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言连载吧 关注:3,774贴子:56,596

《鹤唳华亭》by雪满梁园,此为大修版,一路虐到底,终于完结了

取消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文案不是特别想录,因为我觉得很多人都看过这本书的未完结版……这本小说六七年前坑了……不过,我只是想知道这个大修兼完结版,这个结局有多少人可以接受?真的是虐到底啊,萧定权居然自杀了!有人说这是个完满的结局,有人说(比如我):完全没看懂!为什么啊为什么?
文案: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
-------------------------------------------------------
-------------------------------------------------------
关于升级鹤3.0的声明
因我家母上穷极无聊,想看《晴雨录》,我只有先把本坑填完,免得总是被追杀。因为太看不上前文,故填前改动。本文有过一次小修,即现在网上流传的这个版本,我们称之为鹤2.0版,这次这个版本便是鹤3.0。本人在此严重声明,请升级官方最新版本鹤3.0。
关于改动的方面大致如下:
1,名物、服饰、艺术、风俗一律从宋,宋后的典故仍旧不会出现。
2,典章、制度、礼仪一律从明初。
3,严峻声明,是大改,非小改,不但牵涉名器,亦牵涉情节,后文也会根据前文的修改而发生相应变化。所以列位看官,如果囧,请深囧,如果看,请重看。不按本说明进行操作,所造成的严重后果,本人一概不付责任。
4,随意越狱造成的系统损坏,不享受售后服务。
以上。梁园。西元二零一三夏至。


1楼2014-02-12 20:08回复
    第四章岁暮阴阳
      王慎亲自带人护送太子回到西苑,又急着去嘱咐太医。因为太子元妃去岁殁了,此时只能倩人唤来了几位品阶较高的侧妃,一时之间,阁内一片混乱哭嚷念佛之声。
      定权在嘤嘤哭声中醒转,心中越发觉得烦躁不堪。几位侧妃见他睁眼,立刻围到床前查看,定权只见她们朱口乱启,也分辨不出到底在说些什么,鼓了半晌的气力,哆嗦着咬牙道:“出去,待我真死了再烦你们来哭不迟!”几位侧妃愕然,互看了两眼,只得哭哭啼啼下去了。太医院的院判随后便到了,一进门便吩咐内侍去取热汤,察看太子伤势,只见中单上血渍已成赭色,早与伤口凝结在一处,叹气道:“殿下权且忍耐一下。”给定权喂了几口参汤,这才用剪刀慢慢将中单剪开,替他将伤处收拾干净,直折腾到夜深才罢休。
      阿宝替他虚虚搭上了一床被子,定权此刻亦只觉得乏得脱了力,虽然一身上下疼痛得如火灼刀割,终也慢慢阖眼睡了过去。蔻珠与阿宝一同在阁内守夜,一夜里只是不断听到太子睡梦中喃喃□之声。移灯察看时,却他满额又皆是点点汗水,二人无奈,只得重新取来热汤,欲替他拭汗,忽闻他低低喊了一声“娘”,语气中委屈无限,随即一行泪便顺着眼角,滑到了腮边。阿宝只觉得诧异不已,抬头去看蔻珠,却见她呆呆凝视着太子苍白的脸庞,半日方叹了口气,一时记起还有人在身旁,神情似乎颇不自在,侧过脸去接过已经拧好的巾帕,轻轻帮太子拭去了脸上的那道泪痕。
      定权受杖时,本是一身大汗,天气又冷,不免受了寒,次日一早再看时便已经低低发起了热来。延医用药,又是好一番折腾。好在他病中昏睡时多,众人虽忙碌些,每日倒是少惹了不少是非,便也有人暗暗希望他这病养得更长些方好。
      一日上灯的时候,定权醒了过来,见阿宝侍立在侧,开口问道:“那是什么声音?”阿宝答道:“是爆竹声。殿下,已经是除夕了。”定权静静听了片刻,忽而问道:“这几日我似乎见你日日都在。”阿宝答道:“他们都预备应节的物事去了,奴婢没有什么可以预备的。”定权道:“孤知道,这是积弊了,年节时都要往家中夹带些私物,苦禁不住的。——你为何不也随波去濯濯足?”阿宝道:“奴婢家人不在京中。”定权今夜倒似温和了许多,又问道:“那你家是哪里?”阿宝道:“奴婢家在-清-河-郡。”定权笑道:“我听你说话,只当你是南方人。”阿宝道:“奴婢的母亲是南方人。”定权又问:“你家是做什么营生的?”见阿宝迟疑了半晌,不由笑道:“那孤来猜猜。你家直到父兄都应当是书生班辈,家道即非大富,亦属小康,是不是?”
      阿宝脸色一白,吃惊道:“殿下?!”定权笑了一声,道:“你虽是洗了几个月衣服,可是手指头又细又白。你替我研墨的时候,用的力道恰到好处。你帮我擦汗的时候满面通红,根本就不敢瞧我的身体,还有……”定权忽而拉过阿宝右手,放在面前细看。阿宝不知他为何如此,只是觉得他的手指冰冷异常,如触霜雪,忍不住瑟瑟发抖,未及多想便挣开了他的掌握。
      定权却并未恼怒,只是顿了片刻,笑问:“你的中指有薄趼,是拿笔磨出来的罢?”见她脸色煞白,又冷冷问道:“我着人查过,你并不是罪没入宫。说吧,你究竟是什么人?”见阿宝只是嚅嗫,复又冷笑道:“不说无妨,斋戒已过,孤不怕杀生,现下就可以着人杖毙了你,你相不相信?”阿宝见他满面阴骘颜色,一双眼眸冷冷望着自己,知他并非恐吓,忽觉不寒而栗。思忖了半晌才咬牙道:“殿下,奴婢死罪。”定权道:“你说吧。”阿宝道:“奴婢本不敢欺瞒殿下,可是奴婢虽然身处卑贱,也妄想能存一二分体面。”咬牙良久,方低声道:“奴婢的父亲是齐泰八年的举人,因为祖上素有些产业,便也捐得了一个知州。父亲妾媵无数,母亲本是嫡母的侍婢,其后虽有了我,仍是半婢半妾,在家中忍死度日。奴婢幼时不懂事,见兄弟姊妹皆去读书,也央求过母亲,后来虽然识得了几个字,却不知让母亲多受了多少嫡母庶母们的欺辱。数年前父亲过世,几个兄弟分了家业,用一点薄产将我母女逐出。父亲本不疼爱我,他过世时我又年幼,是以并未为我定下一门亲事。我母女二人无计可想,母亲只得带着我进京来寻姨丈姨母,谁知姨母早已不知去向,母亲亦染了时疫,辞世对我说:‘你也是诗礼人家的女儿,万不可自轻自贱,还是回去吧,总是一父同体的兄弟,应该还是会有你一碗饭吃。’我想此事断难回头,便在京中寻到一远亲,冒他养女之名入宫,乞终身衣食而已。”
      她诉说到此处,已经哽咽不能成声,却仍兀自狠狠咬着嘴唇,隐忍得双目通红,不肯流泪。定权默默望她,冷冷问道:“你母亲说得是,本有一父同体的兄弟,你为何不回去寻他们?”阿宝摇头道:“虽言是兄弟,不及路人。奴婢愚钝,所以存了这点傻念头,虽说皆是为臧为获,却不想做了自家人的。”定权轻轻一笑道:“是么?”阿宝偏过脸去,半晌方点点头。定权无语,向上拽了拽寝衣,见她仍在垂首忍泪,并没有起身相帮的意思,隧哼道:“想哭便哭罢。”阿宝低声道:“奴婢不敢在驾前放肆。”定权道:“主君问话,你只知点头摇头,便不算放肆?”见她无言以对,又问道:“你这名字是谁取给你的?”阿宝一愣,答道:“是我的母亲。”定权点了点头,便也不再多问了,只吩咐道:“你去看看周总管可在外头?”阿宝依言索人,周午旋即入阁,见定权精神尚好,自然大喜,忙吩咐宫人去预备清淡饮食。定权摇了摇头道:“我想吃酪。”不知为何,那语音中居然略带恳求的意味。他嗜凉嗜甜,众所周知,周午听到这话,却愣了片刻,眼中忽流露出爱怜之意,半晌方低声答道:“殿下,这里是西苑,没有预备……”却又似不忍断然拒绝,又道:“殿下想用,臣节后着人去置办便是。”定权微微显出些失望的神情,却也并不强求,只道:“没有便罢了,我不吃了。”说罢翻身向内躺了,半日没有动静,想来已是又睡着了。
      宫墙外正是爆竹喧天之声,更衬得苑内一片冷清,除夕之夜也就这样悄然滑了过去。


