对日宣战也使得这个“大洋彼岸神秘的共和国”开始揭开它的面纱，露出原本的形态，交织到大战的炮火中。
日本海军在太平洋上掀起了一阵风浪，就算是节日也不那么太平。美国人和英国人不一样，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踩着瓦砾和尸体去电影院看新上映的电影。国内一阵反战的风潮逐渐掀起，而美国海军大范围的溃败也使他们不愿但也必须进入一个漫长的调整期。
常守朱除了照顾狡啮的起居，也会给他念一些新闻。她以为狡啮会对那些不太平忧心忡忡，没想到他却有些过于平静，这让她不禁怀疑这个人到底为什么要战斗。
她也偷偷去问过槙岛医生，医生只是回答说：“就是挥舞起比巨人布里亚柔斯还要多的手臂，你们也得甘拜下风。”（注1）
那一天正是12月25日的晚上，槙岛穿了一件崭新的衬衫，优雅得像是大西洋那一边的贵族，他推着苹果派和烤火鸡进了狡啮的房间，对常守和狡啮说：“今天就一起用餐吧。”
这是那天之后狡啮第一次见到槙岛，他将吃的在临时摆起的桌上放好，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如果不是你还有伤，我们或许可以喝一些红酒。”
“我不想和你喝酒，医生。”狡啮很自然地大口吃起来，今天的伙食总算像是给人吃的了，他一点也不尴尬。
“常守，你没有给他吃午饭么？”
“啊……那个……其实，狡啮的食量一直是这样的。”
“然后他就握着人家的手说，‘可以告诉我你的芳名么？’结果被对方狠狠教训了一顿。”吃完饭，狡啮说起了在学校的故事，小护士听得入迷，“啊啊，然后呢，他们有没有在一起？”
“当然没有。”因为小姑娘天真的话，狡啮也忍不住笑了，“又被人家的未婚夫揍了一顿，最后鼻青脸肿的好几天没来上学。”
再次看到槙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他的眼睛里都是血丝，昨天穿的衬衫竟然还没有换下，看样子真的是一场恶战。“你不必再住单人病房了，所以我们要把这里收拾一下。”他径直说，“常守也来帮忙。”
“罗宾逊他……”女孩子听话默默地收拾着，可没过多久还是忍不住这样问道。
“放心，没死。”槙岛医生拉开窗帘，一轮落日正浮在无垠的大海上，晕出玫瑰色的光彩，“每次看到落日，都觉得仿佛是在进行一场葬礼。”
“但是它明天又会复活了，它是一个骗子。”狡啮将他床头的狗牌和他与佐佐山的相片放进胸前的口袋里。
“说的也是，不折不扣。”槙岛将窗帘卷好，放在一边。
“你上次说……”狡啮欲言又止，槙岛动作停下，显然是要等他说完。“你上次说，”狡啮犹豫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槙岛回过身，落日的余晖落在他的身后，他雪白的发和金色的眸子不禁让人想起了北欧的神话，他双眼半阂，然后重新打开，正视狡啮，“槙岛……”他迟疑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微笑，“槙岛圣护。”
太阳落下了，海浪拍打着沙滩的声音，似是在奏鸣一场哀歌，渡着逝者的灵魂。
最终狡啮还是没等到五大湖的春天就出院了，他回到了珍珠港，临行前常守眼睛哭得红肿，一句“再见”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那一瞬间她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能再见，在这一片天空下。
1942年2月，在于空军飞行员交流的时候，狡啮得知了美空军的一个消息，这让他略微有些吃惊。那个絮絮叨叨的飞行员倒是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泄露了一个机密，继续说着，“你说这怎么可能呢，按照B-25的飞行距离，况且说……”
“有可能。”狡啮打断他，“事实上你不应该和我说这些，但我倒是确实认同上层的看法。”他微微一笑，悠悠地吐出了一个单词。
1942年4月18日清晨，16架B-25空袭东京；
“怎么可能？！”听到收音机里的这个情报，常守朱一下子跳了起来，“就算是我也明白的，B-25不是舰载机，怎么可能飞到东京那么远。”
“当然有可能。”槙岛圣护翻过一页书，“改装啊。”
确实，狡啮和槙岛的意见不谋而合，而这次大胆的改装，也使得美国海军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这是一次成功的复仇，然而真正的战斗还在后面，此刻的他们还不知道，他们还能再度相遇，在这破碎的时光中。
4月底，狡啮慎也被调往第十七特混舰队，在弗莱彻海军少将手下工作。
“我赌十美元……”新的同伴哈里斯走到狡啮的身边坐下，“昨天和苏特上尉跳舞的小妞一定是他的新欢。”
“你在开玩笑。”另一个人，他的前辈，老兵特里坐到他的对面，递过来一支烟，“谁不知道那个小姑娘和那娘儿们一样的军医关系好，据说以前是同事呢。你的十块钱保不住了，快拿来吧。”
“嘿，你懂什么，那军医也是一新兵蛋子，在这里还想让他作威作福？对吧，狡兄？”
“我也刚来，不清楚。”他接过烟，点起来，“医生我以前也认识一个。不过不是军医，但也是奇怪的性格。”
