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沉尘推开虚照起身想要去洗澡，走到浴室门前，她回头看着镜子问道。
“你会不会还俗？”
许是光线不够充足，许是角度太过偏斜，一时间，沉尘觉得镜中那人的面容如此模糊。她看不清他的眉眼，不知他是怎样的表情。她料到他的沉默，转身来到镜子前，伸手在镜面上勾画，一点一顿，画的极为用心。若非她现在还赤裸着身体，未尝不是一副美丽的画面。
“不会。”
虚照摇摇头说的坚决肯定。方才许久的沉默是在挣扎么。挣扎到底是哄得沉尘一时欢愉，还是说出实情惹的沉尘伤心呢。是料得沉尘不会就此离去，所以才决定不打妄语，如实告知这个方才在他身下婉转的女人么。
“你会恨我么？”
他又快速接上一句，望着镜中的沉尘，眉头再次锁紧，表情凝重。但是沉尘依旧看不穿他的眼里是否有情。是怕她真的会因此恨他，然后远离他呢，还是……
“当然不。”
沉尘指尖用力，点在镜中他转头深皱的眉间。于是镜中人的眉毛舒展开来，轻轻的呼出一口气，似乎是卸下极大的包袱。
“怎么会恨你，我甘愿啊。”
她抬头冲镜中人展颜，笑的心酸。她突然明白，那凝重似乎并不是担心她会离开。

洗完澡，沉尘赖在虚照的怀里，贪婪的嗅着他的味道。房间里格外安静，只有电视机里传出嘈杂，让这个房间不至于像坟墓一般。沉尘伸手抚摸虚照的胸膛，感受着皮肤下心脏的起伏。
初遇时，沉尘才二十岁。她推开车门下车，抬头就看见一人迎着晨光前行。眉头紧锁，一下便锁住了沉尘的心。她不知哪来的冲动，想要走上前，去抚平那人眉间的皱褶，尽管那是最吸引她的花色。
“师父，阿弥陀佛。”
她走上前顶礼，努力克制着自己不怎么听话的身体。
“阿弥陀佛。”
这声音低沉带着磁力。沉尘抬头，撞入那人的眼中。
此后十日相处。沉尘与他最为亲近。其实，沉尘与每位师父都很亲近。不过，对他带有了特殊的味道。
他爱吃什么菜。爱喝什么茶。沉尘比谁都清楚。可以亲手为他盛饭泡茶，沉尘以为这便是他予她的特许。
无论是在佛堂拜佛，还是在亭间小坐，沉尘的目光总是追着他，期待着片刻的对视。他总是会装作不经意，目光悄悄扫过沉尘，也许这是他对她的特意。

忙碌后的夜晚，他的短信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寥寥几句，让沉尘以为这便是她对他特殊。
日复一日，沉尘在无限的挣扎。她放不开那淡淡的暖意，却又恐惧于未来。不过十日，沉尘觉得自己就已经老了很多。
“他是和尚！“
“我知道。“
“你们不会有结果的！“
“我知道。“
“你就不能离他远点！“
“我做不到！“
“明天一定要忍住不要去看他。”躺在床上的沉尘这样告诉自己。第二天却依旧默许自己的目光追随那人。
“唔，他出去了。要不要跟出去和他单独说说话。要不要呢。要不要呢。”沉尘盯着那离去的身影苦想，身体却快了思维一步跟了出去。
“离他远点，离他远点。再有两天，就见不到了。就都过去了。”沉尘这样告诫自己，妄图在最后两天狠心不理会他的一切。
“可是只有两天了，如果现在不多和他说说话，两天后就再也见不到了。”于是沉尘迅速推翻自己之前所想，又投入到之前的样子。