    5楼2014-02-12 20:33
    回复
      第九章金瓯流光
        阿衡,阿衡。定权心中默念,这两个字,他如何能够忘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小妹妹的面孔早已模糊,只是记得,她是那般可爱可怜,桃花一样的小嘴,刚刚学会含混不清的喊哥哥。
        是许多年前一个春日,因促狭而复古的廷臣们私下里所谓的顾太子仍然头总两角,笨手笨脚地将幼小的公主抱在怀中,问在一旁含笑坐着的母亲:“阿衡长大了,也会像娘一般好看吗?这么小的脸上怎么贴花子呢?她的头发也能够高高的梳上去吗?”他俯下头去亲亲小小公主的眉心,自觉对她的心爱仅次于对他的母亲:“不知道阿衡的夫婿现在何处?我可不能叫他随随便便就把阿衡娶了去。”顾氏皇后身边的宫人们吃吃笑了起来:“有太子殿下这样的兄长在,我们将来的驸马都尉可是有苦头吃了——只怕也会伤了妹妹的心。”不知道为何刁难驸马就要伤害公主的顾太子糊里糊涂地也跟着笑了。贵重的纨扇隐蔽了顾氏皇后著称于世的美貌,贵重的教养则隐蔽了她妙目中真实的神情,只可见她如云乌发上的步摇来回摆荡,于春光下漾出的灿灿金辉,映入了顾太子笑弯的眼角中。那片金辉中纠缠着一两声低低的咳嗽——公主的出世给皇后的心灵带来了莫大的欢乐,也给她的身体带来了不可忽略的损伤。虽然她一双儿女的父亲并不在身边,或者他正在陪伴赵妃和她的儿女,但是在顾太子远比同龄人敏感和早熟的记忆中,这情景已足够永成最珍贵的吉光片羽。
        妹妹突如其来的夭亡,父亲的冷漠,宫中的流言。母亲摧肝断肠的悲痛,父亲的冷漠,宫中的流言。母亲的沉疴,父亲的冷漠,宫中的流言。母亲的薨逝,父亲的冷漠,还是宫中的流言。一幕幕,一场场,一句句,一声声,陈年的疮痂,又被揭起,下面的伤口却从未曾愈合,反而沤出了脓血。刻骨的怨毒,如酒一般,越酿越陈,一时之间,翻腾而起,五脏六腑,皆被毒药腐蚀了一般,从寸寸骨节,到丝丝毛发,有知觉处,无知觉处,都在隐隐生痛。
        头上双角已经总成发髻的顾太子萧定权,手足无措的被遗弃在多年后的春日中,虽然极力克制,却仍然惊觉满目的金辉突然翻做了残阳的血红。他努力在一地血色中寻找到了面前之人,嘶哑了声音:“你都知道些什么?公主的闺名你是从何处知道的?”
        许昌平听他嗓音都变成了他人,心底也暗暗惊骇,扑通一声跪倒,叩首道:“公主的一个保母宋氏,便是臣的养母。”
        往事如风,拂面而过,风干了定权额头上一层薄薄的冷汗,他慢慢安静了下来,颓然坐倒道:“说。”
        许昌平道:“公主薨逝当晚,臣母轮值,并不在公主阁中。事后查究不出缘由,陛下说是宫人失职,要将侍奉公主的宫人尽数处决。是孝敬皇后以为臣母几经刑求,并不知情,做主赦她出宫。臣幼年失怙,稍长失恃,全赖养母抚育,臣始得成人。养母待臣之恩,既同亲出,又等再造。母亲常言,皇后慈圣,无以为报,由是感念终身,至死不忘。今臣欲报之于殿下,即臣母欲报之于先皇后耳。”
        定权呆坐了半晌,自觉头脑有了些虚空的清明,方开口问道:“许主簿请起吧,我记得你的母亲,她的眉心可是有一粒朱砂痣?”
        许昌平起身道:“殿下颖达,只是臣母的痣生在眼角。”
        定权淡淡一笑:“是么?那时我年纪太小,记不清了。”又道:“孤在此谢过主簿。主簿言同珠玉,孤敢不重视?且君母于吾妹有保育之恩,君亦算是孤的半兄。”
        许昌平连忙辞道:“殿下如此移爱,臣如何承当?先皇后于臣母有生死肉骨之恩德,臣必结草衔环以报殿下。”
        定权笑道:“许主簿不必如此客气了,主簿蓍簪不忘,存心难得。”
        许昌平垂首道:“臣虽不敏,亦知丝恩发怨,皆有所报。”定权点点头,眼前的血色已逐渐退散,起身走到他身边,上下打量了片刻,突然伸出手去,替他整了整衣领,道:“许主簿果真是披褐而怀金,只穿这绿袍实在可惜得紧。”他寒凉的手指擦过了许昌平的脖颈,许昌平未料他忽为此举,连忙回避,回过神后谢罪道:“臣无状。”定权收回手微微一笑,只道:“如此方信,许主簿亦属凡人,否则倒叫孤不敢亲近了。”许昌平凛然一惊,方察觉自己的层层重汗,早已经湿透衣领。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大内的钟声传到此处,只剩悠悠余音,这已是到了要闭宫门的时节。定权笑道:“孤日后有了疑惑,还望主簿不吝赐教。只是今日天既已晚,孤却并不敢留饭。不知主簿以何代步而来?”许昌平道:“臣骑马来的。”定权笑道:“我叫人备车送主簿回去。”许昌平辞道:“并非臣不识殿下厚爱,只是如此,反倒惹人耳目。”定权这才作罢,亲自将他送出了殿前龟首,静立门扉之间。目送他身影消失,这才信步入室。
        命人唤过近侍亲臣,吩咐道:“将这条子送给吏书张大人,让他彻查此次詹府和坊局新任职官的功名和宦迹。再去把詹府那个新上任的主簿,是何地人,他家中都有谁,他在京中住在何处,都做过些什么事,都见过些什么人,细细问清。——这桩事情不要惊动旁人。”
        见亲臣一一答应,领旨而去,定权这才慢慢坐了下来,抚了抚额头,伸手去取茶。乳花早已破尽,余下凉透的碧色茶汤。建盏内壁上一滴滴幽蓝的曜变天目,两三萍聚,如同暗夜里闪烁的一只只鬼蜮的独眼。他心中焦灼,在那些眉眼的窥视中喝了两口冷茶,忽而头皮发麻,扬手便将茶盏摔在了地上。又伸手将案上烛台,文具,书籍皆扫落了下来,方觉心中渐渐平和。蔻珠和阿宝听到室内巨响,急忙跑进来查看。只见定权剪了手,踏着一地狼藉,正在向门外走,看到她们,安静地吩咐道:“收拾一下,也好。”
        廷中有溶溶夜色,半爿明月已经排云而出,虽非望月,却也皎皎可爱。东风乍起,翻起满院花草香,涟漪一般慢慢浮散,和如水月光一起凐湿了他的袍摆。定权在庭中静立了片刻,舒了口气,,吩咐道:“将晚膳摆到后苑水榭中去吧。”他年来难得有这样的雅兴,两旁内侍忙连声答应,去报告了周午,张罗不歇,周午又赶来问定权可否要宣良娣等前来相陪。他兼任月老的志趣是随时随处的,并非只在月下,这一回定权却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厌烦的摆了摆手,道:“多余。”周午碰壁已惯,并不以为忤,提灯亲引了定权前行,见食案摆设水榭中央,周遭中涓提灯,宫人秉烛,映得四下里白昼一般,便知道众人的耳朵又有一场劫难。果见定权皱眉道:“游春重载,月下把火,这种煞风景的事情,难为你们做得周齐。”只得又张罗着替他驱散了一干人等,命他们退至远处,遥遥守望。
        定权并无心吃饭,坐下后便把盏自饮。同酒浆一起慢慢斟酌的还有那个许昌平说的话。当日妹妹夭折,他在中宫守着母亲哭泣,哭累了便没有还宫。母亲以为他熟睡,而轻声嘱咐亲信女官的话,别的他都不记得了,唯有一言记忆犹新:“你亲自送她出宫,此事切勿使陛下知晓。”后来回想,他所以记得这话,大约是依仗了内心深处那点隐秘的快意——因为教养贵重而对种种不堪境遇永远只是沉静接纳的母亲,竟然也会有忤逆至尊的决绝。凭着这点快意,当年尚未懂事的他,默默地牢守了这个秘密,一厢情愿的与母亲分担了这欺君的罪名。当时知情者皆已不在,他如果相信心如渊囿的自己,就应该相信竟然察见渊鱼的许昌平。
        自己正需要这样一个人,他也知道自己正需要这样一个人:精明、亲密、隐蔽而又名正言顺。恰如此人所言,王事已盬,藏弓在即,皇帝下诏移宫是迟早的事情。詹府刷新,自己若不能从中选择出新的亲近,日后东宫和朝臣的交通必将大不便利。
        他的言语并无破绽,他的出现恰到好处,他的精明无懈可击,他的身份也合适不过。而自己的恐惧,也正来自于此。
        他今日穿的是官袍,是因为他本是詹府的人,品秩又低,穿私服来反倒招人嫌疑,想必他骑马也是这个意思。他不同自己索要官爵,无非是想示意,眼下的高爵厚禄转移不了他,他不会因此倒戈他人。他知道自己读得懂他的精明,于是不加掩饰的将这些精明展示给自己。那么他肯定也知道,越过精明的人,便越难使人相信。这个便是他下给自己的挑战,如同一枚空钩,愿与不愿,全凭君意。
        他是在赌博,赌自己敢不敢相信;自己也是在赌博,赌他可不可相信。
        定权站起身来,向前踱了两步,向波心伸出手去。月色如水,月色如练,月华满袖,月华满襟。投在杯里,浮在池中,笼在梨花上,整个天地间都泛着缟素一般的炫炫光华,略一恍惚便疑心自己身在梦中。这所有一切,其实不过是一场豪华的赌博,他们抵押的是性命身家,博求的是千里江川,万里河山;是出将入相,荫子封妻;是生前显贵,身后哀荣。是终有一日,能够心中安乐,再来赏这清明月色。不知长州的月色与京师相比,有几分不同?照在甲胄上与照在梨花上,照在旌旗上与照在丝帛上,那景象定是不一样的罢?听说月下的大漠,与千里雪场相似,他是真的想去看看的。这片生养他的江山,他是真的想去看看的。
        依周午命令远立的几个侍臣眼见定权步履踉跄,似是中酒,连忙上前劝解。定权的酒量原本有限,又是满腹心事,饮了几杯,此时已觉得头晕目眩,也就顺从地任人搀扶,慢慢走了回去。
        回到暖阁之中,蔻珠见他脚步虚浮,醉态可掬,忙吩咐人为他
        备解酒汤,又教阿宝端了上来。定权也不去接,就着阿宝手中喝了两口,便推了开去,踉跄起身,走到蔻珠面前牵着她衣袖摇摆,侧脸凑到她耳边道:“来给孤梳梳头罢。”他素来修边幅,每日里都要打散了发髻重新绾结,常日都是蔻珠服侍他梳头结发,阿宝也一向司空见惯。只是今晚这般的做态,却是没有过的。眼瞧着蔻珠帮他除了袍服,只觉得自己留也不是,去也不是,终于见着二人皆不理会自己,还是悄悄退了出来。慢慢走回了自己住的房间,倚窗而坐。残烛摇曳,无边的夜色从窗外欺压上来,将她剪裁成一片单薄的纸影,贴在了窗棂上。
        定权散发从榻上起身,走到铜镜前,望着镜中面孔,半晌方对蔻珠道:“你也回去吧,我自己坐坐。”蔻珠见他神情寥落,敛起衣襟,叹了口气道:“殿下如果心中不痛快,就让妾陪陪殿下吧。”定权摇头笑道:“不必了。”又拍了拍她的手,似是有话要讲,但终究只是说道:“不必了。”
        蔻珠依言掩门退出,定权这才扶案站起,只觉乏到了极处,头脑中却分外清明。往事碎裂一地,铿然有声,在月光下闪烁着冰冷锐利的锋芒,他赤足蹈踏于其间,稍稍动作,切割催剥的剧痛,就从足底蔓延心底。他本以为不论怎样的疼痛渐渐便都会被淡忘,谁想到再翻起来,依旧锥心刺骨,如行无间道中。父亲正在皇宫中想什么?哥哥正在齐王府内想什么?那个许昌平正在家中想什么?本该属于阿柔的驸马,此刻又在何处想什么?所有的一切,他一一都要想算到,这才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
        母亲从来不是这样教自己的,她要自己春风风人,夏雨雨人,抚近柔远,下车泣罪。可是他已经做不成那样的人了。他踏着满地的狼藉,伸手划过一尘不着的镜台,可抬起手来,满指都是黑的。这室中教他们打扫得再干净,他依旧觉得尘埃满布;虽则身上襟袍胜雪,他依旧觉得穿着的是一袭缁衣。就连窗外皎皎的月光,投进来也变得暧昧污浊。
        似有冰冷的泪水蜿蜒而下,他也懒得着手去拭。只有在这时,他才真的承认自己无比孤独。在这世上,君父,臣下,手足,妻子,谁人都不能相信,他能够相信的只有他自己。但是今夜,在这片坚壁清野的孤独中,他决定再赌一回,只是为了那长州的月色。


      14楼2014-02-13 18:02
      回复
        第十章所剩沾衣
          就在定权思想到许昌平的时候,许昌平也已经到了京东交巷的家中。将马系在了前院,拍去衣袍上风尘,这才抬脚进了屋内。家中老仆耳聩,此刻才听闻到他已经回归,忙上前问道:“相公回来了?我替你端饭去。”许昌平点头笑道:“好,我已饿得紧了。”饭食上桌,甚是简陋,不过是一碟菠菜,一碟豆腐,。他架上取了一卷《周易》佐餐,边吃边随意翻看,忽读得坤中一句:“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在思想起太子的言语神情之先,却思想起了他给自己看过的那张字条。。
          那张字条上没有称呼,没有落款,究其内容,却必是给张陆正无疑,据其书法,也必是太子手书无疑。太子的业师是本朝书法大家,太子虽然年轻,于书道上却极有成绩,楷、行、草皆工不论,更在老师的基础上自创新风。虽不离行楷范畴,而用硬毫劲走,多骨微肉,横竖收笔多回峰,撇如刃锐,捺似钢折,勾挑处的姿态速度极其讲究,有鸾凤引首之美态。人谓其字如青铜剑嵌入金银丝,锋芒毕露,雅贵兼重,曾有名书家形容为:铸错丽水,碎玉昆山。所以朝中又名之为“金错刀”。此等书法不易藏拙,全赖笔力支持,模仿极难。更兼太子平素爱惜毛羽,鲜少弄技,连写给皇帝的公文都皆用正楷,是以真正见识者其实不多。朝中有一传言,道某日太子应一翰林之邀,赴院中观其所藏行草古帖一副,力压群议,指为伪帖,陈述缘由,说到得意忘形处,脱口道:“譬如孤的这手字,除去双钩填廓,或可勉强形似,当世只怕还无人能仿,也可免去了后人辨伪的辛劳。”其事则未必真实,但据今日亲见,太子平素写给近臣的文移不落款印,审慎之意固然有之,恃才自矜确也不假。
          如此自负又如此谨小慎微,如此矜傲又如此敏感善疑,他的性情,不必看神情言行,只看他写的那张字条其实就知道了。他的自负矜傲一定会接纳自己,他的谨慎敏感一定不会全然信任自己。看来日后与这位主君的相处远比自己的想象不易,许昌平放下了手中书册,抚额低低叹了口气。
          定权派出去的使臣颇能成事,不过六七日的功夫,便达成使命,向定权交差。定权手中正取了把错金小刀在开一卷新制成的藏经纸,见他入室,问道:“可都查问明白了?”使臣复命道:“是。”
          定权放下金刀,道:“说吧。”使臣报道:“吏书大人避开稽勋司,亲查了詹府官员的贴黄,那个许主簿祖籍郴州,今年二十三岁,寿昌六年进士,名列三甲第一百一十八名。”定权“哦”了一声,奇道:“竟是这么年轻。”使臣道:“正是。据说他的生母与人私通,生下他不久就过世了。他家中再无旁人,只得跟着已嫁姨母生活,他姨母当时新婚不久,夫婿正好调职入京,便也带了他到京中生活。他的姨丈姓许,是个忠厚人,收了他为养子,他也就改姓了许。”定权道:“原来他的姨母便是他养母。”这使臣点头道:“正是。——他的养父调入京中当差,是旧宫的侍卫,定新五年不知何事便舍了差事,带着一家子回了家乡岳州。他科举名次寻常,所以并未入翰林,破了大把的钱钞四方疏通,这才留京师入了礼部。在太常寺三年,并无成绩可言,岁末考察,考语只是寻常。此番赶上詹府人事变动,主簿一职出缺,傅少詹本是太常卿,平素与他相处甚欢,便将他也带了进去,不过太常寺的同僚者也有说其间有收受之情,只是他入詹府,比先前还降了半级,是以此说并无几人相信。听说他在太常寺时好打听是非,但是到詹府中时日有限,只是老实坐班,还没有做过别的事情。”定权问道:“他家中还有何人?”使臣道:“他自己带着一个老仆一个童子在京东赁的一间房子。他家乡尚有两个表兄弟,他养父还在,养母已经亡故。岳州离京师不远,臣亲自去走了一遭。”定权略一思想,问道:“她养母不上四十岁的人,怎么就亡故了?”使臣道:“这个所知不祥,想是疾病。”定权又问道:“他的两个兄弟,都有多大了?”那使臣一愣,想了想方答道:“大的约是十七八,小的只有十岁上下。”定权点了点头,道:“此事办得甚好,也劳动你了,回去好好休息几日吧。”使臣赶忙谢恩,这才退了出去。
          定权掐指计算,许昌平的幼弟是定新三年生人,与咸宁公主生在一年,定新四年他家人离京,当是为公主夭亡一事所累。前前后后,严丝合扣,毫无破漏,看来此人此事果然未曾说谎。他舒了口气,顺手裁出一页纸来,提笔写了几个字,封好交付给近侍,吩咐道:“将这个送到詹府的许主簿府上去。”
          许昌平接过信函,只见封上没有半个文字,函中亦只有一行字:“高树多悲风。”稍一思忖,提笔在下亦提了五字,对信史道:“烦请转呈殿下。”信使返回呈上回函,定权展开看了,却是一句:“飞飞摩苍天。”不由笑了一下,将那张纸团了,顺手扔进了书箧中。朝廷院中望去,明媚的春日午后,晴丝袅袅,两个同样玲珑剔透的人,在这一刻仿佛都看见了彼此面上的笑容。
          季春之末,礼部以今春少雨,奏请皇帝行雩祭之礼。皇帝以国朝年来用兵,全仗农桑根本,不敢怠慢,于三月二十七日始,下令群臣致斋三日,其间命太常卿傅光时省牲,又亲自填写祝版,告庙行礼。至正祭当日,御常服步行至大次,更换祭服,亲行祭祀。回返后仍需再至太庙参拜致辞,至此方为礼成。国朝制度,太子虽无需陪同皇帝同祀,却需留宫守居,以亲王戎服侍从,斋戒如皇帝百官。是以定权自二十六日便携齐王赵王宿在了宫内,沐浴斋戒。直到三十一日皇帝从太庙还宫,前去问安侍餐,顺带聆听皇帝各种没完没了的教训,直到皇帝睡下了,这才和二王出宫。三人也皆是累到精疲力竭,饿得头晕眼花,也懒得再虚以逶蛇,在宫门口互相作别,便各自上马,打道还府。
          


