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既然出来了,云深寺那便一定要去一趟。
晴明映回廊,隔城还顾望。云深绝世处,公子独凄怆。
仿佛从亘古以来就没变过的钟声一敲一扣的撞进哥舒明朗心里,他跪拜在几丈的大佛面前,手中燃了香,香炉里的烟灰烧得明明暗暗,被森然肃穆的吟诵声一撞,几乎就要飞起来,奔涌着扑进虔诚者的双眼。
哥舒明朗重重的磕了几个响头,抬头时眼角微湿。
“哥舒施主是来祈愿还是忏悔?”袈裟逶地的方丈站在哥舒明朗跪拜的蒲团后,闭着眼飞快的拨弄念珠道。
哥舒明朗闻言微微侧过身子,影子见状立马半跪下来托着他的手腕扶他起来。哥舒明朗站定,转了转稍微有些僵硬的腕骨,面容生动温和:“哥舒只是来求个签。”
方丈双手合十半躬身子:“阿弥陀佛,哥舒施主既有这等心思,还请跟老衲来,寺后的菩提树上挂了极多的谶言,想必有一条适合哥舒施主。”
哥舒明朗回礼道:“劳烦了。”
后院曲径铺地,来往岑寂。
哥舒明朗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他提袖掩住整张面孔,此时能清晰的感受到喉口的热血在横冲直撞,若不是他及时用内里压制住,恐怕早就咳出大串淋漓的鲜血。
影子和昆仑奴伸手欲扶他,他手一挥制止了他们的动作,只皱着眉将腥甜的血慢慢咽下,喉咙里似乎有一条火龙在下上攒动,颠来覆去的摩擦着本就喑哑的嗓子。
走在前面的方丈踏着木屐转过身来:“哥舒施主,无恙?”
哥舒明朗勉力点头,强颜笑道:“山中寒怆刺骨,一下子不习惯,过会就好。”
方丈莫名的露出赞叹的表情,他重新迈开步子,不忘嘱咐道:“那老衲行慢些,哥舒施主只要跟好就行。”
哥舒明朗弯眉浅笑,下一刻,一口血污喷在了衣襟处,身后两人大惊,却连哥舒明朗的衣袖都没有抓住便被哥舒明朗甩开了一大段距离:“远远的跟着,不许多言!”
影子和昆仑奴左看右看,眼见一地嫣红洒在屐齿印上,才咬咬牙安静的跟在哥舒明朗身后,不敢再发一言。
菩提树下,成百数千计的大红木签被悬挂在枯虬的枝干上,无风自动,音色动荡的如同怅然回响的千年绝唱。
方丈眼光斜过来,笑容有些暧昧不明:“哥舒施主可以闭了眼取一块牌子下来了。”
哥舒明朗闭了眼,张开五指感受那一阵从指间滑过,又流亡去天边的寒风,仿佛受到什么的指引一般,向前走了几步,停下,勾手捞了捞,一块半旧不新的木签就落到了他掌心。他睁开眼睛默念了几遍签上的字,兀自笑了。
方丈瞄眼签上的字,摇头叹道:“这签好不好,还要看哥舒施主求的是什么?”
哥舒明朗弯着眼睛想也不想:“晴明映回廊,隔城还顾望。云深绝世处,公子独凄怆。按这意境大概是说的是国与家,那我便要命数好了。”
方丈轻叹一声,复问道:“哥舒施主的命数?还是他人的命数?”
哥舒明朗奇道:“还能测出其他人的命数?”
方丈躬身答:“寻常人自然不行,但是与哥舒施主有着强烈牵绊的确是可以。”
哥舒明朗了然的微笑,随即摇头道:“不必了,我自身的命数就好。”
方丈点点头,从袈裟里翻出一本古书,翻了几页,突然抬起头似是同情的瞧了瞧哥舒明朗,
大叹道:“哥舒施主可曾有过命悬一线的时候?”
哥舒明朗侧身勾住树枝:“啊……”
“那还请哥舒施主保重自身,哥舒施主被套了虚妄的枷锁,最惨可能会是两败俱伤。”方丈低语道,“世间万事,唯有弃绝,方能苦渡。”
哥舒明朗的脸绷得煞白,他握了握骤然无力的手,自嘲的苦笑:两败俱伤?和谁?
远处钟声响了起来,小沙弥咚咚的跑过来,凑到方丈跟前耳语了几声,方丈摸摸他的头示意他下去,然后对着呆立的哥舒明朗笑得慈祥:“哥舒施主,看来是有人来接你了。”
谁?有谁知道他在这里?哥舒明朗脑内翻过一个人名,随即自己否定掉:李天昊怎么可能来,他应该在迷药的作用下睡得昏天暗地才是!
影子飞到哥舒明朗面前,半跪着禀告道:“公子,我刚刚看到天昊少爷入了寺,现在应该就快到后院。”
哥舒明朗一惊,他已经没心思理会为什么李天昊不是在了物园睡着却出现在了这里,他瞥了瞥衣襟上艳丽的血色,伸手便解开暖和的裘衣。狐裘脱身的瞬间,他冷得颤了颤,但还是脱下来扔给身后的影子,靠近影子低声道:“别让他知道我咳血的事。否则……”
影子抱紧狐裘躬身一拜:“属下明白!”
哥舒明朗最后回身看了看寒风中傲然的菩提,提步踏向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