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有人活着,便有人死。
天坛的北墙根下,住着一溜无家可归的穷苦人。条件好点儿的寻两块破布往地上一铺,条件不好的索性直接和这衣服躺下,将就一晚上。等到天亮了,再挪挪窝,为新一天的生计奔波。
卫庄此时正靠着墙根儿,把手脚缩起来抱成一团,紧贴着他坐着的是卖糖葫芦的老郑。俩人像之前几天一样猫在背风处凑合一宿,可是今夜,却又和以往有些不同。
白日里风吹得急,又下了场雪,郑老头体弱感了风寒。起初只是头疼脑热的普通病症,哪知越来越重,咳到后半夜,身上滚烫不说,连喘气都开始费劲了。
老人的呼吸沉重而断续,‘呼哧呼哧’的,如同破旧的风箱。他以手掩口咳了几声,风顺着他粗糙的指缝灌进喉咙,“你说我这个,吸一口气,都觉得风跟刀片儿似的往下拉,肺叶子都烂掉了,没救啦!”
“说什么呢,寻常的小风寒不碍得。”卫庄眉头紧皱不知是在跟谁置气,一双眼里却还是落下了不忍。“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我看你命硬得很,还有个一二十年好活。再说我这刚跟了你几天啊,别弄得我跟逮谁克谁似的。”
少年的口气生硬,说出来的话也断然算不上好话,可是老头听了却只是笑,大掌盖在卫庄的头上,眯着眼睛说了句‘好孩子’。
“小庄啊,你帮我寻思寻思。你说我这一辈子没做什么亏心事儿,临了儿糟心烂肺的,是给的哪桩报应啊?”
“您是个好人,长命百岁,得不着报应。”
“我这辈子活够本儿啦,可惜了一双儿女,早不知道流落到哪儿去了。得亏遇见了你,卫庄,你小子可得好好活。”
“老头儿,你歇会儿别说话了。”饶是卫庄沉稳过人,此时也不由得心慌,他站起身子,脱下自己的夹袄盖在老郑的身上,把他裹了个严实,自个儿笼着衣袖打哆嗦,“挨这儿呆着别动,我上人家给你讨碗水喝。”
“甭忙活,用不着。”老人拉住他冰凉的小手,揣在自己怀里——那儿正被他过高的体温熏得暖烘烘的。
“小子,你瞅,天边弯弯的月芽儿,又白又亮的,好看吧。可惜啊,初一刚过十五还远,哪哪儿也不是佘饭的时晌。诶,不对不对,明儿正好腊月初八!”老人一拍脑门,音调略略提高了些,声音里透着单纯的高兴,“你现在夹着紧的奔西走,到了真武庙往南拐,顶头儿到了白云观,天亮之后能排队领碗腊八粥。”
“您甭操那闲心,少了一碗腊八粥,一时半会儿也饿不着我。”卫庄摇头,“再者说了,我也不可能扔下你一个人。”
“啧,你小子就是忒轴,说了甭管我甭管我,管也管不了。”老郑就这卫庄的手,从他怀里掏出几枚薄铜板——那是他身上仅有的钱财——一股脑全部放心少年掌中,“老话儿怎么说的,腊七腊八,冻死寒鸦。这老鸹儿都冻死了,老头儿估摸着也快了。”
卫庄看着那几个铜板不接,老人就掰开他的手使劲往里塞。可是他的力气早就所剩无几了,掰了半天也没掰开,自己喘气倒是喘得更急了。
“好好好,我拿着我拿着,”卫庄难得服软,“明儿我就拿这钱给你买药去。”
“用不着啦,你自个儿留着花吧。这雪下吧,越大越好。白花花的一片,衬着我那红彤彤的冰糖葫芦多好看呐。嘿,您就尝去吧,管保一咬一口脆。”老人说着,声音越发低沉,卫庄索性凑过身子仔细听,对方呼出的气滚烫滚烫的,打在他耳朵边上,灼热的发疼。
老人的眼睛快睁不开了,在布满沟壑的眼皮下,瞳仁已经开始浑浊。声音不再像他以往走街串巷那般清亮,却天生带着些吆喝的韵调,“雪花你可劲儿下……下吧,把那些脏的,混的,通通都盖住……就干净喽……”
之后使劲倒了几口气,便渐渐没有了声息。
卫庄使劲儿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心里霍然如同冻住一般梗住。他蹲了好半晌,确定再也听不到他的呼吸心跳,才抱着胳膊站起来。他活动活动早已经冻透的身子,跺脚的时候耳朵都震得发麻,心里却还是空荡荡的,听不见半点回响。
起风了,吹得树枝上的干槐豆和门脸前的布幌子左摇右摆。风声中像是藏着厉鬼,伴着‘嗷嗷’的号角声,从衣领,下摆钻进衣服里,顺着骨头缝流向四肢百骸。他从老人身上剥下自己的夹袄,想想又脱下对方的一并裹在自己身上,却还是冷得一直发抖。
夜幕下的树梢和房檐只照出黑影,乱瓦片上的枯草歪斜着,尖尖的月牙挂在天边,还是那般温温柔柔的,洒下宁谧的月光,沉静的看着地下的悲欢离合。
月影斜斜的,照着胡同里的小路曲曲折折,照着少年的身影渐渐远去。
他没有哭,眼角连半滴泪也看不到,却是微微挑着嘴角,露出的表情带着几分讥诮——
这才几天呢,就又成独个儿的了。
PS:刚出场就便当的郑老头我对不起你TTATT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加入这么一个角色又迅速把他弄死,大概是因为不想让小庄一开始就被子房收为童养媳(咦?!
【觉得每个人都会很快离开自己】这个设定让小庄更加萌点满满呀=w=
其实只是作者喜欢吃冰糖葫芦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