        15楼2014-02-13 18:04
        回复
          第十一章白璧瑕瓋
            天子的诚意果然足以感应天地,定权反剪了双手,立在窗前静静看着廷中春雨。雨已绵绵下了数日,如今满地皆是被打落的桃李花瓣,红红白白,衬着茸茸青草,苍苍绿苔,煞是新鲜可爱。室内几案上的青瓷莲花出香袅袅吐出香烟,氤氲散开,混着湿润的水汽,沉重的往人衣上跌撞。
            隔着窗子,他看见周午收起雨具,大约是足底湿滑,从廊下走过的时候打了个趔趄,恍惚的想到他的年纪也大了,难怪会有这么多事疏忽失察。
            周午进入书房时,定权已经走到了案边,听见他报道:“殿下,蔻珠死了。”随手捡过一只狼毫,淡淡回应道:“死便死了,是什么大事?你如今连受累通报一声的力气都舍不得出了么?”周午被他抢白了一句,脸涨得通红道:“臣一时失礼,殿下恕罪。”定权不去理睬他,问道:“是怎么死的?”周午回道:“依着殿下的意思,一直派人守在她家门外,这几日并不曾见有人往来,她家人也不曾出去过。今晨听得她家中有哭声,方知她昨夜在自己房里一绳子吊死了。”定权问道:“果真无人?”周午答道:“是。”定权哼了一声,道:“倒是开脱得干干净净。”又吩咐道:“从明日开始彻查,一个一个,全都给我审清查明。再有了这样的事,不要再报我,你也径自预备条绳子才是本分。”周午一头冷汗,忙叠声答应。定权亦不再理睬他,把笔抿墨,从容写完了几行字,交给周午。周午陪笑道:“殿下的字越发出神了,这是要藏还是要裱?”定权笑道:“拿出去烧了罢。”说罢信步出阁,只留周午一人在原处,细细查看,不解其意。是一张上好的玉版,坚硬光润,触手有声。纸上五行墨书,光艳照人,正是定权擅长的金错刀:
            已向季春,感慕兼伤。情不自任,奈何奈何。足下何如,吾哀劳。何赖,爱护时否?足下倾气力,孰若别时?
            次日逢五,定权一早便去了延祚宫。问得授业的礼部侍郎宋飞白尚未至,便先入偏殿歇息等候,齐王却已经早到,定权少不得和他虚礼两句,笑道:“二哥来得早。”定棠答道:“昨夜里睡得不好,索性便早起了些。”定权随口调笑道:“□恼人,二哥或是思想着哪位佳人,这才寤寐思服,辗转到明了吧?”定棠笑道:“殿下取笑了,如你嫂嫂那般看管,容我去思想何方佳人。”略停了停,又道:“倒是殿下,鹧鸪失伴,才怕是应了这情景,心思纷乱吧?”见定权白了脸色,又补了一句道:“弟妇没了也快两年了,我前几日听陛下说还是想着再选个新妇的,只是问了一圈,亲臣中皆无适龄女,小的太小,只怕还要等几年。”定权回转过颜色来,勉强摆手笑道:“哥哥休提此事,我听来便觉得头疼。”定棠便也不再多说,只起身道:“殿下稍坐,臣去更衣。”定权笑道:“二哥请便。”
            少顷定楷也进来了,见定权坐着,便向他行了礼,又笑问道:“宋先生还不曾来?倒是少见。”定权笑道:“想是连日落雨,路上作滑。他府上离得又远,免不了多走一时片刻的。”随手捡过了定楷带进来的作业,翻了几页,道:“五弟的字倒是长进了不少。”定楷笑道:“殿下这是笑话我,满朝谁人不知殿下的字尽得了卢尚书的真传,如何还会将这涂鸦之笔看在眼上。”定权笑道:“五弟不必妄自菲薄,听说五弟喜今草,我那里倒是有几幅好贴,改日给你送过去。”定楷也不推辞,拱手笑道:“那便先谢过殿下了。”两人又说了说近日雨势,听闻宋飞白已经至殿等候,这才一同出去了。
            定权午后回到西苑,进入中门,便见廊下已跪了一廷人,皆是平日近身侍奉自己的宫人和内侍。周午见他回来,忙趋上前道:“殿下,老奴正教人查着他们的东西。”定权牵袖挡了个呵欠,点了点头道:“我用了膳要先去歇息,就先教他们跪着罢,查出什么再告诉我。”再待一觉醒来,只见周午进来苦着脸报道:“尚不曾查出什么来。”定权慢慢抹平衣袖上的折痕,不等人来服侍,自己提上了鞋,道:“查不出?那密告的信是哪里来的?那密告的人又是如何得知的?若真是行动坦荡,为何不自己过来告诉本宫?为何偏要趁我不在时拐了弯将状告到你周总管那里去?看来你周总管在这西苑里立威立得不浅呐。”周午忖度他的语气,颇是不善,也知他素性善疑,忙跪倒指天道:“臣若是做了对不起殿下的事情,管教皇天不佑,祖宗不容。”定权不耐烦道:“你起来。我又没说你什么,你是顾家的旧人,我疑谁也疑不到你头上去,你又多什么心?”又吩咐道:“既然箱笼里翻不出什么评据,就将素日会写字的人,和她走得相近的人,还有移她进来的人,历次伴她出去的人,都先拣了出来,拿了敲扑出去,仔细打着问,不必怕闹出人命来。”提脚走了,又折回来加了一句:“她这么多年在孤的眼皮底下,孤竟没有看出半点端倪,她一个人便能做得到?”周午道:“老奴早就劝过殿下……”定权听这话听得耳中起茧,忿忿然喝了回去:“你住嘴!”
            定权重新换过衣服,到暖阁中坐了,冷眼看着周午携了一干内官,果真依言将诸般讯问用具铺设了满地。几个先被扯出去的宫人,早已吓得泣不成声。接着便是询者的的厉声呵斥,此后便是鞭笞声,痛呼声,哭嚷声响做一片,偶或夹杂着树顶一两句间关莺啼,纷乱不堪。定权望了转晴天色,只觉面前景象可憎,心下不由厌恶不已,起身吩咐:“到后苑中去。”两内臣拥着他方走到廊下,忽有一个尖厉声音高声道:“是她,必定是她!”定权不由抬眼望去,却是一个名叫展画的宫人伸手指向一旁,顺着那手看去,便是面色早已煞白的阿宝。
            定权摆了摆手,吩咐周午停止了刑讯,向前踱了两步,问展画道:“你说是她,有什么证据?”展画抬手抹了一把面上血痕,指着阿宝道:“殿下,她们两人平素就爱一处接耳私语,就属她二人最是亲近。”阿宝与展画素不熟识,此刻见她竟似与自己有泼天仇怨一般,不由也呆住了。未待辩解,便闻定权说道:“这个本宫知道——她平日笨手笨脚,就是我让那人带着她的。”展画一愣道:“蔻珠把没带去的东西,都留给她了。”定权道:“这我也知道,那人没攒下来什么东西,这人也没取过她什么东西。”展画喘了口气,转过脸对阿宝道:“蔻珠走的时候,只有你和她共处一室,又替她梳头发,又替她换衣裳,唧唧哝哝低声说了半日,拉着手又是哭又是笑,我在窗外都看见了。”定权不耐烦道:“再没有新鲜话先给我掌她的嘴——不过我还是想听你说说,为什么?”阿宝抬头道:“不为什么,我们毕竟同处一载,心中有情。”她平常少言寡语,高声说话更是不曾有过,此时不禁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定权偏头问道:“从她那里抄出来什么没有?”周午作难道:“不曾。”展画尖声道:“或许是她看着事情不好,都烧了也未可知。”阿宝怒而回口道:“你一个穿窬探耳的肖小,无凭无据,信口雌黄。不过是为了淆乱圣听,以延罪愆罢了。”
            定权噗嗤一笑,向周午道:“不料她这张嘴也有麻利的时候。”周午陪着干笑了两声。展画见太子似乎并不特别动怒,两眼狠狠盯了阿宝,却慢慢笑了起来,道:“有的东西你瞒得了,有的东西可就难了。”向前爬了两步,对定权道:“殿下,她背上有伤,似是笞痕。”阿宝见她鬓发凌乱,掩着道道血痕,满面皆是怨毒之色,不由心中凉透,摇头道:“你胡说!我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展画并不理会她,只是对定权道:“奴婢问过浣衣所的宫人,她们说她沐浴时总是避人,所以才访探出的——若是清白良家子,何以身带刑伤?殿下一查便知,奴婢有无说谎。”定权闻言,也冷了脸,问阿宝道:“她说的可是真的?”阿宝脸色已成惨白,张了两次嘴才发出了声音,对着展画道:“你,你……”又抬头对定权摇头:“我……”定权也不再言语,移步向阿宝走了过去,伸手将她提了起来,她似乎还想着挣扎,但终是停止了动作。春衫已渐薄,他手上稍一用力,便有清脆的裂帛之声响起。众人的目光随了太子一并望了过去,那洁白如美玉的肩头果然交织着淡淡的褐色伤痕,显然是鞭挞所致。定权伸手沿着一道鞭伤一路滑下,她的肌肤此刻又湿又冷,就像一条蛇一样,就像他的手指一样。
            定权收回了手,没有再多问话,一脚将阿宝蹬翻在地,转手夺了身旁内侍手中的马鞭,兜头便向阿宝狠狠击落。他连骑马的时候都是少的,一条马鞭拿在手中,却是不善掌控,有不少都落了空,打在了周遭的青石地上,但是鞭鞭着力,击在阿宝身上,便登时衣裂血出。阿宝只是蜷着身子,既不呼叫求恕,也不肯稍做闪避。旁人皆看呆了,定权平常虽亦有暴戾的时候,但如今日这般失态却是从未有过。周午等人回过神来,慌忙上去夺定权手中的鞭子,劝解道:“教训奴子的事情,臣效力即可,殿下休要劳累到玉体。”定权却似充耳不闻,提了鞭子,又狠狠抽落,只是心中焦躁,准头又偏了,便打在了旁边一株梨树的树干上。那梨树乃是新植,今春头遭开花,已叫日前风雨打落了大半,此刻干摇枝动,所剩无几的残花也翩翩坠落,一时间便如一场好雪一般,驾了穆穆春风,翻飞而下,落得满地皆是。
            阿宝不由在地下伸手,摸了摸落在自己眼前的花瓣,低声叹道:“天地不仁,东风助恶。”定权似并没有听清她的话,却住了手,只是问了一句:“她死了,你知道么?”阿宝无力抬首,在青石地上微微摇了摇头,只觉得胸中烦恶,一口又酸又咸的清水忍不住便涌上了喉头。她伏在地上呕逆不止,定权嫌恶的扔了手中的鞭子,掉头便朝外走。周午忙跟随上去问道:“殿下,这个奴婢要如何处置?”定权愣了片刻,语气已趋平淡,道:“先寻个医官给她瞧瞧,再说吧。”周午作难道:“殿下,这奴子家世不明,又欺蒙殿下,断不可轻易放过了。”定权轻轻一笑,道:“骗我?你们谁又没有骗过我呢?”


          17楼2014-02-13 18:14
          回复
            第十二章春庭月午
              阿宝卧在床上,虽是隔了一道院墙,仍旧能听得见捶楚敲扑之声和众人的喊冤呼痛之声,嗡嗡嘤嘤,不住在耳旁缠绕。刚刚敷过药,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痛到要撕裂一般。手臂上的一道鞭痕,拖出长长一条伤口,蜿蜒虬结。皮肤的灰白,鲜血的殷红,伤口的青紫,还有草药的赤褐,交织在一处,仿似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就如同前度一般,再次重演。梦中有如雪的梨花飘零,可是落到身上,却痛彻骨髓。
              那嘤嘤哭声,到了夜里,终于停了。有侍婢给她送饭进来,却都是从前未曾谋面的。阿宝拉了她的衣袖,问道:“外头怎么样了?”那婢女看了看她,一言不发,将袖子扯了回来,放下食盒便走了。屋内的烛火愈来愈暗,她躺在榻上,眼睁睁的瞧着那蜡炬终于燃到了尽头,灭掉了。起先一片灰暗,可是月光投了进来,清清淡淡,就像水一样淌了半屋。下了几日的雨,今晚终于又出了月亮。可是有人已经再也瞧不见这梁上落月的景色了,只剩下她一个人还在这里,带着一身的伤痕,活着,看着,思念着。
              待得太子再传唤她过去的时候,已是五六日之后的晚上了。阿宝只当是还要接着讯问,来人却将她径直领到了太子寝宫的暖阁中。进得门来才发现,室内亦只有太子一人。
              定权只穿着一身白色中单,坐在铜镜前,见她要行礼,皱眉道:“罢了。”阿宝听了,便不再下拜,只是垂首站立。半晌才听定权道:“你过来,给我梳头。”阿宝猜不出他到底作如是想,却也依言走了上去,替他拔掉了发簪。这是她第一次触摸到他的头发,映在灯光下,黑得泛出了荧荧绿光,似乎是刚刚洗过,拢在手中,有着清凉而丝丝分明的洁净触感。犀角镶金的梳子滑过万缕青丝,她竭力不让自己多想,这梳子仍是从前的梳子,可是握住梳子的那只手却变了。
              定权终是开了口,问道:“你知道那日我为何要生气?”阿宝点了点头。定权道:“你说说看。”阿宝道:“我欺骗了殿下。”定权微翘的嘴角上竟有了赞许的味道,道:“你这人其实很聪明,平日那副木讷样子,倒是不太瞧得出来。”顿了一下,又道:“不错,我恨的不是你们暗通款曲,也不是你身有刑痕,我恨的就是你们一个个,口中所出,尽是诳言!”他手里拈的本是刚才拔下的簪子,此时啪的一声清响,那支玉簪已经从簪首处折作了两截,定权将那断簪抛回案上,道:“如今你说实话吧,究竟是怎么回事?”阿宝低声道:“是我的嫡母,她说我抵盗了她的东西。”定权冷笑道:“你觉得这话我会相信吗?”阿宝淡淡道:“殿下信也罢,不信也罢。奴婢这条命,总是掌握在殿下手中的。殿下不愿相信的时候,杀了奴婢或是遣了奴婢,也不过是多费一句话的辛苦。”定权冷笑道:“你这是在跟我顶嘴么?”阿宝叹气道:“奴婢不敢。”
              定权笑道:“你已经敢过多少次了?书没念过两本,倒是惯出了一身读书人的骨亢毛病。东风助恶,说的便是孤吧?”阿宝不料他连这话也听到了,忙跪下道:“奴婢不敢。”定权道:“你起来吧。说了便说了,敢说还不敢认么?”见她面色煞白,又笑道:“本宫果真就那么吓人?”阿宝勉强一笑,道:“没有的。”定权笑道:“看来真是了。”
              阿宝不由暗暗抽了口气,他如此言笑晏晏,静静坐在这里,整个人真如玉山一般温润秀美,即使不动也流光溢彩。这情形,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只听说过,人生得太美,便易遭物忌,只不知是否真实。胡思乱想间,又闻定权开口道:“你的家乡是清河郡?”阿宝答道:“是。”定权又问道:“你的父亲名叫顾眉山,长兄名叫顾琮?”阿宝白了面孔,问道:“殿下?”见定权不再言语,终是忍不住道:“奴婢不明白。”定权道:“你说。”阿宝道:“殿下只需驱了奴婢便是,为何还要耗费如此周章?”定权闻言,却是沉了脸,道:“你胆子大过头了罢?”
              他又变作了寻常的那副神情,阿宝便不再说话,只是接着默默给他梳理头发。忽见他鬓角似有几茎白发,初疑是灯下自己眼花,定睛一看,却是确实。他这般青春年纪,本不该早生华发,阿宝拔亦不是,留着又觉得甚是扎眼。定权查觉她手上犹疑,平淡道:“既然看见了,就拔掉吧。”阿宝低声应道:“是。”这才拈了那头发,轻轻拔了下来,交到定权手中,定权看了一眼,随手扔了,问道:“你今年有多大年纪了?”阿宝答道:“奴婢十六了。”定权微微一笑道:“小小年纪,能够如此,也算不容易了。”阿宝奇道:“殿下说什么?”定权没有说话,想了片刻,忽然伸手去扯她衣襟。
              阿宝不料他如此举动,急忙闪身躲避,一手护住了襟口。定
              权好笑道:“你又胡胡乱想些什么?过来,跪在这里。”阿宝面上一红,依言屈膝跪在了他面前,定权皱眉道:“叫你转过身去。”说罢开了妆奁,取出一只青瓷小盒,揭开来却是他上次用剩的半盒棒伤药膏。他伸手去扯阿宝的外衫,阿宝略一犹豫,也便任他拉了下来。定权用手指蘸着那药膏,向她背上一道极深的鞭伤上涂去。不知是他手凉还是药凉,阿宝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定权并没有停手,只是笑问:“疼不疼?”见她轻轻摇了摇头,又笑道:“你心中必是在想,我又何必多此一问。”阿宝道:“奴婢不敢。”定权没有理会她,只是自顾说了下去:“怎么会不疼?我又不是不知道。只是我总想着,终须得有人来问一声才好。譬如前次,虽是有良医珍药,可就是没有人问我一句,你疼不疼。”
              阿宝背对着他,瞧不见他脸上神色,只觉这几句话语气颇是平淡。不知为何,心上却隐隐抽紧,不知当如何应答。定权又道:“蔻珠死了,这西府上下都忙不迭的同她撇清,只有你还能说出‘心中有情’这几个字来。我这几日总在想,你这人若非真有两分痴气,便是城府太深了。”阿宝转回头方想开口,定权执着她的肩膀将她扳了回去,道:“你不必多说。从嘴里说出来的,不是人心,也不是实情,孤从来不会相信。有些事情,是要日子久了才知道的。你究竟是什么人,孤到时自然认得出来。”低头看了看阿宝背上,只见新伤叠着旧伤,她人又瘦得可怜,一道细细的脊骨突起在那里,也是一株新梨易折的花枝,他的手指有了淡淡的嫌恶和淡淡的怜悯。随手在她衣领上拭尽了指上药膏,吩咐道:“你将衣服穿起来吧。”又将几上的那只小盒一并递给了她。阿宝接在手里,低低答谢道:“谢殿下。”定权轻笑了一声道:“阿宝阿宝,你便是这名字起坏了。在这世上,谁人会当你如珍似宝?”阿宝低声道:“我娘便是。”定权冷笑道:“你娘不是早已经死了么?”见她的嘴角不住发抖,满面皆是遮掩不住的痛楚与忿恨,又笑道:“我知你心中恨我,可恨我的人多了,就凭你又能如何?”他一瞬间已变了几回脸,阿宝只觉得泄气,垂了头答道:“不是。”定权摆手道:“你回去吧,等好了依旧到报本宫来服侍。”阿宝答应了一声“是”,咬牙用手撑着地面站起身来,终究是忍不住问道:“奴婢还是不明白。”定权已经转过了脸去,手中拈着那柄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妆台,冷冷说了一句:“你想明白些什么?”
              沿着游廊走,到了转角,抬头便可以看到云在遮月,花枝沙沙乱摇,檐角上的风铃也叮咚作响。晚风和暖,靖宁二年的春天已是到了深处。


