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曾有个西洋教父，听说是汤若望的徒弟，说话甚有趣，我常与他闲谈。他说他师父常讲，中国女人最擅长的——就是低头。而今见她，我才知他说这话里的极大褒义。颈和眼是垂着的，但其他地儿却是以退为守，细到每一根头发丝儿，都以示弱的方式去渗透侵蚀。我臂上使力，将她揽入怀里，身上一股细细的香，非兰非麝。）原来敖府并无字辈儿，着实雅致新巧，我当你要叫个采萍或采藻。
（信口开来，我只当沿着采薏顺藤摸瓜，便能再找出另一个采薏来。而今方知，她被留在广德楼的仲夏夜里，而今我坐拥的，是一个连烛。不自在的一松衣领，左右活络下脖颈，一看她凤冠珠翠，动一下就是珠玉窸窣声。）累了吧？
（替她摘下凤冠，掂与手里，倒是沉甸甸，我才知她另有受罪的地方，只别人看不到。）我竟不知这样沉。

（她一壁抖，一壁凑近，眼里的光藏住太多情绪，可我满腔念的都是戏楼里可爱的眼波，到如今已全然不及分辨这许些。到底是被抬回了我府里，是做——我的女人。）你，怕我？
（箍住她的手臂用力，像她会慌不择路而逃一样。她附上，啄的吻轻而凉，鬓边发丝儿蹭着我脸边，有点儿痒。我再慢慢欺身压上，这次才是正经而绵实的吻。）学的有那么点儿意思——
（先是温柔，进而延长，搭在腰肢的手一并往上，料子又滑又凉，动一下便窸窣生响。从她颈下第一枚鸳鸯扣接起，到第三颗。）还要再深点儿。

（待我停住解她扣子的手，抬起覆住她紧攥衣角的小手上，冰丝丝的，待五指与她穿过指间缝隙相扣，方领着她攀到我颈上。本以为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儿，不料想——也要我教？这是她并未情动的意思。）
（我立起脖颈，离她近，想看清这汪湖底到底是蛰伏着什么物事。会低头的女人除了羞，还有个意思，叫，认命。）眼睛很美。
（俯下身，我吻在她眼睛上，能感到睫毛窸窣的颤动。她刚才被我带到搭在颈后的手，连本能的环起也不知。我可以心里想着另外一个敖家格格，但她不能。因为她被冠上了我的姓，只能想着我。）里面有这么多情绪，但是连烛，我为什么——
（吻过眼睛的嘴顺着琼鼻，往下，再到她的唇。）我为什么看不到欢喜？
（这句话像是带着怒，我本是处事不惊，游刃有余的那个，这句话说完，竟把自己给触怒了。无由头的恼火，手一用力，便把她的衣裳扯开，露出一角春色，也是含羞待放的，小巧的尖，一耸一耸，哽咽似的节奏。）

（勉强挽过脖颈的手，连贴近都是不敢，中间僵僵悬着，毫无重量。垂在肩窝的脑袋，低低的哽咽声，周遭一切偏都罩的是大红，最喜庆的视觉，配上的是她无措惊魂的哽咽。我怀疑这是不是一场荒诞而不实的梦境，她像无助的鹿，我是狩猎的那个人，她胸襟前红绸的衣裳，便是被射中的伤口，血淋淋的往外汩汩流着——这伤口也是我射的？）
（是而我再也见不得她穿的这身红，一件一件的扒开，生硬的，赌着气。她眼里应该蕴着温柔而羞涩的甜蜜，而不是发抖，连珠翠的流苏也在抖，每叩一声儿都是哀戚。）看不清楚？那我就扒光了看清楚。
（俯身欺下，玉体横陈，我独不会怜香惜玉。她于下，我在上，理应臣服的姿势，我看见的畏着实大于敬，至于爱——丝毫没有。松开的手一把抽开自个腰带，一并扯掉外衣，我将下身抵在她最契合的那段位置，饱胀着一股莫名的怒气，一应全是昂首的愤怒，要与她咆哮出来。）
（我嘶哑的嗓音，一字一句的咬牙而出。）你——笑给我看。