沉尘才二十多岁，可这起起伏伏的二十多年让她觉得往后的人生必定会是凄苦的。她不相信爱情，亲情，友情。她觉得她是一个生活在苦海里的人，苦海中气管次的抽动都那么真实，那么鲜血淋漓，痛彻心肺。她拼命挣扎却毫无作用，唯唯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求佛来渡她离海时那点熹微的光亮。那天，遇到虚照时，她眼睛一亮。胸中豁然开朗，心想，虚照师父大概就是佛菩萨派来渡她的人吧。也正因为如此，她对虚照格外虔诚。
她夜夜梦魇。粗暴的父亲揪着娇弱的母亲的头发将母亲的头撞向床角，血液飞溅。笑盈盈的好友转身捅她一刀。或是那前一分钟还笑着说爱她，却在下一刻离她而去那人的面容。那些真实的发生过的事情，在梦里又一次次出现，与她纠缠。
沉尘想要做那高阳，而虚照会不会是那辩机呢。沉尘从未从在虚照眼中看到情字。即便是在床笫之间，虚照的眼神依旧明亮，未染一丝情欲。沉尘甚至怀疑，自己爱上的是一具傀儡。那个和自己缠绵的人也不是真的。或许一切都是假的。
是假的又不是假的。

沉尘抬头望着虚照的脸问他。
“怎么会这样呢。这样是错的啊。”
虚照的眼睛盯着电视，似乎对这个鉴宝的节目非常感兴趣。
“错就错了呗。时间又回不去了。”
虚照抬手将沉尘抬起的头又按回他的肩窝处，继续说。
“我有时心情不好，就会去火车站，不知道目的地在哪，有哪里的票，坐到哪里算哪里。我从来不会去考虑明天怎样。也不会去想以前怎样。明天无法预料，过去无法改变。何必纠缠于此呢。“
沉尘安静的听着虚照的话，她不知如何回答。她最难过的，最无法面对的，就是以后。而虚照，不在乎以后。沉尘斜靠在虚照怀里，心里默数今天虚照犯了多少戒。
【佛言：若依我为师者，不得饮酒，亦不与他饮】酒戒是遮罪中的一戒。对于虚照这样受了具足戒的比丘来讲，饮酒必是犯戒。

想到这儿，沉尘又抬头问虚照，
“今天这事儿算是因为你喝了酒不？“
虚照的目光终于从电视上挪开，看了沉尘一眼道，
“你的意思就是，我酒后乱来？“
沉尘深深的点了点头，她一点儿也不信虚照对她有情。虚照无奈的叹了口气，手又收紧将沉尘锁在怀里。
“呵，我就不能是真对你有情？师父也是个凡人而已。”
沉尘沉默的缩回虚照怀里，她不信，无法信。她闷声道，
“师父，你又打妄语。”
虚照似乎无奈至极，拍了拍沉尘的头不再接话。专心的看着电视。

沉尘对那电视上的节目一点兴趣也没有。沉默了一会儿，她又开口问道。
“师父，你喜欢我么？”
沉尘到底还是个孩子吧。虚照大了她将近十岁，说话的口气总是像在和孩子说话。
“嗯。喜欢。不喜欢干嘛出来陪你啊。”
沉尘小孩子脾气一股脑的就上来了。她不乐意的说。
“才不是你陪我！明明是我出来陪你的好不好！”
虚照对沉尘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是啊，如果有办法，那就不会是这样子了吧。他故意装出不开心的样子，冷声道，
“嗯？谁陪谁？”
沉尘一听虚照的语气冷了一下，顿时吓得打了个哆嗦。不笑的虚照真的很严肃，很多居士都怕他。沉尘当然也不例外。不过是仗着虚照多数时间都纵容她，所以她才肆无忌惮的敢在寺院里和虚照发脾气。沉尘讨好的搂住虚照的，傻呵呵的笑着说，
“嗯，嗯，别生气啦。我陪你还不行么。”
虚照突然就笑了起来，
“嗯，这可是你说的。”
沉尘听出来了，虚照刚才的严肃生气都是装出来吓她的。她不开心的从虚照怀里翻出来，背对着虚照不去理他。