            18楼2014-02-13 18:19
            回复
              第十五章胡为不归
                定权返回西苑时,天已全黑,遂与阿宝同承而行,阿宝见他一语不发,与下午的模样迥异,也便低头缄口。定权闭目一回,回过神来,睁眼正瞧见她头上发旋,颇觉可爱,不由伸手去摸,却见她如飞般便将头偏到了一旁。定权望着她,目光渐渐冷却了下来。阿宝亦觉出自己失态,偷偷看了定权一眼,也不敢再多动作。
                一路二人相对无语,同至宫门之前,忽觉车外光影透帘,连忙甩开帷幕下了车。这才看见西苑宫门外竟守了一层的人,皆提着大内字样的灯笼守候在外,方不及询问见周午便已经急急奔了下来,嘴中叨念道:“殿下怎么才回来?康宁殿陈大人,已在此处等了殿下半日了。”
                定权抬眼望去,果见皇帝的近侍陈谨站在人群之首,他亲自出宫之时不多,定权心中踌躇,知道必有不寻常事。陈谨也见了他,连忙上前匆匆施过礼,道:“臣来传陛下的旨意。”定权方想跪拜,又闻他催道:“殿下不必跪了,是陛下口敕,叫殿下入宫的。”定权问道:“此刻?”陈谨答道:“。”定权皱眉道:“看着时辰,怕宫门已下钥了罢?”陈瑾道:“陛下有旨,留门等候太子殿下。”
                事体如此严重急迫,定权却不敢怠慢,知道陈谨素日与中宫藩王皆过从甚密,转念一想,又问道:“陈总管可知陛下宣诏为公为私,本宫也好换过衣服。”陈谨道:“这个臣并不知晓,只是传旨而已,旨意紧急,还请殿下速移玉趾。”定权愈发疑心,推脱道:“还要再烦总管捎待,我去换过衣服便骑马过去,这不衫不履,怎好见驾?”陈谨见他身上打扮,亦不好阻拦,只好答应道:“是。”定权吩咐周午道:“快叫人去换马。”周午答应着,便随他一道进去了,甩下陈谨一干人站在门边,相视也无话可说。
                阿宝方服侍定权脱下布衣,换上锦袍,便闻周午进来回报道:“殿下,马已换好了。”定权挥手令阿宝退出,自己结束了衣带,周午蹲下为他着履,问道:“殿下便穿这一身进宫?”定权道:“现下还不知出了何事,大夜间的穿什么公服?”周午又问道:“殿下今日也带她出去了?”定权道:“是。”周午摇头道:“殿下又何苦费这个心,若真是有疑,逐出去便是了。”定权道:“你懂什么?叫你的人依旧看紧了她。”周午道:“我只怕又弄出前头那样的事情来,殿下千万不可再蹈覆辙。”定权不耐烦道:“孤心里明白,你又何必再多口?”周午迟疑了半晌,终是开口道:“殿下的心思,臣还是知道一二的,不过是为了她的……”见定权陡然变了脸色,一双眼睛满是刻毒的望向自己,也自悔失言,道:“臣都是为了殿下。”定权呆了片刻,道:“罢了,走吧。”说罢起身出门,告知了陈谨一声,带了几个侍卫,翻鞍认镫,策马疾驰而去。
                直到在永安门外看见了早已守候在此不住张望等候的王慎,定权方安下心来。王慎赶上前去,也不及行礼,扯了定权便向晏安宫走,不等他说话,便先行问道:“殿下怎么这时候才到,两位亲王已在里头一两个时辰了。”定权见他焦急,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王慎道:“陛下今日傍晚突然晕过去了。”定权心下一惊,忙催问道:“现下如何?”王慎道:“还不曾醒过来。”定权只觉一身筋骨都酸倒了一般,未及多想,又急忙问道:“几时的事?怎么回事?”王慎道:“还是向来的喘症,这几年里荣养得稍安。只是前几日变天时又犯过一遭,见无大碍,便又撂开了。今日看了前方军报,不知怎的忽然又发作起来,一时喘不上气,急着叫殿下和二王都进宫来。大约是申时末酉时初的事情,二王即传即到,殿下竟不知何处去了。”定权忽而收住了脚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笑道:“怪道陛下前些日说,因边事艰难,今年端五之日宫中不宴。王常侍,孤今日去了何处,他人不知,常侍也不知道?还有陛下前日的病,究竟是谁教瞒住了的,我竟一言片语都没有听到?枉我幼时还尊过常侍一声阿公,阿公眼里却早没了我这个人罢?”他这般说话,王慎心头也微觉难过,分解道:“殿下,臣有罪,只是臣也没办法,如今陈谨才是……”定权也不等他说完,提脚便匆匆去了。王慎叹了口气,也急忙追了上去。
                定权进了晏安宫东殿的暖阁,见皇后和齐赵二王果然已经在内,周围太医院的人立了一堂,只是场面还不算如何混乱。皇后见定权进来,忙起身问道:“太子来了?”定权草草施礼道:“臣来迟了,还请嬢嬢恕罪。”一面说着,一面已经行到塌前,见皇帝脸色青白难看,问太医院的院使问道:“现下如何了?”院使抬头望了皇后一眼,见她点头,方回答道:“陛下四肢逆冷,舌苔薄滑,脉息浮乱且紧,正是痰厥的症像。只是请殿下放心,陛下只是旧疾未愈,一时气逆上冲,虽险却不危。”定权只觉一双手都凉透了,极力稳住心神,起身亲自给皇帝把了脉,这才又问道:“何时可以苏醒?”院使答道:“已有近两个时辰了,既慢慢稳下来,便快了。”定权这才点头道:“知道了。”又看了看二王叹气道:“看来今日果真是凶日。”二人随着附应了两声,定权又问:“到底是什么军报?”定棠道:“这个臣等也不知,想来不是捷报便是了。”语气颇有讥讽,几人便不再说话,也觉无话可说。只是各怀了心思,守在殿中。
                近亥时时,皇帝终于苏醒,随即便是一阵喘促,皇后忙吩咐御医上前,又是捶又是揉,好一番折腾,终于引他咳出一口痰来,这才平静下来。皇帝略略仰头,有四顾之意,问道:“太子在么?”定权忙趋前道:“臣在这里。”见皇帝竟是一脸焦急,虽明知他不过是怕自己不在眼前,有事时难以挟制,但记忆中父亲如此对自己假以辞色,却终究是少有的,心中到底有些岑岑。皇帝点了点头,便又闭上了眼睛,片刻后又道:“二哥儿和五哥儿先回去,有太子守着就够了。”皇后母子三人互看了一眼,定棠方想开口,皇后已经明白了皇帝意思,忙向定棠递眼色道:“陛下要静养,你们先回去吧。只是劳动太子了,和我同守一夜吧。”定权听了皇帝的话,本有些松动的心内又是一片冰凉,勉强答道:“这本是臣份内的事情,臣愚钝,不能分君父之忧,已是天大的罪过。皇后殿下这么说,臣便再无可立足之地了。”皇后笑道:“是我话说的不周到。”定棠退到殿门口,听了这话,便朝定楷努了努嘴。定楷见了,也不说话,微微一笑便出去了。
                此刻皇帝呼吸之声已经渐趋平和,定权见御医送上煎好的汤药,问道:“用的是什么方子?”御医答道:“法半夏、紫苏子各三钱,茯苓、白芥子、苍术、厚朴各二钱,陈皮钱八、甘草钱半。”定权点头“嗯”了一声,见不过是化痰降气的寻常药方,思忖着皇帝的病情并无大碍。又从御医手中接过药碗,端起来自己尝了两口,这才亲自送到皇帝帐前,令宫人扶皇帝起身,半跪着一匙一匙服侍皇帝吃药。他极少与皇帝如此接近,此刻只觉得浑身无一处自在,端着药盏的手也止不住微微发抖。见皇帝胡须已现斑白之色,因为药味苦楚,嘴角微微下垂,鼻翼嘴角上便扯出了两道深深的腾蛇纹。皇帝年未五旬,正是春秋鼎盛之时,素日养尊处优,面容竟显如此沧桑之态,却是定权无法理解的。榻上这个半老之人于自己而言,竟然便是君是父,他也是一向想不明白的。还有母亲,她病的时候自己年纪还小,并没有亲自服侍过她一次汤药,这是他为人子最大的遗憾,而且永远都补不回来了。
                皇帝一直斜眼望着太子,此刻才微微笑道:“太子的手怎么了?连个药盏都端不稳,朕今日果真不祥,可如何放心你来端国家的法器。”定权思念先皇后,心中本来难过,此刻懒得遮掩,索性便顺水推舟哭了出来,道:“陛下吓死臣了,臣不孝,臣死罪,日日定省,竟连陛下御体抱恙都不曾觉察。天幸御体康和,否则臣万死不足以谢天下。”皇帝轻轻一笑道:“太子近来爱哭得很。”皇后在一旁笑道:“太子纯孝,所以如此。”皇帝点头道:“正是。”服完了药,又漱过了口,这才重新躺下。
                皇后见皇帝睡了,吩咐御医退守外殿,又教宫人放下帷幄,熄灭了几盏宫灯,殿内登时昏暗了下来,没有月亮,宫墙上幢幢跳动的只有烛火的影子。定权此时才静心坐下,细细思想近日的前后事体。顾思林在前方的战况皇帝怕是早已起疑,却又自觉无法约束。前几日的病情想是他下了严旨,定要瞒住了自己,自己在宫中虽有耳目,却竟然半声通报也不曾听闻。今日将自己扣在宫内,却急匆匆放了齐赵二王出去,原来心底已经将自己当做乱臣贼子来防备了。幸而皇帝无事,若出了一星半点差池,今夜自己进得宫来,怕就是再出不去了。思想到此处,愈发后怕,孟夏时分,竟觉得一股寒流从顶门直下,直沁到心里,连四肢百骸皆成冰凉。抬眼望着皇帝卧榻,嘴角的抽搐颤抖尽数化做冷笑,慢慢纂紧了拳头,再松开时,只觉得整个人都乏透了。
                皇帝的病情在夜间又小小反复了两次,按着皇帝的意思,他既然还没有痊愈,见不得臣子,只好留太子在宫中暂时处理事务。虽说有临危让太子监国的意思,其实不过是想就近管辖。定权自然也深知此意,二话不说便又住回了东宫,且是除了就寝,镇日都守在皇帝身边服侍汤药,偶有事件,便无论巨细皆要请示皇帝的旨意。如是过了两日,暂无风波,皇帝的病情亦渐渐趋于平稳,朝中上下人等也渐渐松弛。定权夜间回到东宫,坐了半日,有暇想起一事,吩咐身旁内监道:“陛下圣躬仍未大安,本宫怕是要在宫内多留几日。接见臣子时穿这衣服实在失仪,你叫人到西苑我阁中去将我的公服取来。”那内监应了一声,又闻定权道:“我的衣物皆是一个姓顾的宫人掌管,你只管问她去要。再叫她送几件替换的常服过来,找朱色紫色的,不要青色白色,同簪缨鞋袜等一并带过来。”特意又嘱咐了一句:“还有前几日在暖阁书房内叫她收起的那只青色箱笼,里面最古旧的几件中衣,让她寻件最短的,孤穿着方便。”那内监一一答应出去了,在皇帝寝宫外找到了陈谨,一五一十向他告知。陈谨也知道太子素来于衣饰上格外在意,想了想便道:“你去说就是了,只是东西送进来,先悄悄给我看过了再说。”
                定权在宫内侍君之事,也一早告知了西苑诸人。此时周午为公事去了太子田庄上,并不在西苑,宫中来人便由一个执事内官接待,传了太子的旨意说要衣服,且是点了阿宝的名字,阿宝便不免觉得诧异。太子的衣物并不归她管理,她虽寻出了公服等,却如何都找不见那所谓的“放中衣的青色箱笼”。问了众人,也都皆说不知,中衣便有,却又不是放在青色箱笼内的。如是一来,更是疑心。待取了衣物回到自己屋内整理,忽然一眼瞧见了太子给自己的那本磁青面字帖,不由心中一动,急忙取过翻看。那字帖本是太子年少时所抄写的诗文,有前人的,亦有他自己做的,按他的说法是卢世瑜选了写的好的,定做了一本。她这几日无事时,临写的也皆是这帖内诗文。依着太子说的意思,帖中所录最古早的莫过于《毛诗》,也有风雅颂各几篇,最短的一篇便是《式微》,只有两节: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阿宝放下了帖册,双手已经止不住微微颤抖,呆立了半晌,方强自定神将衣物收拾好了,交到那内监手中。眼看他走了,又折回自己的房中,闭目细细思索前因后事。良久终是叹了口气,束发易服,开了妆匣,拿出几吊钱,揣在怀中,悄悄掩门而去。
                那内监将衣物交到了定权手中,定权随意翻检了一下,道:“收起来吧。”那内侍答应着捧衣而去。待他走远了,定权方展开了手,手中携的正是他送给阿宝那只花形符袋,五色丝束,一面题着“风烟”二字。风烟俱净,天山共色,那不是好得很么?夜已渐渐深了,定权舒了口气,唇边慢慢浮上了一抹冷笑。
                -------------------------------
                作者有话要说:《邶风·式微》一诗,素来有几种解释,此处采用最为常见的一种,大意便是:天已经黑了,我为什么却不能回家呢?如果不是为了君王的事情,我又怎会在露水(泥水)中受苦呢?