“他们就是那德行。开口闭口就是诗歌诗歌，嘿，真是受不了了。算了，随他们去吧，狡啮，人生是多么美好啊，可我们却还要在这个该死的地方为他们卖命，狡兄，你皮相那么好，去把那妞儿抢过来绝对没问题。”
“啊啊……抱歉啊，我还没有那个打算。”
“嘿，快看！”特里拍了他一下，“就那娘们儿，军医，叫什么来着，啊对了……”
话没有说完，狡啮已经扔了烟头，从那个烟雾呛人的地方跑过去。
“你是槙岛圣护！”他叫住他。
那人回过头，金色的眸子闪了两下，露出他标志性的笑容，“你是狡啮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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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听见春天的脚步
“你怎么在这里？”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也不管哈里斯和特里差异的眼神，狡啮这样问槙岛。
“我还想问你呢？”即使是坐在队舍中，槙岛依旧俨然是一副贵公子的样子，“这里是第17特混舰队。”
“我刚刚调过来……倒是你……”狡啮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看了眼槙岛，又塞了回去，“听说你现在是军医。”
“是又怎样？”槙岛耸肩，“我不介意你抽烟，但那对你的身体没有好处，我可以保证。”
“回去吧。”狡啮的眉毛绞成一团，他站起身来朝外面走去，此时太阳已经沉入海中，只有那遥远的天际渗透出一丝稀薄的光线，“这里不是你这样的人应该来的地方。”他没有回头，“做一个普通医生，或许更适合你，所以趁现在还没有正式交手……”
“怎么？”槙岛走出队舍，在一块靠海的礁石上坐下，“只允许你冲锋陷阵么？”他的长发里似乎都有了海水的味道，随着晚风微微浮动摇摆，“给你做手术的时候，看到你身上的伤痕，我可是很羡慕的。”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狡啮走过去，靠在那旁边一辆装甲车上，海鸟飞鸣旋转着，似是迷失了回巢的路，像精灵一般，诉说着夜幕降临的消息。月亮已经从另一边升起，光线尚未明亮起来，狡啮指了指槙岛白净的双手，“不过话说回来，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医生的手像你的一样完美无瑕。按理说手术的时候割破手指应该并不少见。”
“有，只是你没看见，也不知道。”他亮了亮自己的手指，纤长洁白，似乎和军人这两个词永远不沾边，而现实却是，他也出现在这里，而且或许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夺取生命。
“战场上不需要一个钢琴师或是小提琴家，医生。”狡啮还是没有忍住，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上，“你应该救人而不是杀人，不是么？”
“但战场上也需要军医，少尉。”槙岛十指相交，似乎是夜晚的海风里有了些许凉意，他的衬衫凌舞着，好像此刻他还在医院里，站在落日的窗前。
“那好，我们先走吧。”槙岛这就要走，小姑娘对着狡啮喊了一句，“下次再见啦。”
“槙岛！”狡啮朝他的背影喊了一句，他应声回头，狡啮挠了挠脑袋补了一句，“我就在这里，下次见。”
槙岛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侧头微微一笑，然后和常守一起离开了，灯光下两人的身影被拉得老长，特里把手搭在狡啮的肩上，贼贼地笑道，“那医生确实很帅，不过小姑娘要是和他在一起也太可惜了，对吧，狡兄，那女孩子叫什么啊？”
狡啮还是看着那个方向，槙岛的那个笑容挥之不去，让他有点心神不宁，摇摇头踢了特里一脚，“快回去吧。”
“到底叫什么啊？哎呀我又不会和你抢……哎呀再说抢也抢不过你的对吧……”
特里无休止的啰啰嗦嗦，像极了那一年的佐佐山，然而此刻，那个人又会在哪里呢？狡啮不清楚，在这个时代，他不清楚的东西有太多太多。
那一年他和佐佐山在军校，躲在哪条巷子里抽烟，他问他日本是什么样子的，他踩熄了烟头，说，“还能是什么样的？我说狡啮，你以为那里会是什么样的呢？有些东西如果挤得太满不一定是好事，可能会像这样……”他两手一张，嘴里发出“boom！”一声，“爆掉了。”
记不清了，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是几年级，怎么从学校里偷跑出去的。当年那条小巷现在可能还静静地横陈在城市中，但他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去第二次了。
好像不小心弄丢了一般，他们分开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前尘隔海。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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