（不待她答，我挺身即入。她是未经人事的那一段，紧且窄，我也不顾，耐心也无。只想看她皱眉喊声疼，也算是除了惊恐外别的情绪了，到底这疼，是因了我。）我说没醉，那便是醒着。
（进出的频率，连红烛也跟起瑟瑟抖着光。她盘起的发渐松散凌乱，散乱的一小捋，正好落在胸脯前的春色中，越发趁着发是墨也似的的黑，肌肤玉也似的白，少了衣裳的红，如今身上便只有黑白两色，俱是沉默的，无言的美。若硬说还是其他颜色，那边是胸脯最顶上，两点嫩的红，婴儿般，惊恐又无助的立了起来。）
你记住，我说的——什么时候都没有变过。
（满腔的怒意却被她倏尔勾来的臂，跟住的吻给堵了回去。到底是女人的吻，像碗药，苦的涩的那点是她流到唇角的泪，又带了一小捋儿甘绵，我分不清是胭脂又还是熏香。探入的小舌是有些悲壮的孤注一掷，我转而回应，深沉绵长，身下律动不减，只将她往怀里箍得更紧，更死。）
今后——你的人，你的心，都是我的。

（一行九月余，我依稀记得走前料峭的春风，城门前鼓着旗帜烈烈而响。走前最后一次回头，看见的是才簪绿的半条柳枝，簇新的、青涩的味儿，和嫁府不足一个月的她一个样。探着头，不舍的，也难言。而今回城，茉莉来宾，留在原地的那株老柳，夜色里绿的浓，近墨色了，我依稀有些疑惑，领军离城走时它是才绿的，如今正是声势转浓的时候，中间衔接的这样巧，我到底可是真正离开过了？）
（从未有任何一次回府，是这种心境。初夏里，其他地儿都是蛙叫蝉鸣，我唯独能听见府邸深里头的呜咽。迎门的龚达春儿，先是一愣，跟着哆嗦着脸就要往底下跪，说难怪墨梅今儿嘶鸣了一整天，原是知道咱主子要回来了，奴才还不抵这个畜生来的机灵！）
（我抬手要扶他，却见这小子低头嗷嗷的哭，虽觉好笑，却也不免有感，拍拍他肩膀，叫他不急着哭，与我先往里走。一个龚达春已然如此，府里那个嫡福晋又该如何？）都好？福晋也好？

（龚达春边走边止不住的哭腔，听我安慰，又拖着脸的笑，一时笑里夹着泪，我看了却有些心酸。听我问起连烛，他癔症过来似的，又跟着要与我下跪磕头。我手快，跟着扶他要起来的意思，好笑问道。）你这小子，是要在这门口拖上爷多久？
（不料一扶他却不肯起来，只在地上跪着，袖子一抹泪儿，小脸苦着说道：福晋本来都好着，就现下——）
（我才知他这是要请罪的功夫，脸上倏地一沉，也猜出是甚不好的事儿，一时也不理他起来，只欲往她房里先去。）赶紧把话说利索了，这几个月没见，嘴皮子倒没能耐了。
（龚达春才紧跟着我后头走，好像要想拦着，又支吾着不太敢，半晌见我是要发火，才说是福晋早产，这都折腾从傍晚折腾到半夜了，请了好几个产婆，都说是难产。）
（话甫一听，我先未反应过来。脚下愈快，瞧龚达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只往连烛那处紧赶来，一室的光，隐约是力竭声嘶的叫，我才知有另外一个可怕的词儿，叫来日未必长。）

（一室的亮，被风掀着荡起一浪又一浪的光。我正要举步进去，龚达春耷拉着脸，一边儿那袖子抹鼻涕，一边求我在外头候着。新婚未到一月我便出征，人夫还未体会足，转眼一回来，竟又当个人父。大喜里掺着她难产的大恸，死别方尝罢，难道还不够足，要再来个生离？）
（龚达春一时拦不住我，来回奔走请人的唐宋闻讯也赶来，面上喜里又透着沧色。他俩不敢拦，却还有一个胆子大的。我正要推门往里闯，倒有人先出来，云枝儿白着一张小脸，瞧见我一怔，眼圈便跟住红了，里头蕴着泪光，还不及落下来，小手先一把抓住我手臂，不让我往里走。）
（我见她清减这许多，被她扯着的臂一松，步子稍停。外面一静，更听得出屋里的哀声，连着的，一声比一声高。我大抵猜脸上肌肉是扭曲着的，再一张口，方觉嗓音暗哑，快要说不出话来。）你进去告诉连烛，说我回来了，就在外头。