              22楼2014-02-13 18:57
              回复
                垂拱城门外的献俘之仪在前日便由有司铺排妥当,城上设皇帝御座,城下设大将军位次,以下文东武西相对而立。此刻待各自更衣后就位,奏乐鸣鞭,鞠躬拜兴。奏凯典仪结束后,再行宣露布献俘式。由刑书杜蘅上奏皇帝,交战俘于刑官。顷刻后,便有敕旨自垂拱门上下达,命开释战俘,赐其中国衣冠,暂由理藩院看顾。同时下达封赏战将的敕旨,顾思林上报的有功将士无一遗漏,众人再次舞蹈拜谢如仪。如此繁文缛节,直折腾近暮。众臣一早出来,随着在城门驰道,明堂太庙之间辗转,光衣服就换了几遭,早饿得口不能言,手脚发软。待得辰时鼓乐齐鸣,为顾思林庆功的宫宴开始时,坐在朵殿中的三品以下官员便也顾不得礼节,放口大啖有暇,还不忘了偷眼瞧看殿上情形。其时除了齐赵二王仍在外戍守,大殿上的诸臣也皆已齐聚,众人宴前已更换了常服,因顾思林尚有枢部尚书职,只穿着寻常三品文官的紫袍,因加恩腰束玉带,下佩玉鱼。皇帝此刻见了,指着顾思林向太子笑道:“太子可曾见真正儒将,大司马便是一个。今日是国宴,也是家宴,你还不快代朕向你舅舅敬杯酒。”定权答应一声,接过内侍奉上的金杯,捧到顾思林席前,见顾思林早已起身等候,笑劝道:“将军辛苦,我敬将军一杯。”顾思林双手接过酒盏,躬身向皇帝道:“谢陛下。”又道:“谢殿下。”方将卮酒饮尽。众臣见太子带头,便也一盅一盏的起身敬酒,一时间殿上筵席便热闹了起来。歌功颂圣,吟诗作赋,响成一团,又是一番君臣和睦,其乐融融的盛世气象。
                  宫宴由戌时初直行至亥时末,大殿之外已悄然星辰漫天,玉绳低转。顾思林虽素来有几分酒量,此时也不由耳目迷离,答非所问。皇帝见状,遂笑道:“将军病酒,今日便宿在宫内吧。”吩咐定权道:“你扶你舅舅过去。”定权躬身答道:“臣先服侍陛下歇息了。”皇帝道:“朕这边自有人扶持,你去便是了。”定权这才应了声是,吩咐王慎在外廷安排宫室,又叫人扶了顾思林,自己随着去了。
                  内侍将顾思林扶到塌上躺倒,为他卸去了簪缨鞋袜,便按王慎吩咐去准备醒酒石和热汤。一时阁中诸人尽去,王慎自己也掩门出去了,只余下甥舅二人在阁中。定权见顾思林一头头发,倒已有大半斑白,心中不由难过,静立良久,方欲起身,忽闻身后顾思林说道:“殿下长高了这么许多。”定权回过头去,轻轻喊了一声:“舅舅。”顾思林翻身坐起,点了点头,仔细察看他容颜打扮,心中只觉悲喜交集,良久方问道:“听说你爹爹打了你?”定权点头道:“有些缘故,舅舅不必忧心,我已经办得妥妥贴贴了。”顾思林摇头道:“你的胆子是太大了呀。”一时二人无语,定权强笑道:“二表兄可安好?”顾思林道:“好,临行时他还问起你来。”定权道:“那便最好不过。舅舅安心在京中住几日,只是……”顿了片刻,方接着说道:“只是不要与外人会晤。”顾思林点头道:“臣都省得。”定权道:“我不会私下里去找舅舅,舅舅也别私底里来看我。”顾思林亦是点了两下头,含笑道:“殿下长大了,臣死也便瞑目了。”定权奋力忍住眼中泪水,想找两句劝慰的言语,却如何也说不出口,终只是道:“辽水伤骨,剑戟无情,舅舅勿做此不详之言。京中诸事有我,舅舅在前方安心便是。”顾思林听了这话,心中亦如刀割一般,起身摸了摸他脑后的头发,轻轻叹道:“阿宝,好孩子。”定权登时脸色煞白,在灯下看着竟觉骇人。顾思林见他如此,也自悔失言,强笑道:“臣喝多了,僭越了。”定权摇头道:“自母亲去了,就没人再这么喊我了。”二人虽是各衔了满腹话语,亦无从说起,片刻王慎带着内侍返回,定权嘱咐了两句好生服侍,只得折身回到了宴上。
                  恰逢皇帝也要移驾,定权忙抢上前去扶了他手臂,皇帝问道:“你舅舅睡下了?”定权答道:“是。”皇帝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定权笑答:“陛下是知道臣的这点酒量。”皇帝笑笑道:“既是如此,你也先回去歇着吧。”定权笑道:“爹爹如这般说,儿便该打了。”皇帝笑道:“去吧,你一天也累了。今日朕心中高兴,且记下你这顿打吧。”定权到底不肯,直扶着皇帝进了晏安宫,服侍他睡下方才出来。行近延祚宫时,毕竟没有忍住,悄悄引袖拭了一把眼角。
                  -------------------------------
                  作者有话要说:“储副之位,止于侍膳问安,不交外事”是尤袤说的,可见于《宋史·尤袤传》。其实不光有宋一代,历朝历代皆是如此,皇太子不将兵,实在是因为一把手和二把手的关系太难处。唐代文官配鱼符,宋代文官配鱼袋。自宋以降,这种东西就退出了历史舞台。


                29楼2014-02-20 19:48
                回复
                  第二十二章悲风汩起
                    定权信步走出,回暖阁中闷闷坐了。展手来看,却见那两枚花子仍粘在掌心之上,想是掌中温热,将背后的呵胶又溶开了,是以一直不曾下落。烛火轻轻跃动,带得两枚翠钿也跟着明明灭灭,仿佛手心捧着的便是伊人遗落的笑靥。
                    美人展颐,便如春花齐绽,只是今年的春天,早已过去了。暮春时节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现在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定权将那翠钿从掌中拨下,看着它们飘落到青砖地上,便如微雨落入平湖一般,没有半分声响,既不再发光,又映着黑色地面,便再看不见了。定权慢慢站起身来,心中不辨悲喜。
                    顾思林去京在即,不过剩得五六日时间,还要到京郊整扎营队,太子也协同礼部前后忙碌送行事宜,眼见着国舅恩返一事便要完满收束,尚书省却在此时突然收到了两封御史台的奏章,俱是弹劾顾思林在凌河一役中指挥失调,致使军队折损惨重,应予相应惩戒事宜。两位参劾者位阶并不高,言辞也算温和,但京里月来的情势,就如一锅已近烧滚的热油,眼见薪尽将要熄火,突然被这两点冷水一激,登时开花般四溅飞散。一时间,相干的,不相干的,说话的,不说话的,却都不约而同眼睁睁的盯住了晏安宫和西苑。
                    定权亦知晓此事,思来想去,还是差人去唤了张陆正入宫。张陆正从后门下车,便被内侍径直引至了后苑,见定权正剪手立在太湖石山顶上的风亭中,便也提袍登上,躬身向他行礼。定权随手托他起来,手指远处道:“孟直也来瞧瞧这早秋的颜色。”张陆正顺他指向翘首望去,只见天青云淡,遥遥可以见京郊南山,依旧是一片郁郁苍苍之色。金风已至,身居高台,更觉万籁清明。脚底几株高大枫树,叶缘已微微泛红,万叶千声,迎风作响。他回首去看定权,见他端然独立,一袭寻常紫色襕袍,广袖当风,衣袂翻飞,湛然便如谪仙一般。只是这位谪仙的嘴角却抿得铁紧,见他看了过来,才微微一笑道:“何如?山雨欲来满楼风。”
                    张陆正方想开口,又闻定权道:“你看这草木之色,现下虽仍是青葱,却终是不能持久了。再过得几日,便都要摇落了。”张陆正思量了片刻,终是道:“殿下,现下还未到悲秋的时节。”定权点了点头,问道:“那两个御史是何人?”张陆正答道:“臣去查询过,听闻他们平素与齐王并无往来。”定权摇头道:“他们果与齐藩有来往,我倒不那么担心了。我现今只后悔,没有让你入省,这次省内,尚不知会折腾成什么样子。”张陆正一怔道:“殿下何出此言?何相虽是殿下和齐藩共举,但他为人中正,大事上分寸向来拿得准,况且亦任过詹府首领,虽然日短,究竟也算东宫旧人。他在其位,其实有助于殿下。”定权叹了口气,道:“如今世道,说人中正也不算得什么赞语。我知道,何道然是个畏事庸才,除了会说几句忠孝廉耻,仁义礼智的大话外加明哲保身,别的什么都做不成。只是我如今哪还敢奢求有益,只求不引祸便可。”
                    张陆正沉默有时,问道:“殿下钧意,可否更示下一二?”定权蹙眉道:“如今也只好先做观望。孟直,省部里的风吹草动,务必要及时传达给我。没有到事态最坏的时候,就千万不要有所动作。此事一过,我定要竭全力,亦抬你入省。”张陆正迟疑道:“臣是问……军事,殿下如何打算?”定权道:“我会叫人告诉顾思林,叫他安心结军。只是恐怕他一时片刻,是走不成了。”张陆正一时无话,定权又道:“我更怕的是,祸事不单在颛臾,更在萧墙。非但是顾思林,连我也要牵扯其间了。”张陆正心中亦早有隐忧,此刻被他明白道破,暗觉心惊,口中却只得劝慰道:“事态尚不至于如此,殿下还请宽心。”定权叹道:“我何尝不愿事过,再笑自家多虑。孟直,前后诸事,还多要仰仗于你,孤在这里便先谢过了。”说罢朝着张陆正微微一揖,唬得张陆正忙跪倒道:“殿下折杀臣了,臣必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君臣二人半晌无言,良久后定权方抚了抚袖口,开口笑道:“果然是高处不胜寒,这上面的风头还是大多了,站久了便觉出冷来,孟直先去吧。”


