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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德用过早饭后已经有些晚了,之前那个伙计又领着一个老头进来
,说是让大夫再给瞧瞧。大夫给基德换了药,又叮嘱了几句多心护理的话,花去了大半日的工夫。换平日听人絮絮叨叨那么久基德火早就蹦了起来,但这回他倒是认认真真地点头应和,末了还送那老先生出房门道谢。
遭次难之后倒也学会了珍重他人的好心。但那对准好心的指针从和蔼的大夫再转向把他搭救出来的人时,基德突然就觉得心像是疾马踏空了一蹄。他匆匆勒住缰绳,短暂的慌乱令他尴尬不已,但又庆幸无人旁观这难堪的小插曲。
想那么多做什么。
基德坐回椅子上,候在边上的伙计看着饭点也过了,问他吃些什么让厨房开个小灶弄去。他摆摆手表示不用。罗挑人眼光不错,那伙计机灵,把基德眉间的烦躁和低落看个清楚,也就不再打扰,走之前给基德沏了杯南山寿眉。
茶叶在透亮的汤里沉浮,像半开的玉兰,仙灵灵的。早说过基德没什么葱茏雅趣,那茶杯小得简直是个玩具,就那么点茶汤,还没来得及留下点香味,就很憋屈地被一口气吞了个干净。剩下的茶叶渣趴附在杯沿上,跟章鱼样眼巴巴地望着潮,倒也像极了闲得发慌望着太阳发呆的基德。
时间拉着门外那簇竹子的影越拖越长,傍晚和走进院子里的那人一样来得难以察觉。直到那清晰的脚步声踏上台阶,基德才反应过来。
“身体感觉怎样?”罗站在房门口问道,同学的时候两个人互相看不顺眼,现在却感觉彼此是熟络得很,那口气叫基德不适应。
“死不了。”
看那反应罗也知道他没什么大碍,不多说摘了手套坐在基德对面。伙计端了菜进来,桂花鸭,枸杞鸡茸,有一道樱桃肉是放在罗面前。开了坛花雕,各斟上一杯。菜不多,但基德知道这是耗了功夫的,就那道肉得在炭缸上捂,再烧它个七八小时。罗没点招待人的客气,直接用筷子掐了块说,“过几天梅雨下起来了,这菜就吃不到了。”
基德吃不惯当地的口味,对他来说偏甜又腻,随便扒了几口就拿起酒杯。罗倒是吃得津津有味,都顾不上搭理他。等他把菜解决了差不多一半停下时,基德已经喝了三四杯了。
看他得空拿帕子擦了嘴,基德就开口:“说吧,为什么救我。”
罗往后靠在椅背上,手指交叉搁在面前,坦然地看着基德,
“同学情谊。”
基德一口酒差点呛了出来。罗讲了个蹩脚的笑话,自己都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说说你的打算吧,”罗换了个话题,也是个更实际的问题,“你已经——”
“啊啊,我已经被开除了。”基德一听就不耐烦,出口打断。
罗的话就像一粒火星,落在基德本已经毛毛躁躁堆成小丘的乱麻心绪里。基德他也知道,罗跟着那师长南下剿匪,打了几场漂亮的歼灭仗,他的银行家养父又给他在场面上疏通关系,这小子稳稳当当踩青云,成了年纪最轻的团长。
再看下自己,才开始就输了一截。就算他再不甘心承认,也无法忽视事实,当然他更不甘心回避这一点——那是可笑的懦夫才会这么做。在学校里教官磨不平尖锐的棱角,大概也是算准了会有什么样的遭遇,把烫手山芋丢给更会剥皮的人。基德刚踏进宪兵旅,就给撞个头破血流。
他绝不是受挫就一蹶不振的人,因为他的逆鳞就是张狂的骄傲,面对再多未曾料想过的窘境也不会屈膝折腰。只是在不断涌升愤懑和无奈时,那残忍的现实逼迫得人有过一丝怀疑。
不是对自己热血信仰的动摇,而是有些疑惑这个世界能否有容他站稳脚跟的地方去实现梦想。
徘徊是短暂的,他很快给了自己一个答案。
显然罗对他的答案也很好奇。
“你怎么能忍受做一个小排长给你们旅长当勤杂兵?”罗给火里再添点油,“不过这也算是我帮你这把的原因——”
那双眼睛的颜色显得有些耐人寻味,基德忍不住联想到背后是否掩着更深一层的意思。
“虽然不太相信你那臭脾气还能忍下这些气,不过,基德,”罗身子前倾,下巴抵着抬起的手上,“你总能出乎我的意料嘛。”
基德盯着他,沉默了几秒。
“你懂什么,团长。”
罗打量着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无论假意或真心,这话中滋味他也确实尝到一二。
他伸手拿了自己的酒杯,朝基德举起,省了那客套的敬辞,一口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