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姓?”他回忆着两人的第一次见面。机枪手刚把自己塞进狭窄的座位里,而他正踩在机翼上,借着高度差居高临下地问询。基德不好打交道的恶名声和他卓越的驾驶技术一样出名,但机枪手显然不甚在意那恶劣的态度。
“捍卫逐渐没落的荣光,还是预示新时代的到来——”他毫不掩饰那种张狂的自傲,“我也不清楚,但如果不喜欢这个姓氏,就叫我罗。”
基德隔着浓重的机油味闻到了同自己一样的味道,像无畏式的布朗宁机枪龙卷风般的摧毁力,让人血脉贲张,欲罢不能。
自那之后他的确是这样称呼自己的搭档,直到不久前首相一场演讲才让他再次回想起这个沉睡在弹雨枪林的记忆里,蹭沾了英格兰无上光辉的姓氏。
“……当拿破仑带着他的平底船和他的大军在布洛涅驻扎一年以后,有人对他说:‘英国那边有更厉害的杂草’。”
他们都是杂草,春风劲生。那些年轻的生命和飞机的遗骸,沉睡在英吉利海峡,但是战斗精神的种子,和苏门答腊的海底火山一样,永不愿沉寂地死去,在海底翻滚咆哮,冲破沉重黑暗的海水,即将喷涌出摇撼世界的熔浆。
基德缓慢地呼吸,让氧气充盈整个肺部。他冷静下来,操纵着飞机,让飞行高度下降。
就像当时的他抑制住被罗激发出来的亢奋,面不改色地踏进机舱,把降落伞包背在背上,听到后面声音响起。
“尤斯塔斯当家的,好好表现,可别让我死了。”
罗与他的后背不到一英尺的距离,说话呼出的气流擦着基德的红发。大概是想让他们接下来的飞行旅程多一些趣味,但他的拜托听起来就像一只轻飘飘的拦阻气球。
机枪手几乎没法成功逃离失控或中弹的战机,所以无畏战斗机的机枪手损失率高得可怕。但基德觉得对他说出这种话是一种侮辱,因为这两种情况都不可能出现在他的飞机上。可当在他拉上整流罩时,还是决定把这句玩笑作为认真践行的承诺。
不是鬼使神差一错念,而是听出了那悠然语气里的金石铿锵。
的确他履行了诺言。基德让那台愚笨的大鸟更加灵活地使用自己的双翼和借力湍急迅猛的气流,无数次与容克87正面对抗,或是挟卷所向披靡之势凌跃于梅塞施密特110上发起必杀攻击。罗的炮塔因此拥有更广远的攻击范围,而他在高速下依旧精准的射击也让敌人胆战心寒。
他们在飞行中方向相背,将缺乏防卫的脆弱后背托付给彼此。三万英尺之上的默契是螺旋桨推出的空气和击穿敌人机舱的子弹。在战斗的交响曲中它们几近无声,却有着震慑死神的力量。
搭档的时间并不长久。上级也许是觉得呆蠢的机器阻碍了基德一流战斗力的发挥,也许又是因为罗的脑袋装着的战术思想比瞄准器更有价值。总之下达的命令不容违抗。基德觉得有些可惜。少了那些无言信赖和承诺的重量,喷火战斗机拥有了更优越的机动性,但总有更加沉重的锁铐加在了身上的错觉。
当时他不能体会到。在天上的时候要寂寞了很多,他只是这样想,全然没想到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也并无多少的交谈。
所以在最后一次执行无畏战机的飞行任务飞越南部海岸时,基德突然心血来潮,想留下一点纪念。他让机身大幅度右倾,对着罗喊道,“惊喜。”
他把英格兰蓝天下拍着崎岖海岸边白色礁石的浪花,大片嫩绿柔软的草场,随风起伏的麦浪和被金色夕阳照耀的山丘送给了机枪手。那是支梦幻的田园牧歌,远离硝烟,沾满泥土的芬芳。
长久之后,他才听到身后的人开口。
谢谢。
少见的郑重。
在分别后的日子里,他才慢慢懂了一些。那份似乎随着他的呼吸一下一下愈加沉重的感觉,正是自己难以察觉,却始终隐伏于硝烟战火中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