                  32楼2014-02-20 20:05
                  回复
                    第二十五章天泪人泪
                      众人不敢移动皇帝,只好将他安置在了风华殿的侧殿之中。一时间太医赶到,片刻皇后也到了,默默看了定权一眼,便折身入殿。定权跟着向侧殿行了两步,忽又停住,想了想,转身便朝外走,忽闻身后一人说道:“殿下,你走不得。”回头一看,却是王慎不知何时来了。王慎见他停步,又道:“殿下一走为快,就不想想明日之事了吗?”定权心中混沌稍稍清楚了些,微笑道:“常侍的耳报倒快,哪里还有什么明日之事?”王慎却变了脸,低声道:“殿下糊涂,殿下不过是一时年轻不懂事,犯下的过错。此刻知道错了,诚心去向陛下请罪,陛下定会原囿的。”定权道:“阿公也觉得是我的错?”王慎叹气道:“殿下既自己都认了,那还能怪谁?”定权笑了笑,道:“正是。”王慎捡起地下金鞭,递到定权手中,劝道:“强项只解一时之气,折腰方保万年平安。殿下快去吧。”
                      定权捧鞭出了殿门,走到丹墀之下,拔簪卸冠,除靴脱衣,跣足跪下身去。雨已经极微,绵绵而下,细如游丝,只是略无休止。天上云破之处,此时竟才涌出了一盏雪白冰轮,清澄颜色,完满无缺。飞甍凤翼上,雕栏砌栋上,石阶御道上,本已经叫雨淋得透湿,此刻清辉洒落,汪在水中,分不清是月色如水,还是水如月色。定权从未见过一面出月亮,一面还会下雨,心内只觉今夜诸事都透着诡异。
                      甫一跪落,膝头和袍摆便都透湿了。再多得片刻,发上微雨凝结,汇作小股,顺着额边颈后不断滑落,淌入嘴角,淌入衣内。捧鞭的双手,已然凉透,在月下看来,是死一般青白的颜色。膝下由痛而木,渐无知觉。殿阁的逡黑巨影,也慢慢东移。
                      不知过了多久,风华殿的侧殿门忽然豁喇敞开,齐王赵王先后走出,甫至檐下,便有两名内监忙不迭撑开了油伞,擎在二人头顶。他二人出来,皇帝必已清醒,且无大碍,定权遂将双手向上略略高举了两分。定棠下了玉阶,从他身旁绕过,稍稍驻足,却并未说话,伞沿上雨滴滑下,正落在定权脸上。定权闭了眼睛,一动不动。定楷默默看了他一眼,也一语不发向前去了。定权心内却未觉难堪,只是微微诧异,何以这雨水又腥又咸,抬手抹了一把脸畔,只觉得触手一片冰冷,想来并不曾落泪。
                      殿内皇后见二王去了,亲自端药送到皇帝枕边,轻声劝道:“陛下,太子还在外头呢。”皇帝扬手将药碗挡开,道:“让他回去。”皇后放下手中药盏,替皇帝掖了掖被角,道:“太子年轻气盛,一时候冲撞了陛下,现在也知道后悔了,一直光头赤脚在雨里跪着。陛下教训教训他是个意思也就是了,再弄出病来可怎么好?”皇帝冷冷哼道:“他是在等着看,朕死没死吧!”皇后叹气道:“陛下又说气话,太子素来还是仁孝的,断断不会有这等心思。”
                      皇帝闻言,陡然起身,气力不支,又倒将下去,急咳了两声方怒道:“你说这话的意思当朕听不出来么?朕向来以为,他心有不满,只是于你,或者有甚,便是于朕。不想这次,连他生身母亲索性都敢拿来搬弄悖逆了,岂不叫人寒心至极,他可还有半分为人子的天良?”皇后道:“倒是臣妾又说错话了。这件事情,还未查明白,或是他人所为也未可知。”皇帝道:“朕想顾思林是断断不会有这份糊涂心思的,太子自己也一口承认了,并没有谁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迫他,还会有什么人?你不必替他开脱,他现在叫你一声母亲,有朝一日朕死了,看你们母子三人能从他手下讨到半寸立锥之地?”
                      皇后拔下鬓边一支金簪,拨了拨一旁灯烛,呆了半日,道:“太子不至于如此。棠儿虽有些爱逞风头,楷儿却还是个小孩子,臣妾这个做后娘的也没有亏待他的地方。想必太子心中还是清楚的,就算他对妾有怨恨,国舅这些年也总是看的明白吧。陛下千万休说什么千秋万岁的话,妾和棠儿楷儿怎么承担得起?”说着这话,两行珠泪便从粉面上直直滚落下来。皇帝也不理会她,冷冷一笑道:“顾思林的心思手段,你们母子加起来,都不够他半个对头。就说六月的时候,朕叫他回京,他接旨以后,足足拖了三四日,却不知道是在安排些什么?他一路上走得飞快,到了相州时却停住了,非要拖到了朕给他的期限才肯进京,这又是为什么?素日他亲信的将帅,没有带回一个,一个儿子也甩在了长州。凌河这场仗,乃是国家第一大事,朕同他苦口婆心,说好道歹,要钱给钱,要人给人,他在奏呈里也唯唯连声,却依旧我行我素,一味迁延,朕下到承州的旨意,竟然动弹不了半分。那长州就不是王土?朕的生民,竟是替他姓顾的在争天下吗?拖了将近一年,说是打胜了,杀敌一万,自损八千,朕还要大张旗鼓替他庆功!他们顾家的人,从他爹算起,到他,到皇……”说到这里,突然停住,望了皇后一眼,才接着道:“都是这副嘴脸,面子上谨小慎微,恭顺不已,一副忠臣孝子,贤良方正的模样;背后杀伐决断,心细胆大,就没有他们不敢干的事情。太子的那点本事,方才跟他舅舅学了个皮毛;只有那份心思,倒是一模一样。”
                      皇后见他暴躁,含笑好言安抚道:“陛下近年来就是爱动怒,臣妾记得从前可不是这样。”皇帝哼道:“朕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大如前了。不趁着还动弹得了,把诸事收拾干净,你们母子他日便都是他人的釜中鱼肉。”皇后轻轻摸了摸皇帝露在被外的右手,只觉青筋楞起,皮肉干涩,确是不是从前模样,遂叹道:“陛下想怎样?”皇帝默了片刻
                      道:“朕这次本来只想多留他几日,瞧瞧长州那边的动静,瞧瞧京中的动静,再作打算。现在既然太子沉不住气,把这种事都做出来了,顾思林岂可安坐?朕现在是势成骑虎,也只好将前事接着查下去了。”皇后叹气道:“不是都说是风闻了吗?查也查不出来,又不能过了长州去问去。”皇帝被她一语点醒,道:“他不是带了俘虏回来吗,那其中亦有将帅贵胄。”说到一半,忽然又问:“这话是谁教你说的?”皇后笑道:“妾就是随口说说,哪想得了这么许多;只是妾有个傻念头,不知陛下爱不爱听?”皇帝道:“你有话便说吧。”皇后道:“国舅在京里,朝局现下也乱,陛下就算是为棠儿楷儿想想,他们身边也需有个亲近的人才好,妾想……”皇帝听了这话,却冷了面孔,打断她道:“你不必再替你的那些从兄堂弟们讨官了,朕已经说过,朕的手里绝不会再养出一个顾家来的。”他极少这样拂皇后脸面,皇后一时脸也白了,低声道:“妾知道了。”
                      此时陈谨进来,禀道:“陛下,殿下还在外面跪着呢。这金尊玉贵的身子,又下着雨,天又冷,晚上又没有吃……”皇帝怒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替他说话了?你出去跟他说,朕自会治他的罪,叫他回去安心等着。此刻又演什么卧冰泣竹,做给谁看?等朕死了,再来跪灵也不迟,到时只怕他还不肯来呢。”又对皇后说:“你也回去吧,朕要歇了。”皇后扶他躺好,亲手放落账幔,这才出去了。行至廊前,看了看丹墀下的定权,笑对陈谨道:“常侍不必跟了,传旨去吧。”陈谨迟疑道:“这话叫臣怎么传?”皇后道:“这有何难?陛下怎么说的,常侍怎么传便是了。”陈谨答应了一声:“是。”皇后又道:“常侍向来忠谨,本宫记在心里,王爷也记在心里。常侍当差,差不多也够个总管的年头了吧?”陈谨喜得眉花眼笑,摇首摆尾道:“臣的命就是娘
                      娘和殿下的。”
                      雨虽已停了,陈谨却仍撑了把伞,走到定权面前,换了另一副非哭非笑的面孔,道:“殿下,陛下已经安寝了,叫殿下赶快回去。说让殿下不要着急,定是会治罪的,不必非得在今夜。对了,还有等陛下山陵崩了,再请殿下来,来扶灵。”定权冻得嘴唇青紫,耳内早已嗡嗡乱响了半日,此刻勉强定神,问道:“陛下的旨意,叫我回哪里去?”陈谨道:“自然是回西苑了,陛下可没下旨叫殿下回东宫。”定权见他神情语气,只觉气血翻涌,直恨不得立时活剐了腌臜小人,咬牙怒骂了一句:“狗奴才!”扬起手中金鞭便向陈谨击去,只是双手早已僵住了,略晃了晃,便觉头昏眼花,径直扑倒在了地上。陈谨吩咐身边两个小黄门道:“殿下怕是走不得路了,你们背他出去吧。”那小黄门应了一声,从地上扶起定权,将他负在背上,伸手去勾他双腿,定权只觉膝上剧痛,忍不住□了一声,陈谨充耳不闻,催促道:“快去吧。”见三人去得远了,随脚踢了一下地上金冠,轻声哼道:“你若没了这冠戴,只怕下场还不及我这个狗奴才。”
                      周午未见定权出宫,不免有些担心,一直不敢睡下,吩咐留门等候。直到丑时末刻,方见轺车回返,从车定权出太子,
                      只见面色雪白,浑身精湿,不由大惊失色,忙令人将他背回了暖阁中,打灯的,随行的,指事的,不免一阵纷乱嘲哳。阿宝病秋,连着几夜睡得不安,被窗外声响吵醒,仰头问道:“外头怎么了?”夕香睁开惺松睡眼,打了个呵欠,走到窗前望道:“殿下怎么叫人背着回来了?想是在宫中喝醉了。”阿宝微感诧异,只觉太子若是中酒,定然要留宿宫中,深夜送回,事似蹊跷,不免自己披衣起身,推窗外望。见定权身上只着了一件白色深衣,又披散着头发,心知有事,忙道:“你出去问问,是怎么了?”夕香道:“妾可不敢去。”阿宝无奈道:“我就在此处,跑不了也死不了,你都睡了这么久了,我也没有怎样,你快去便是了。”夕香这才匆匆披了件衣服,沿着东廊去了,站在太子正寝门外四下张望,问两旁侍卫道:“顾娘子差奴婢来问问,殿下是不是醉了?”周午正走到门边,听见了喝骂她道:“这事情该你打听吗?还不趁早回去!”却闻定权发话道:“去把她叫过来。”周午见他连说话都费力,不忍忤逆,只得吩咐夕香道:“去请你们娘子来吧。”
                      


                    38楼2014-03-04 13:32
                    回复
                      阿宝闻言,不及梳头,匆匆披了衣服,也不顾周午脸色,直入了定权寝室。她虽有数月未到此处,却是依旧熟识,不待人引路,径自穿门过室,走倒定权塌边,见定权模样狼狈,大吃一惊,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定权喝了两口热水,勉强舒了口气,道:“周总管已吩咐他们备汤去了,我这样子去不得浴室,就在阁中将就吧,稍待请你服侍我沐浴。”见阿宝点了点头,又一笑道:“这次怎么不脸红了?”周午见他这副模样,还不忘和这狐媚女子调笑,心上大不以为然,不好出口,只得催宫人道:“手脚都麻利些,将浴桶抬进来。”
                        少顷,松木浴桶便已抬至,桶桶热水也轮番注入,一时间,阁内便松香升腾,雾气蔓延。定权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周午忍不住道:“殿下,还是多叫两个人服侍吧,只怕顾娘子照顾不过来。”定权皱眉道:“她本就是做这营生的,有什么顾来顾不来的?”周午无奈,只得退出,到底吩咐两个人在门外守着,这才去了。
                        众人散尽,阿宝帮定权脱下湿透深衣,触手所及,只觉他一身冷得便如铁石铸就一般。待去卷他衷衣裤脚,定权不由皱了皱眉,道:“慢些。”阿宝放轻手脚,缓缓将他裤管卷起,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他两膝头上已是一片乌紫,用手轻轻抚了一下,只觉定权微微一颤,连忙缩手,抬首问道:“疼么?”定权听了这话,心中蓦然一恸,却笑道:“适才还疼得紧,现在不知为何便不疼了。”阿宝轻哼了一声,从盆中先拧了一把热手巾,为他敷在膝上,又帮他褪去了中单,慢慢将他身体拭热,这才扶他进了浴盆。
                        定权闭目半晌,任由阿宝在一旁擦来拭去。阿宝见他不语,疑心他睡着了,轻声唤道:“殿下?”定权懒懒应了一声,道:“怎么?”阿宝道:“没什么,我是怕殿下睡过去了。”定权微笑道:“那你陪孤说说话吧,孤就不会睡着了。”阿宝问道:“殿下想听什么话?”定权道:“孤想听听真话,想听听你心里现在在想什么?”阿宝道:“妾方才是在想,殿下进宫究竟是怎么了,大节下的,怎么弄出这副狼狈模样回来?”定权扑哧一笑道:“这大概是真心话吧?”阿宝用梳子慢慢帮他梳开湿发,问道:“那么殿下又在想什么?”定权叹道:“我在想呀,这水真是暖和。”阿宝撇撇嘴角道:“妾说真话,殿下倒来骗人呢。”定权正色道:“我在这事上骗人做什么?我正是在想,一个人若是到死的时候也有这么暖和,那死也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我这个人啊,不怕死,只怕冷。”阿宝手上微微一抖,梳子便牵扯住了一缕头发,定权吸气道:“你手脚轻些罢,贵上就是这么教导你服侍人的么?”只觉阿宝忽然住了手,方想发问,却听扑通一声,那柄梳子已叫她掷入了水中。定权回头,见她面带嗔怒,叹气道:“这才叫唯女子和小人为难养。”阿宝道:“殿下这话好没道理,并不是我想亲近的。”定权道:“算是我说错了,我忘了你一向和别人不一样。只是现在怎么办?梳子也没了,烦你进来捞取一下吧。”阿宝不去理他,从髻上拔下一只小小玉梳,接着帮他梳发。定权叹了口气,问道:“你不想来,又为什么要到孤的身边来?”阿宝道:“我娘是他葬的,我姨母也在他府上。”定权道:“就为了这个,你就要帮他来谋孤的这条性命吗?”阿宝诧异道:“殿下何出此言,我……”定权道:“不必说什么没有金簪银簪的话,你就是手中现下拿着白刃,我也不会害怕。”转身看她一眼,道:“你可知道为什么吗?”阿宝点头道:“妾手无缚鸡之力,怎么敢行刺殿下?”定权拨了一下水,拉过她的手,笑道:“不是,孤不害怕,那是因为像我们这样的人,杀人从不用刀。”
                        大约是被热水浸久了,阿宝第一次觉得他的手又软又暖,抽回手来,帮他纂了纂头发,用木簪暂且盘在顶上,一面收拾一面询问:“殿下今夜,口中怎么尽出不祥之语?”定权道:“生生寂寂,乃是万物本分,哪里什么分祥与不祥。是了,我问你一句,若是有朝一日我被废黜,不再是太子了,你能不能实话告诉我,你究竟都瞒下了些什么?”又一笑道:“人都有几分好奇之心,我也不能免俗。”阿宝失色道:“殿下何出此语?”定权笑道:“我也就是信口说说的,假如我不是太子了,成了阶下囚,齐王胜了,他答应过保你的平安吗?”阿宝缓缓摇头道:“我既已是殿下妾媵,保我又有何益处?”又道:“便不是,想来他也不会。”定权笑道:“那可怎生是好,叫你妄担了虚名,还要受这拖累。”阿宝低头想了许久,方道:“既然殿下戏言,妾也便随口乱说了。妾长到这么大,将炎凉,颠破,饥寒,冷眼,憎会,爱别,种种苦病之事,皆已历遍。不幸又多读过两本书,生就些机巧心思,膏火自煎,为人所用,落此樊笼,身不从已。所挂念者,唯有母亲生养之恩,不敢自专,所以挣扎为生;此时妆金佩玉,食甘饮醪,只当成意外;他日赭衣裹体,三木加身,才视作本分。故以,妾心无所惧,更谈不上什么虚名拖累的言语。”
                        定权不防她说得直白,倒也呆住了,半晌方冷了面孔,缓缓道:“舌下这么说,手上那么做,你叫人怎么相信?”阿宝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只伸手搅了搅盆中浴汤,觉得稍凉,又转身添了些热水进去。


