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罗每天几乎都是要打发掉很多很多来访的人的，不过即使这样他的门槛也好像只是路飞专属他人勿踏那样，那群人一般都远远地站在小院门口很远处给前去迎接的贝波递个帖子塞个金条什么的，从不踏入门槛。仵作这一行其实也是有一定额外经济来源的，毕竟有的时候有一些死了人的案子需要验尸，而某些家伙又不想让真实的情况传出去，上上下下地疏通疏通。这个时候一起算算帐的话，事实上仵作从中得利大约可以排第二位。
另外则有些来找茬的，也左不过是这些利益关系。路飞不懂这些，艾斯偶尔还会跟他解释一下，看到弟弟睡意朦胧的眼神就会作罢。
坐在门槛上的路飞总在这个时候不由地回头去望望，他会看到罗倚着大堂的门，也向着他这个方向望，眼神幽远的，却不知道是在望谁。
艾斯说过罗骗过很多人，其中包括他的上级他的顾客甚至是他的私交，谎言中有形势所定不得已而为之。但不管怎么说，谎言就是谎言，不管是出于什么意图，归根到底性质都是一样。艾斯说着意味深长地望罗的方向瞥了一眼，对方并没有搭理他。路飞反问艾斯，那你说谎吗。
艾斯轻笑，你不问，我就不说。
而那个时候的路飞突然站起身来，隔着大半个院子对着倚着门发呆的罗笑眯眯地喊话。
喂~！！特拉仔！！那你呢~？！！
路飞可以肯定罗这回是直视着自己了。斑点帽子在他眼前笼下了阴影，路飞却依旧看到了他的眼神，那漆黑幽深的眼眸中染有奇异的色彩，那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温柔，直直望进路飞的眼里，也许是更深的地方，此时此刻路飞的心情就像和那些星子融化在浩瀚的银河中的晴天的夜晚中戳出一个小孔去看罗的帽子的日子里的那样，不知为何，不觉得奇怪也不想移开目光。
罗开口，异常认真而又带着一丝笑意。他说，
……
路飞从梦中醒来，他不知不觉地趴在大树上睡着了。刚刚他梦见了一些往事，有点点冰凉的手不由自主地按在胸腔偏左处。
按得深一点，再按得深一点。
和多年前一样，心跳声很平静，一直都很平静。过了一会，他兀自笑出声来，大半夜的惊动了一树寒鸦，它们扑棱着黑乎乎的翅膀绕着树盘旋叽叽呱呱地骚动了好一阵子。路飞躺回了树枝上，头枕着胳膊，双腿悠闲地晃悠着，穿过大树枝枝杈杈还有那些脉络分明的半透明的叶子可以看到满天星光。
等到找到艾斯之后，带上家乡的苹果，就回来找特拉仔吧。

（六）
很多很多年过去了，贝波已经从当年闻风凑热闹的听众熬成了号称茶楼一枝花的说书人兼老板，此外一直都在做着罗家的家仆。虽不一定追的上江湖主流八卦，但消息还算灵通，但即使如此他除了路飞最后一次离开的那几年内听到一些或真或假的江湖传闻之外也再没有和路飞有过什么交集了。
传言中他与江湖第一神偷不分昼夜斗智斗勇了七七四十九天最后割下对方一缕青丝作为战利品，传言中他为了得到武林秘籍秘密潜入少林寺最后成为了一代高僧，传言中他被小人暗算武功被废最后凄凄凉凉沦为乞儿。不管是怎么样的八卦，贝波都愿意去唠唠叨叨地对罗复述上个百十遍，直到罗真正恼火起来。不过就算是再怎么样的风云人物，不管是之前的赤犬抑或是火拳艾斯，还是草帽路飞，他们的八卦再怎么经得起推敲，也早已被江湖主流更新换代成一些更匪夷所思更有噱头的事迹了，反正江湖上最不缺的无非就是八卦。
然而让贝波确信路飞不再会回来的并不是他的八卦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而是当家的，特拉法尔加罗，他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近距离观察过尸体了，就和不见路飞的时候一样。
其实罗也是受不了尸臭味的，但他仿佛是很享受路飞闻到他身上的尸臭味的那一副有点嫌弃又很无奈但又忍不住自己好奇心想要凑过来的矛盾表情，每一次路飞出现的时候罗都会去故意惹上点尸臭味。贝波私自觉得这种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法子一点都没有特拉法尔加式勾心斗角阴谋家风范。
诸如此类的秘密当然是要陪着贝波进棺材的，就算他成了一代名嘴笑侃江湖，有一些秘密，他是永远不会去说出去的。
比如说他们家当家的其实很讨厌尸臭味，再比如说他其实知道传言失踪的火拳艾斯的下落。
罗家很少接待从正门里进来的客人，火拳艾斯就是为数不多的其一。在江南梅雨瓢泼的傍晚，贝波在大门口发现了趴在地上全身浸透了的艾斯，当然，浸湿他的不仅是雨，还有血，鲜红鲜红的开了满地的曼陀罗。那鲜艳的颜色就算是夜色也未曾掩盖就算是雨水也没有冲淡，因为它一直一直顺着他身上的伤口汩汩流着，停不下来。