虚照关掉电视，将手中的遥控器抛开，翻身从背后抱住沉尘。暖暖的呼吸吹在沉尘的脖颈间，惹得沉尘的心都痒了起来。低沉的声音在沉尘背后响起。
“不要去想以后，不要去想过去。未来的日子还久，小丫头。如果可以，我会一直陪着你。不要怕不要怕。冬径已过，春会生。”
沉尘把头埋进枕头，这话听得她心都快碎了。她下意识的抓住虚招的手。用力，用力再用力。抓到虚照手生疼，抓到沉尘的手颤抖。她不知道，能不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让虚照明白她内心的无助和痛苦。虚照握着沉尘的手，更加用力的将沉尘揽在怀里。
此时连电视的嘈杂都没有了，房间内沉寂的真如坟墓一般。沉尘贪恋着这温暖，却不得不起身离去。她在门合拢的瞬间，看到虚照拥着被子坐起来，通过镜子深深的看着她。她也深深的看着虚照，仿佛这真的是终别。
回到家就睡过去的沉尘，第二天被短信的铃声叫醒。是虚照发来的。说他已经坐上火车了。给沉尘说一声而已。沉尘没有回消息，躺在床上，却怎么也没办法继续睡觉。突然想起来那十日的相处。

第一天。
虚照偷懒没有去佛堂。沉尘托着腮坐在虚照面前有点小小的激动与紧张。
沉尘说，“师父，你皱起眉头的样子好凶。”
“真的很凶么？“虚照笑着问沉尘，那笑容似有法力，抚平沉尘紧张的情绪。阳光打在虚照的脸上，好看的让沉尘有些恍惚。
沉尘点点头，“是啊，好凶的。我都不敢和师父说话了呢。”
“我不喜欢它。”虚照指指窗外，正巧老师父路过。
“啊，你不喜欢老师父啊？”沉尘有点难过。沉尘喜欢老师父。老师父待沉尘很好，做的斋饭也好吃。如果虚照不喜欢老师父，那沉尘该怎么办呢，因为，沉尘也很喜欢虚照啊。
“不是啊，我说的是它。”虚照有点无奈，继续指了指窗外。修长的手指好似点在沉尘的心上。
“哦，你不喜欢太阳啊。”在明白虚照所指之后，沉尘脸红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
“嗯，照的我不舒服。”虚照抬手挡在眼前，那阴影下的面容显得愈发英俊。
“可是，皱眉不好看啊，会很凶，我会很怕师父的。”说这话时的沉尘的口气好像在和兄长撒娇，如果大师兄在，一定会训沉尘不讲礼数。
“嗯，那就不皱眉了。”虚照不在意沉尘的口气，好像在安抚一个小孩。
沉尘嘟起嘴，表示不开心虚照的语气。虚照笑的更加开心。明媚的笑容带走了沉尘心底的不甘。沉尘只是不喜欢虚照皱眉，仿佛有什么俗事扰了虚照的心。其实，沉尘最怕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去轻轻的触摸虚照的眉心，然后帮虚照展平虚照的眉。第一次见面时，沉尘就怕。所以，沉尘只会在梦里伸手替虚照抚平眉间的褶皱，醒来后在佛堂长久的忏悔。

第二天。
拜佛到最后一堂课时，沉尘已头晕眼花，站立不稳。晕晕乎乎的找不到经书上的文字已经到了哪一行。虚照在佛堂里走动，时不时走过来，皱着眉指点沉尘已经唱到了哪里。
沉尘索性将眼镜摘下搁在一旁不看经书。她想若自己不看经书了，虚照是否就不会皱眉。谁料虚照走过来拿起眼镜戴在自己的脸上，却低着头不让沉尘看见。然后又很快的摘了下来，转身准备离开。沉尘不开心的哼了一声。虚照转过头瞧了瞧沉尘，似是看到沉尘眼中的不乐意，虚照又拿起眼睛戴上，对着沉尘笑了一下，然后摘下眼镜向外走。沉尘沉浸在虚照冲她笑的那一刻。
沉尘追出去问虚照。
“师父，你之前在佛堂里怎么不笑啊？“
“在佛堂里怎么可以笑。“
可是，虚照刚才，冲沉尘笑了不是么。在这个一定要严肃的地方，虚照笑的像是三月的春风一般。
“师父，你不是说，佛堂里要严肃嘛，你干嘛笑的这么开心。“
“凡事无绝对，小小年纪的不要这么死板。“
虚照耸耸肩，回了房间。留下沉尘一个人在门外懊恼。