                      39楼2014-03-04 13:33
                      回复
                        第二十七章孤臣危泣
                          中秋过完不到两日,中书省便又接到了一份实名弹章。上奏的却不是御史台的御史,而是刑部管理俘犯的都官员外郎。方收到时,何道然左右为难,未加理会,不过多过得几天,御史台的奏呈便又铺天盖地,纷至沓来,所弹事宜与前次相仿,言词却愤慨了许多,非但同指顾思林有意贻误战事,擅权自专,貌似忠良,实包祸心。更有身居要险,手专地方,却与贼寇私相通与,意图窃国谋逆等不臣罪行。皇帝不应碍于太子情面,故加放纵,而理当正国法,明君纲,除此巨蠹,以慰屈死将士黎庶之魂,安天下正臣直人之心云云。
                          何道然无奈请旨,皇帝自然还是下令严查,但此次言官语词激烈,却果然是有了凭证。据最初上书的那个员外郎讲,他手下一个看管俘虏的狱卒能听番话,这些俘犯偶有言语,说此仗怪异得很,交战初时的三四个月,破阵拔营,斩首俘获,皆是便宜之极,或有败北,亦不遭穷追,竟不像是与顾思林在交手。直到最后两月,国朝才抵死而战,至使双方两败俱伤等事。皇帝闻说后默然想了半日,只说了句将军清白不可污,吩咐大理寺仔细审讯几个俘获的将领贵戚并那个员外郎。
                          太子在西苑,虽果然像齐王说的“谨谢客”,却并未“不能起”。天将暮时,听了周午的报告,不由面白如雪,环顾而望,只见一柄白玉如意,方方正正摆在架上,却还是元服时的御赐。略一思忖,走上前去取了下来,扬手便狠狠击在了案上。玉质坚润,一时只是从中折作了两断,呛琅琅摔在地上,案角一盏烛台不稳,也随着铿然倒下,屋内登时晦暗了许多。定权只觉虎口酸麻,倚案喘息,站了半天,才甩开了手中的残柄。周午见状大惊道:“殿下这是何意?”定权哈哈大笑道:“我身上并不痒痒,不需它时时来搔!”周午俯身欲去拾那断柄,定权见状,急行两步,将它从周午的手边一脚踢开,笑道:“一纸诏书下来,赐死了顾思林和我便是!我难道会不北面谢恩,不痛快延颈引药?又何必要煞费苦心,使出这种卑鄙把戏?他还像个天下之主的……”没等说完,早被周午上前一把堵住了嘴,二人相挣良久,周午见他安静,才抹泪劝道:“殿下,这话说出来便是死罪,听到了也是死罪,殿下就当是体谅老臣吧。”定权咬牙看着地面,轻声道:“他废了我我不怨他,只不该这般戏弄我。我才知道,这次他是下了决心,必欲除顾思林而后快了。”见周午无语以对,勉强又道:“你去唤个可靠的人来,去送封信。”
                          周午应声走出,站在门口,左右环顾道:“适才殿下的话,你们听见了么?”几个内侍满面发白,道:“臣等死罪,刚才走了精神,什么都没有听见。”周午这才哼了一声离开,自去吩咐府中的得力内侍换了衣裳过去,定权见了他道:“你悄悄去礼部张尚书,刑部杜尚书,枢部赵侍郎府上,给孤传封信。”那内侍道:“臣这便就去,请殿下赐函。”定权道:“你伸手过来。”那内侍不明就里,只得将手伸了出去,定权蘸墨在他左臂上写了反戈两字。又将自己的私印蘸了朱,在其旁盖了,嘱咐道:“你带着巾帕在身上,给他们看过了,便立刻拭去。”
                          不过次日,朝堂上便沸反盈天。朝臣自作几派,或曰顾氏不臣之心已久,此仗果然怪异,空穴来风,绝非偶然,定要清源溯本,以警来者。或曰异邦贼寇,本对将军恨之入骨,狂言诋毁,是愿国朝自坏长城,此理妇孺皆知,却有小人借机而乱,心怀叵测。此事根本无需审察,以免亲痛仇快。或曰将军清白忠谨,蒙羞被馋,非一人之辱,乃是满朝大辱,是以更需彻查,但要三司同审,九卿共预,以示公正。或曰将军虽或无罪,但外家权重,终非国之幸事,所以才会流言时起,朝中不宁,此时边事已安,应另外拔擢闲俊将才,方好堵塞小人之口。
                          一时里几派相据不下,互骂忠奸,我为君子,尔是小人,不过此等言语,传来递去,将朝堂搅得乌烟瘴气,市井一般,终究也闹不出个名堂。皇帝端坐其上,听着他们吵闹,亦是不置可否,朝会散了,径自而去。
                          一连闹了数日,虽说为顾思林分辨不平的奏章也雪片般朝中书省压来,大理寺那边的案子却还是照样在查着,所出口供亦与其前无二。皇帝缄口,太子不朝,加之十五夜之事,众臣的口风却变得有些微妙,奏章与日递减,观望者却愈来愈多。眼见又没好歹的时候,顾思林的奏章却报了上去。
                          皇帝立在书房内,手把着那奏疏敲了敲书案,问道:“太子上奏了么?”王慎恭声答道:“回陛下,还没有。”皇帝看了他一眼,道:“那他成日在干什么?他舅舅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就一语不发?”王慎道:“听说殿下这几日并未出门,想必是在思过。”皇帝一笑道:“他思的哪门子过?”王慎只觉后背汗出,跪倒道:“陛下,殿下只是年少无知,不知道事情轻重,还望陛下开天恩善加匡导。”皇帝笑道:“你倒会替他撇清,他叫你一声阿公,果真不是白叫的。听说那夜他长跪请罪,也是你的主意?”王慎忙叩首道:“臣不敢,臣怎敢左右太子,那是太子本心,乞陛下明察。”皇帝道:“朕自是会明察的。你出趟宫,去给太子和顾思林传旨,说明日逢三,叫他们来早朝。顾思林既写得动奏疏,想必还是动弹得了的吧。”王慎忙连连答应而去。。
                          戌时二刻的梆子已经敲过,街上行人渐稀。吏部尚书张陆正端坐府内,正颇为近来的情势烦恼。忽闻府中家人来报道:“大人,门外有客。”张陆正皱眉道:“不是说过了吗,一律不见。”那家人道:“那位相公也说了,要是大人这么说,就将这东西交给大人。”说着便将手中的一张字条奉上,张陆正接过看了一眼,不由大吃一惊道:“快去请进来,言语行动间恭顺一些。”一面忙加了件衣服,到客房迎候。片时只见一人被家人相引走近,身着玄色斗篷,头上罩着风兜,掩去了大半边脸。方要行礼,只见那人揭开风兜,在灯下看得真切,一时张口结舌,半晌方叫道:“二殿下?!”
                          


                        41楼2014-03-04 13:37
                        回复
                          第二十八章舍内青州
                            本朝例制,正衙常参乃是逢三。其日辰时初,五品以上文武官员便要由有司引导,全部赴班,等候皇帝早朝。时候既早,会见又频,家居离皇城远的官员,便十分辛苦,是以素日的朝会,众人心中并无太大热忱,定要拖到卯时末,才肯出面。然则今日却不同,诸官员皆不约而同,来得绝早。卯时初刻,嘉隅门外便聚了一片人物,三一群,五一堆,喁喁而谈,或走来串去,东说几句,西听两声。一时看去,宫门外只是一片朱紫之色。虽说有失官缄,但朝时尚未到,有司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得背着手来回走动。偶有一两句入耳,却也无非是:“,听说昨日将军递了奏呈给陛下?”“今日朝会,太子殿下自然是要来的。”“宋侍郎,听说这几日殿下就一直不曾出席过筵讲?”“朱侍郎,听闻令郎已经定下亲事了?何时可到府上讨喜酒喝啊?”“张尚书,昨夜可是不曾睡好,怎么这脸色这般难看,哈哈哈,天塌下来自有个子高的撑着,张尚书又不是最高的,有什么好忧心的?呵呵。”“郑编修还是两榜进士呢,这诗都乱了韵了。”“何为乱韵,还请指教?前朝人便说了,该死十三元,谁说作诗必要遵古韵?”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有司不由摇了摇头,频频看那沙漏,只觉今日漏的绝慢,直疑心是堵死了。如是四五回,好容易舒了口气,高声报道:“卯时三刻,百官赴班。”众人这才悻悻住口,各自整顿冠带簪笏,待殿门一开,默默按序鱼贯而入,文东武西,相对为首。站定之后,或有亲厚的相隔得近的,却又开始交首接耳。急得有司只是咳道:“诸位,诸位,朝纪,官缄!”
                            顾思林随后便到了,甫一入殿,人声便低了许多。众人闻他卧病,此时偷眼打量,却果真是有些步履不稳,面色损悴。各各私底里互看,却并无一人上前相问。顾思林素来为人谦和,虽阶低职微者,亦颇假以辞色,是故所到之处,定是一片逢迎之声。此刻见了这尴尬场面,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同百官招呼,便走到文官队列中站定了。众人这才暗暗舒了口气。
                            再少顷二王也来了,自在群臣之北站了。太子却是又过了一刻才到,进了殿也是一语不发,径自走到了二王之前。二王连忙躬身行礼,群臣许久不曾见他,亦跪拜见礼道:“拜见太子殿下。”太子与往日不同,面上并无笑意,默默转了一眼四周,目光落在顾思林身上,见他也随众伏拜在地,忙偏过了头去,干巴巴回道:“免礼。”众人纷纷起身,果觉今日的气氛异于往昔。悄悄查看殿首四人,却见他们各自只看向一边,整个朝堂之上,一时一声咳嗽也不闻。
                            皇帝在辰时初刻便准时到达,诸臣按有司宣导跪兴,见礼完毕,方站起身,便闻皇帝皱眉问道:“怎么回事,顾尚书怀病,就让他这么站着吗?”陈谨赔笑道:“陛下,这个按着规矩……”皇帝瞪他一眼道:“赐座。”顾思林忙出列躬身谢道:“谢陛下隆恩,只是此赐臣万不敢领受。”皇帝笑道:“你只管坐便是,朕不是为别的,只是为你腿上旧疾,站久了怕不好。”顾思林再辞道:“臣再谢陛下天恩垂悯,只是这朝堂之上,储副侍立,臣下安敢受座?”皇帝闻言,转头瞥了定权一眼,问道:“太子,你说顾尚书该不该坐?”定权脸色发白,躬身道:“回陛下,该坐。”皇帝道:“那他适才说的话,又是什么道理?”定权只觉口中又干又苦,咽了口唾涎,道:“顾尚书坐,是圣恩隆厚;臣立,是臣子本分。两者看似不同,其实本出一源。”皇帝笑道:“顾尚书听清楚了,太子若是说得对,便请安坐吧。”顾思林无法,只得伏拜谢恩,陈谨在一旁将他掺起来,扶他坐好,这才回到皇帝身后。
                            皇帝向下环顾一周,但见人人垂首,开口道:“前些日子顾尚书和太子都病了,至今日止,顾尚书仍未大安,可朕还是把他也叫来了。为了什么呢?朕想列位臣工定也是心内有数。”说罢拈过一份奏表道:“念出来。”
                            陈谨答声遵旨,接过那奏疏,高声念道:“武德侯枢部尚书长州都督臣顾思林诚惶诚恐伏首谨拜于皇帝陛下。臣本鲁钝武夫,才识既薄,德性复浅,非有定国安邦之武功,亦无金声玉振之文采。所以衣紫袍,结金绶,出则净道,入则鸣钟,食则甘肥,居则广厦者,皆赖陛下圣恩之重也。臣每每思及于此,赧愧汗颜,爽濑清风之际,如处暑伏而临炭;辗转难安,锦茵绣褥之间,如卧荆棘而被薪。常有夜半起坐,抚膺长叹之事,何也?盖深知君恩似海,切盼殷殷;而自叹卑鄙猥陋,愧难承当耳。
                            陛下既委臣以重任,把雄兵,居关要。供以国帑民财,弼以忠智贤能。所为者,破虏一事而已。凌河一役,臣愧以凉德寡才,错勘情势,指调失力。持利刃而不能速斩贼首,怀强弓而不能旋洞敌胸。强兵不揉阵,长刀不振奋。以至战势迟延,内帑空耗,民血流溢,城郭毁炬。此皆臣之罪愆,非敢推之于他人。身为主帅,上辜天恩,下负将士。朝中言传,京里口风,所谓之攻而不克,逐而不破等语,皆有本据,并非谣空。臣前次两番上书,陛下仁德,不降臣之罪,反以功赏论,臣已怀抱忐忑,盖知终难逃天下直士明人洞鉴耳。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请挂甲还林事,求以正军法国纪,安朝事纷争,此其一。
                            然则臣虽智虑驽钝,亦常慕古者先贤之遗风。束发学书,弱冠从军。愿效马援裹尸,立铜柱,灭交趾;仿石闵复姓,洗邺城,族逆胡。虏寇侵我疆土,虏我黎庶,坏我祥宁,乱我国是。凡国朝臣民,虽为黄口妇孺,耄耋老者,但相提起,尤恨未能食其骨,寝其皮,况军中热血儿郎乎?三尺剑悬,国法如山。臣安敢行叛国通敌事,毁先祖英明于地下,遭万夫指唾于当世?悠悠此心,天日可表。唯此一罪,虽寸磔臣身,族臣满门,恕臣亦万不敢承受。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请挂甲还林事,以示臣心清白,全臣节誉,此其二。
                            臣自先帝皇初元年入行伍,迄今靖宁二年,二十又七年矣。臣身为孝敬皇后之兄,国储之舅,戚畹持兵,历来为正直之士不齿,国之动荡,亦多本于此。是以昔者长平侯卫氏神勇忠谨,尤见诟于太史公,而况臣才德全丧乎?今边郡暂宁,陛下宜拔贤良,更守备,内外上下一心,方可使山河带砺,国得永宁。臣亦发斑而白,齿折而落,年老体衰,素多寝病。久居塞外,望来鸿去雁,听杨柳梅花,已不可不嗟叹心动矣。唯愿陛下再施雨露天恩,使臣不但得以生入玉门关,更可望至酒泉郡,终身服事于天子辇彀之下,则臣心无所抱憾矣。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请挂甲还林事,使臣以得享天年,寿终京中,此其三。
                            唯此三项,皆出于臣之肺腑本心,扪血叩报于陛下。愿圣主体察恩允,臣万死不得报陛下厚重天恩。臣顾思林再拜稽首。”
                            顾思林这奏呈写的也算言辞恳切,只是叫陈谨扯着一副尖细嗓子,拐弯抹角读了,不免有些阴阳怪调,不伦不类。站在下首的一个御史不由掩袖偷笑,却觉一道冰冷目光投将过来,举首一看,却是太子,登时惊出一身汗来,忙收敛神色,随着众人点头称是。
                            皇帝道:“诸位臣工都听见了。自从上月始,从御史台到省部里就是一片风言乱语。顾尚书是朕之股肱,国之柱石。顶罡风,冒戟雨,舍身奋战于疆场,尔等才得这清平世界,才能饱食无事,成天涂写这些昏昧狂悖之言,污蔑忠臣,究竟是谁通敌卖国,便正是尔等!”愈往后说,情辞愈烈。定权立在下面,冷冷听着,向顾思林望去,却见他悄悄拭了一把眼角。
                            皇帝发作,底下的众臣一时皆愣住了。不过片刻,便有一个御史出列,朗声回答:“陛下这话,臣绝不敢认同。就算无通敌□,那凌河一役指挥失当,总是将军自已说的,国朝预计此战两月,至多三月便可结束,从去冬伊始,陆陆续续竟打了十一个月还多。这八个月以来,多耗费的内帑,多伤亡的将士,李尚书,黄侍郎,二位总是清楚的吧?这等严重失职,陛下不罚已是天恩浩荡了。臣下等不过说了两句实话,怎就变成狂悖小人了?”
                            皇帝未及听完,已是气得面色发白,手指着那御史怒道:“在这朝殿之上,竟敢如此咆哮,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那御史道:“陛下说臣咆哮公堂,臣却不服。这朝堂之上,本是众臣有事说事,有理说理处,此处不说,臣等还能到何处去说?臣愚顿,有话讲错了,还请陛下明示。”皇帝咬牙道:“你们哪里愚顿,你们是聪明得太过了。来人,将他……”话未说完,已听旁边一个绯袍官员站了出来道:“陛下,祖宗家法,言者无罪。”却正是他方才说的户部侍郎黄兴。皇帝一愣,接着道:“将他给朕扠下去!”那御史也不待金吾上来,朝皇帝深深一揖,便振袖而去。
                            皇帝不发作方好,一旦发作,底下几个本来不作声的御史,也都跳将了出来,一言一语,或说顾思林渎职该办;或说将军确已年老,身体又不好;或说将军一片赤诚,陛下应当体谅才是。总之一语,请陛下恩准将军的奏呈。话音未落,又有几人站出,道将军不过自省过份,表上皆是谦辞,陛下及列位怎可当真?再说行兵作战,本就要据实,前方的战势如何,怎是能预先算计好的,若是先就算好,那无知小儿不也能为将了?此时将军若是被换下了,岂不是正遂了虏寇心意,却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魉要掩口胡卢。又有人驳道,国朝贤将不少,便是现在长州的几个副将,也自可独当一面了,为何非要将军带病上前,况且虏寇败北,一时半载聚积不起来,不趁此时赶紧换防,叫新将熟悉边事及属下,日后再有战事,将军又病了,那可如何?先前那人立刻反唇相讥道,虏寇是已破了,破了就可以将将军撇至一旁,这不是要人指责陛下行烹狗藏弓之事又是什么?被驳的人急了,大叫道什么叫要撇掉将军,这不是将军自请挂印的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椅子便是如膝似胶,顾思林也坐不住了。慢慢撑着扶手站起,走至大殿之中,跪倒泣道:“陛下,臣确实身心俱疲,不敢恋栈,还请陛下恤悯。陛下若不恩允,臣还有何面目立于众人之前?臣有死而已。”一时间吵嘴的也停了下来,偷眼打量着二人。
                            