贝波赶忙把他抱进屋中，罗只是皱着眉头望了他一眼，艾斯强睁着眼回以一个苍白的笑容，一手还往袋子里掏，然后把掏出来的东西往罗那个方向一扔，一个虚虚的抛物线之后带着水珠啪地一声砸进了罗的手心。
艾斯身上就像是剐碎肉一般有着数不清的新鲜伤口，贝波把绷带换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有止住血。罗袖手旁坐，昏暗的灯光模糊了斑点帽子下的表情。他摊开的手心上有一个半青不白疙疙瘩瘩明显营养不良的苹果。
我知道你在生气，不过这没有办法，一开始我是按照你所说的处心积虑去布局，等到了真正和那个人碰面的时候，我就昏了头了，把计划全都忘光了。艾斯带着一丝苦笑倚着枕头，低头很是轻松地打量着自己身上纵横的伤口。以前脑海里想过千遍万遍的，那时候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就只是这样的。
你说我是只知道一根筋的笨蛋也好，只知道蛮干的莽夫也好，我当时真实的感受就是这样，就只想要冲上去杀了他。他是一个怎样的混蛋你也知道，他处心积虑地把爷爷扳倒逼迫他退隐，用尽手段树立自己在朝中和江湖上的威望，最后还在爷爷的酒杯中下毒，雇了上百个刺客杀了他。这就是那个数一数二的正人君子。
我杀了赤犬。我也从没有后悔这么做过。艾斯平静地说道。
如果按我说的做。罗终于开口。
不，时间太长了。艾斯幽幽答道，知道这个消息后我一秒都按捺不住。
路飞呢，你没有告诉他？罗淡淡发问。
他没有问，我自然不会告诉他。艾斯眼中闪过一丝狡猾的情绪。当然就算是问，我也会撒谎。
……。罗别开目光。
贝波终于知道了其实八卦无论再怎么离奇，都离不开真实的土壤，外面传的风风火火无关他人痛痒的八卦居然还真的有那么一条最接近真相了，然而这也许也是因为真实就是最狗血的八卦也说不定。他只是低着头耐心地一遍一遍地帮着艾斯换着绷带，鲜血染红了，再换一条新的，不管是有多徒劳。
艾斯放松地倚在枕头上，失血过多使得脸不住发白，他目光向上盯住天花板的一角，精神很好地兀自说道，抱歉呐…这个时候不是苹果成熟的季节，我们家乡的苹果成熟的时候不是这样的磕碜样，不过我和路飞总是猴急地在苹果没成熟的时候就爬到树上去摘，结果酸死了，只好先吃点别的解馋。
话说我死后你打算选个什么木头的棺材，楠木的就算了，那一种我已经知道怎么开了…当然墓地的风水也要选好一点，帝王将相坟头冒紫烟的福地什么的不指望，但至少也要黄金万户侯，纸最好多烧一点，写上名字最好了，这样就不会总是为了有人来冒领而打架…
将死之人都这么罗嗦的吗。罗不耐烦地开口。能找个坑把你埋了就不错了。
他的指甲慢慢地陷进手中的苹果，苹果溢出的酸味让他不由皱眉。
对了…不要告诉路飞。
这是贝波听到的，艾斯对罗最后的叮嘱。

尾声
罗生平只吃过一次北方的苹果，而且是在将死的友人半是软磨半是硬泡的注视中一口一口吃掉的，味同嚼蜡。作为回报，他在离屋子不远的南边山上随便挖了个坑埋了对方，转身就忘了具体地点。以后倘若有人问道，那就指山为坟，这远比什么帝王将相黄金万户侯来的风光。
然而那个唯一也许会问到的人，也许永远也不会再问了。
用一个难吃的苹果来换取一个人一辈子的保密，这是罗收到过的最不划算的贿赂。可那个苹果是他完完全全自愿吃掉的，这是他的苹果。
在很多年后的一个清明节，贝波照例拎着小篮子跑到南山脚下打了个防雨的小棚子画个圈烧纸钱，罗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这个时候，闻着纸灰有点呛人但并不令人反感的有些寂寥的味道，贝波抬头望向南山在细雨中的一片青葱，作为茶楼老板的八卦属性不知不觉地显现。
“当家的…你后悔过吗？”贝波小心翼翼地提问，做好一旦罗出现不耐烦的情绪就抱头的准备。
“不会，我一直在原地等着，来不来是他的事。”罗简洁的回答。
就着山光水色，他慢慢地回想起了多年前路飞遥遥地在门槛处的发问，红衣少年的身影离了大半个院子的距离，却又像是触手可及那般。
喂~！！特拉仔！！那你呢~？！！
而他的回答也隔着说不上有多漫长的年月，像是什么的影子那样，此时此刻与现在从口中说出的话语契合，嗡地一声触动了脑中的某根弦，“我永远都不会对他说谎。”
我永远都不会对你说谎。
他望进那双笑意满满的如点漆的眼眸，这就是回答。
“是这样啊…”贝波认真地点头，“有些秘密对谁都不能说的，就算是对路飞，我也一样，一直保守着没有说出去…”
“答应艾斯保密的是我。”罗转身，“你太老实了。”
贝波在风中凌乱，“对不起！！！！！”
罗没有理会在背后迎风石化涕泪横流的可怜家仆，正想着去把屋顶上晾了快一个冬天的橘子皮给清理掉，
毕竟橘子成熟的季节，再过几个月，就又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