（云枝儿进去，推门一开一合的瞬间，我已然听见里头不小的阵仗。苑里几缸睡莲，耷拉着脑袋，阖着不忍听似的。半晌未见云枝儿出来回话，我已然等也不及。当初海上，不过一个瞬间的事儿，船沉人散，我连最后看见的那双眼都来不及辨。我知人生变幻，从前那些的有恃无恐，无非仗着个漫长的岁月。而今下，又有多长的时间留着？）
（夺门欲入，门口几个嬷嬷丫鬟都煞白着脸儿，我脸色沉，便谁也不敢再挡着。她这儿我少来，摆设仍和新婚时候一样，除却那满目满壁的红。床上躺着的那个，发乌面白，鬓丝儿贴着脸，被汗淋着，晶晶的光。我想起新婚那夜的她，是坐在一圈红光里的玉观音，也是不出声的、怯怯的，可就连蒙着面的红绫，也是极有生气的往外扩张。）
（我竟不知，好端端的一个她，被我害成了这副憔悴模样。）

（我从未在她眼里看到这许多情绪，饱胀着，欲诉的，要望进心底的。倏尔她阖上眼，沉沉跌在怀里，再无光。）
（我对一边儿候着的御医低吼，卡在嗓缝里而出的声音。）无论怎样，保福晋。
（云枝儿搀着我往外挪位置，少了她喊疼的音，屋里静的只有时间拖着脚，低啸着从耳边过。我不知是过了多久，婴儿的啼哭，连着第一道光出来。）
（我才知，东宁的前世休完，她又带着我们新一轮的，生。）

（天亮的早，光先透点白，云枝儿端了汤来叫我饮，我叫她沏壶苦丁便去歇着。秋锦撑着下巴，小脑袋瓜一个劲儿的往下栽，疲惫里这点小小的动静，也带着生气的样子，便越发衬出床上昏沉的她更是苍白。因而我很希望天光亮的再快些。我实在不愿她这样暗沉。）
（奶娘怀里的一对婴儿粉雕玉琢，她们不知之前几月险些没了阿玛，也不知前夜又几乎要少了额娘。出来的虽然难，哭的两声却极洪亮，受了极大委屈般，我几乎不忍听。待有些手足无措的接过，一对小丫头竟也都安静的抿着小嘴沉睡起来。云枝儿不敢叫我多抱，便叫奶娘哄着坐旁边儿，一陪便是一整夜。）
（而我所设想的所有相见结局中，唯独缺了这一个——等她。看来老天着实公平，她没日夜的等我这些个月，至少也得叫我掏心掏肺的等个晚上才好，直到她醒了。我将身子往前倾，生怕她认不出我来。）做梦了？怎么一直在皱眉。

（攥来的手有些用力，带着从未出现在她身上的形容——强烈？我抬起手覆在她手背上，往掌心里搦一下，感觉又瘦了，白到近透明的皮肤，指节也凸着。拍两下安抚似的，耐心我不缺，只少用在她这里。小脸瘦的更显一双眼凹下去，熠熠的光，正好掺和着晌午日头投来的一点金。）渴不渴？
（问罢便要起身与她寻茶来，她却紧攥着我手不让走，生怕再也见不着似的。我便又坐着，她眼里的光都带着个小针头，直愣愣的往心上头戳。一边儿栽脑袋的秋锦听见动静，忙说她去倒茶，我便再也不动的沉身坐下，绕过她肩头往怀里揽。）怎么，几个月不见，连我都不认得了？

（我还记着去年中秋大婚。）
（她局促拘谨，生涩里带着疏远，连女人本能的依赖都不给。小臂一杵在空里，攀肩这般自然，她不是不会，是不想。而今她却是想也不必，直接环着上来的手，吊在我脖颈后，呜咽声像受伤的小兽，饱胀的委屈。）
（她是我的女人。从前她是认命，如今，她认的是——心？）
（手往她背上顺着轻拍，话说的断断续续，我仔细的听，末了安慰着笑道。）你都记得？没有王不留行，也没有丁香心结。我说的话——什么时候变过了？
（再听见身后动静，奶娘怀里抱着一对小丫头，没睡，眼睛睁的大，黑宝石似的，骨碌碌的转。）一对儿明珠，咱们以后圈字就用玉字旁的，全都是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