第三天。
沉尘和虚照坐在凉亭里聊天，虚照说，
“我十五岁就出家了。初中的时候就不爱念书了，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于是就跑出去玩，天天玩的不着家，后来也觉得没意思了。然后就跑去寺院里出家。但是第一次只待了二十二天。“
“为什么这么短时间。“
“缘分不到啊。在家呆了一个月，又跑到别的寺院去出家，然后就一直到现在。“
“出家不无聊么？“
“你们都觉得出家无聊，那么入家是否就不无聊了呢？“
沉尘想起，以前跟朋友在外玩儿了一天之后，回家总会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回想起一天，似乎并没有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是不是，入家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还不如出家呢。

第四天。
“师父啊，沉尘觉得不开心。“
“那就去佛堂念经吧。“
“念经好累啊，不想念。“
“那就去抄经。“
“不想去行不行？“
“行啊，那你继续不开心吧。“
沉尘嘟囔着去了佛堂。在一遍遍经文的诵读声中，沉尘无法平静自己的心。她眼前全是虚照的样子，耳边全是虚照唱佛的声音。
第五天。
虚照说，做事要懂规矩。于是沉尘便跟虚照学规矩。
“中门是你能走的么？“
“为什么我只能走偏门！“
“因为我也走！“
沉尘不乐意的跟着虚照身后从偏门入殿。却忘记要先迈哪条腿。于是又是一顿训斥。
第六天。
沉尘拿起桌上的水果，刚准备吃，虚照就发话了，
“我说让你吃水果了么？“
“没有……“
“那你还吃？“
“师父，我能吃水果么？“
“行，吃吧，给我也拿一个。“
第七天。
沉尘很老实的先问虚照，
“师父，我能嗑瓜子么？“
“不行！“
“为什么？“
“说不行就不行。 “
“师父……“
“行行行，磕吧，也给我抓一把。“

虚照对沉尘要求甚多，从坐到吃，没有一样不被虚照训斥。而沉尘却总忘记虚照说的话，依旧常常犯错。久而久之，虚照便随了沉尘。不在强行要求沉尘去按照规矩来。当然仅仅是在没人的时候。沉尘不希望有人说师父的弟子不懂规矩。不过沉尘想，在她离开后，虚照会替沉尘向佛祖忏悔吧。因为纵容她的，总是虚照。
沉尘记不住何时拜，何时起。虚照不厌其烦的站在前面冲沉尘摆手。看着沉尘拜下，看着沉尘起。
沉尘偷偷的溜出佛堂，回头偷窥时看见虚照望向沉尘，一脸的无奈和纵容，沉尘冲虚照一笑，转身跑的飞快。
虚照总是天南海北的跑，很少在寺里呆着。这是最后一日，虚照明天就要离开这座城市。沉尘很难过的问，
“师父啊，你待够十天就要走了么？“
“嗯，也可以是十一天。“
“嗯？你还有事？“
“没事也可以多呆一天啊。“
沉尘的心情复杂的不知道如何表达，只能傻傻的冲虚照笑着。他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沉尘想着。

自第一日遇见虚照时，沉尘的生活从遇见虚照这天开始发生变化。嘴里最常说的就是虚照师父。沉尘想，如果可以信仰一个人，那她的信仰便是虚照。如果不可以信仰虚照，那便像虚照一样信仰佛菩萨吧。
时间总不会停止不前，四季也会超常往复。无论是寒冬还是酷夏，有虚照在的日子，总会像是在春天一样。复苏的不仅仅是万物，还有沉尘这颗被冰雪包裹的心。
走过长长的冬径，沉尘遇见了可以给她春天的人。
虚照的出现，让那常年笼罩在沉尘心头的浓雾中突然出现一道光。贯穿了沉尘的心脏。
回忆的太多，沉尘本就不怎么清醒的脑袋更加混沌。
“我等你回来。”
沉尘轻轻说了一句，又睡了过去。希望一觉醒来，可以看到已经回来的虚照。
浓雾总会散开，只希望，那浓雾背后，有你的眉清目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