                          43楼2014-03-04 13:40
                          回复
                            皇帝见他两行老泪,已不能顺颊而下,却是缘了颧畔褶皱,向着耳边横淌。叹了口气,默默转头,看了定权一眼,问道:“太子怎么说?”定权在一旁冷眼相望了许久,略笑了笑,道:“此事臣不敢妄言。”皇帝道:“你是储君,只管站在那里瞧着臣工争吵,算怎么回事?你心里想的,说出来便是,有什么妄不妄言的?”定权躬身答了声“是”,方道:“顾尚书方过知天命之年,何言一老字?尚书既慕先贤,亦必知老当益壮一语,昔者廉颇奔魏,李广难封,尤知勉励加餐,拒秦击胡事。何况尚书身逢明时圣主,信任重用,怎可不思竭力报效,再起振奋,一举族灭虏寇,反因些微无据流言,便说起这些思退怀隐,明哲保身的话出来了?此举不是要尽陷圣明天子,满朝文武于不义么?”
                              殿上一时默了片刻,才闻皇帝笑道:“太子的话,顾尚书可听清楚了?”顾思林顿首答道:“殿下所责,臣并不敢强辩。只是臣在本奏中所陈之情,也请殿下明察。”
                              定权方思量着要开口,便闻皇帝微微咳了咳,沉吟道:“太子说的有理,尚书的苦衷朕也不能不查。朕看不如这样,顾尚书也不必着急,待先安心将病养好,再谈此事不迟。长州那边,就暂且委派个人过去管几日,等尚书身子大安了,再做商议。这样的话,尚书觉得如何?”
                              顾思林伏跪在地,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半晌才叩首,哑声道:“陛□恤入微,臣谢恩”。定权此时方知皇帝问话的本意,虽不回首,却也似可看见齐王面上的冷笑。默默闭上了眼睛,便觉天崩地旋。定下神来再看时,只见顾思林已经低头坐回了位上,一手按着膝盖,那只手上青筋暴出,虎口和指节皆是承弓时磨出的重趼;再望向高高上坐的皇帝,只能看见一身朱色朝服,脸上的神情却分辨不清楚,一时只觉胸臆间发胀,只想作呕。
                              皇帝这话说得入情入理,无可摘指,众臣皆无言可辨,都默默站回了原位。一时见无人再说话,皇帝笑道:“今日之事,大致于此。列位臣工可还有别的事情要上奏?”等了半晌,方想吩咐退朝,忽见吏部尚书张陆正站了出来,低头道:“臣还有一事。”皇帝见是他,微感诧异,问道:“何事?”张陆正慢慢从袖中抽出了一份奏章,高举过头道:“臣请复查去岁李柏舟逆谋一案。”话音未落,满朝皆是一片哗然之声,陈谨下去接了奏章,交到皇帝手中。皇帝却并不立即去开那奏呈,只是先默默看了顾思林和太子一眼,见二人皆是面色雪白,才慢慢发问道:“李柏舟的案子是三司会审的,早已经结案了,现在还拿出来说什么?”张陆正道:“臣参劾太子殿下擅权预政,淆乱司法,李氏一案有冤情。”众臣今日本拟只来看顾思林的事情,不想突然又冒出了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一时都被惊得目瞪口呆。张陆正与太子亲厚,这是朝野遍知的事情,此刻他却在这个要命的当口突然翻出这要命的事情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众人却只能朝着那唯一的缘故上演义了。抬头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太子,只见他已经面白如纸,瞧得出虽拼死克制,手中捧着的笏板,却仍在不住抖动,只不知是惧还是气。
                              皇帝揭开那本奏呈,默默看了片刻,道:“你要思想清楚了再说话,污蔑储君,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张陆正微微愣了片刻,情知话已出口,便再没有回头之路,索性高声道:“臣知道。”皇帝道:“你这里面太子干预了司法,可有证据?”张陆正道:“是。”说罢又从袖筒中抽出了一张素笺,由陈谨送到皇帝手中,皇帝只扫了一眼,脸色也变了,一把便将那张纸攥成一团,摔到阶下,道:“太子自己看吧。”
                              定权默默走过去将那纸团拾起,慢慢展开,却见果然是自己在会审前给张陆正写过的一张便笺:“依此名目,后日一过,必使江帆远去,百舟皆沉。汝可密密告知各部诸人等。此事务密,不可出错。切切。阅后付炬。”虽不曾用印,但那一笔凿金屈铁的金错刀,一望便是自己的,白纸黑字,如何抵赖?心中最先想起的,却竟然是卢世瑜曾经教过自己的几句典故:“狱中无系囚,舍内无青州。假令家道恶,腹中不怀仇。”一时恶心,便将那纸抛在了地下。
                              心底既分辨不出究竟是惊怕、悲凉、绝望、嫌恶还是愤恨,诸此种种,交杂在一处,反到平静下来了,只是默念道:“不过如此。”默默看了顾思林一眼,轻轻摇了摇头。走到殿前,自拔了簪管,将头上戴的远游冠向地下一掼,也不叩首,站立道:“陛下之前有旨,道要治臣的罪。臣已安心等了七八日了。今日陛下若还是不忍当廷下旨,便容臣回去稍事准备。”说罢转身便朝外走。皇帝见他如此行动,不由断喝了一声:“萧定权!”
                              定权迟疑停步,却并未回首,只道:“臣在。”皇帝却一时也不知当说些什么,望向他的目光中竟有了几分怜悯,忽然记起他极小的时候,守在王府门口,见进来的不是舅舅,而是自己,便会转身跑开,那背影和今日并无两样。半晌方开口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定权心中想笑,张了两次嘴却终也没有笑出来,只道:“臣……无话可说。”亦不去理会一旁低头颤抖的张陆正,快步走出了殿门。
                              皇帝将那本奏呈狠狠甩到案上,道:“退朝!”众臣早已看得呆了,听有司喊了两遍才如梦初醒。顾思林亦想随众行礼,方一起身,便觉膝头酸软,一趔趄便跪坐在了地下。皇帝叹气吩咐陈谨道:“你叫将军留下。朕还有话要跟他说。”
                              定权一脚深,一脚浅,虽行坚壁御道,却如踏泥中。更兼胸臆间烦闷难当,走到嘉隅门外,终是忍不住倚门大吐起来。早上并未吃什么东西,此刻吐的皆是胆汁,嘴中只觉酸苦难当。吐完着手擦了一把眼睛,才觉得慢慢清楚了下来。回首望了望身后,只见百官都已散朝,却积聚在那里不再前行。定权亦无心去察看二王在否,强撑了全身的气力,拂袖去了。
                              直到登上了轺车,才觉浑身酸软难当,既坐不稳,索性便倚在了车厢一角。又觉玉带碍事,索性三两把扯了下来,掷到一旁。昨夜被唤入宫,只道是为了今日朝会便宜,心中便已觉得怪异,直到此时方全然明白了。皇帝先以谣歌之事,引自己入彀,再叫大理寺查出通敌弊情来,逼得顾思林不得不上表请辞,待辞表一上,顺水推舟又应允了时,自已已经不能再说话了。紧接着翻出旧案,便是向众臣摆明了要废太子。臣工奸猾,连张陆正都见风变节,遑论他人?顾思林身在京中,到底离长州隔了千里,就算事先有些安排,自己这边什么都做不了,就趁着这朝局不明,犹疑观望的时候,新任的主将便有机会一步步将顾氏的旧部替换掉了。
                              定权微微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只觉这样倚靠着,便无比安然。心中只愿这车,一生一世都不要停止才好,一生一世都靠在这里,就不用再去面对那些人,那些事。不用再去见顾思林,自己如何还有脸再去见他?“舅舅放心,此事我已办得妥妥贴贴了。”“舅舅,此事无论如何,我俱会一力咬牙担待。”定权突然冷笑出声,却原来自己的这副肩上,能担当的究竟也只有这么许多。
                              


                            44楼2014-03-04 13:43
                            回复
                              虽则定权一辈子再不想下车,车子也终有行到的时候。周午见定权回来,神色难看,忙追上去问道:“殿下怎么不戴帽子?还有带子哪里去了?殿下,出了什么事了?”定权口气却温和得很,只道:“出了些事,你别问了。”径自回了自己正寝,方进宫门来,见夕香手托铜盘,其中是盥洗的残水,见了了自己连忙行礼,心里一动,皱眉问道:“顾娘子才起么?”夕香行礼道:“是。顾娘子昨夜一夜没睡好,今日便起得晏了。”定权点头道:“你叫她先不必梳妆,我便要过去。”夕香方觉奇怪,定权却已经去了。
                                阿宝果然只梳了头,粉黛未施,见定权捧了一只窄窄漆盒近来,忙要行礼。定权笑道:“不必了,你坐吧。”阿宝见他眉宇间颇有些倦怠的神色,一身上下却打扮得十分清爽,低声问道:“殿下散了朝了?”定权点头道:“散了,过来看看你。”含笑上下打量她一番,道:“你还是这样素净些好看。”阿宝见他今日的样子,虽明明觉得奇怪之极,也不多问,展颐微微笑道:“这是什么?”定权将那盒子放在她的妆台上,道:“等一下告诉你。”一面伸手拈了她妆台上的眉墨,道:“你的眉毛太淡了些,我来替你画画吧。”阿宝虽不解,却也轻轻点头,“嗯”了一声。定权笑着拈起了画眉笔,在那墨上舔了两下,奇道:“怎么不挂色?”阿宝掩口嗔道:“殿下,这同写字的墨一样,要对水磨了才能用的。”定权笑道:“一时记不得,叫你看了笑话。研墨我不在行,你自己来弄吧。”阿宝睨了他一眼,将墨取了过来,细细研好了,定权只是在一旁静静含笑看着,问道:“加的是什么水?好香的味道。”阿宝见他说得不像,心中略略生疑,叹气道:“这是清水,那香气是墨中本就有的。”
                                定权也不答话,只是弯腰托起她下颔道:“将头再抬起来些。”一面拉起袖管,用画眉笔蘸了眉墨,一笔一笔,细细帮她描画了半日。阿宝只觉他的动作轻柔得很,仿佛捧在手里的并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一块易碎的琉璃。如此仰着头,虽是闭着眼,瞧不见他此时的样子,却可以清楚地听见他低低的喘息声,那温湿的鼻息游移着,轻轻吹到自己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痒,仿佛拂面的便是春日的飘絮飞花一般。
                                阿宝忽觉鼻翼微微作酸,却并不愿明白原委。古人只道:彩云易散琉璃脆。大多太好的物事都是如此吧,闭上眼睛的时候它们还是美满无缺的,再睁开便已流散成风,碎裂成沙,绝不会因为人心的一句“再多留片刻”而稍作驻足。彩云如此,琉璃如此,那飘絮飞花亦是如此。
                                定权放手,端详了半日,方搁下笔道:“你瞧瞧吧。”阿宝怔忡睁开眼睛,怅怅向镜中望去,却不由呆住了。蹙眉回首去看定权,只见他歉疚笑笑,道:“我从未画过,今天是头一遭,你就多多担待些吧。”阿宝哭笑不得道:“殿下没画过,便来拿我练手艺么?”定权望着她,良久方笑道:“你的脸皮可不如玉版笺趁手——我只是见书上说,闺房之乐,无甚于画眉者,便想来试试。阿宝,你的夫婿替你画眉毛,你不喜欢吗?”阿宝忆起适才心境,低头不语。定权叹了口气,伸手去取那漆盒,忽见她的敞开的妆匣中摆着一枝小小的桂花,虽早已经干了,变做了灰白之色,不知为何却还好端端收在那里。四周散落的簪环,却如她所说,皆是翠玉的。一时间忽然心如刀割,痛不可遏,手指微微发抖,却终还是揭开了盒盖,将盒中金钗慢慢取了出来。那钗头是一只小小仙鹤,仰首望天,展翅欲翔,一羽一爪,皆铸得精巧无比。与寻常花钗不同的却是,那两股钗尾竟打磨得十分尖利。
                                阿宝半晌才探手过去,用指腹轻轻试了试钗尾,问道:“是金的?”定权摇头道:“是铜,只是鎏了一层金,比金要硬得多。”一面将那鹤钗插在她发髻上,偏首看了看,似不经意笑道:“那晚的话,不是戏言。今日早朝,陛下已经夺了国舅的兵权。”阿宝身上陡然一震,抬头看他。定权却已变回了素日的那副神情,面上看不出半分悲喜,只道:“还记得你说过的本分吗?若是真心的话,便请谨守吧。”
                                阿宝见他抽身而去,回首望着镜中一高一低两道蛾眉,那眉墨的冰麝香气,尤在铜镜前缠绕,未曾散去,一颗心却已经慢慢坠了下去,先越过火宅,再穿过三涂,直至那堕无可堕处,却原来就是佛法所谓的阿鼻地狱。脚下是千载不溶的玄冰,万世不灭的烈火;头顶有柳絮,有飞花;中间的一颗人心不死,还兀自突突跃动,却原来泥犁就是这个模样。
                                定权回到阁中,呆坐了半日,方嘱咐周午道:“此次我怕是劫数难逃了。不出今日,陛下的旨意必然会到。届时这宫中会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她实在是太过聪明,心思也藏得太深了,至今许多事情,我都不曾看透。我若不在这宫中了,谁知还会闹出些什么事来。你看着她,若是十日之内我回不来,她也不肯自裁,你便……趁她睡觉的时候吧,不要惊吓到了她。”周午愣了半晌,方知他在说些什么,低低答道:“是。”
                                -------------------------------
                                作者有话要说:1,关于该死十三元的问题,唐代时也只是考试才要求,诗人们平时作诗,也很少顾及了。到了宋代,就更没人搭理那碴了。2,顾大人那奏折,大家看看,知道意思就好,我也就那点水平,没办法。3,几个佛教用语。火宅,就是指人世,因为佛家认为人处俗世,充满苦难,犹如火宅一般。三涂,也称三途,指的是火途(地狱道),血途(畜牲道),刀途(恶鬼道),人生前造业,死后便按罪孽的多寡和性质,堕入这三道之中,受苦偿还。其中地狱道是佛家十界中最恶劣的境界,十恶毕犯才入的。阿鼻地狱,就是咱们非常熟悉的无间地狱(无间道),或称十八层地狱,是为地狱道里八大地狱中最下最苦之处。阿鼻是梵语的音译,无间是意译。泥犁也是地狱的意思,一个音译词。4,常参的制度,也是我简化了的。有宋一代,朝会的制度很繁琐很繁琐,刨掉元日,五月朔,冬至的大朝,剩下的还有正衙常参和五日起居之分。其下又有所谓的日参,六参,朝参,朔参等等。可参看《宋史·礼制》第十九,二十,二十一。


                              45楼2014-03-04 13:44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