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金钟仁下令撤兵的时候,我对着他的背影射出了一箭。
平常人在那样的距离下自然不可能射中他,何况就算射中了,也不会对他造成多少伤害,但是我不同。
魔门火使朴灿烈,常用袖剑,但更为出名的,是他的箭术无双。
正中金钟仁背心的箭,刺穿了他的胸膛,我看着他摇晃了几下跌落马背,玄衣飘起,溅起一地尘埃。
方才还纪律严明撤退的大军顿时陷入了慌乱,呼喊着“保护殿下”的,策马就要向我的方向冲过来的,茫然不知所措的,整片阵营群龙无首。
“都。。安静。”
金钟仁躺在地面,突然就开口说话了。
他的声音很微弱,奇怪的是,居然穿破了马蹄声和怒吼声清晰地传到耳畔。
“火使。。可否来我身边?”
“火使大人。。”
身后的弟子扯了一下我的衣袖,而我迟疑了一下,对着他摇了摇头,还是走向了金钟仁的方向。
我对自己的箭术极有自信,金钟仁是绝不可能活命的,在他策马背过身的刹那,那个瞬间我看出,他似乎是全无设防,只把空门留给了我。
而我,自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我倒要看看,他还想说什么。
(10)
大口大口的血沫涌出金钟仁的唇角。
我走近的时候,他周围的亲兵都面色焦灼,眼带恨意地看着我,却又介于金钟仁的命令不能轻举妄动,好几个人已经急得满头是汗。
他整个人卧倒在地面,气若游丝,黑发散乱,脸色刷白,已失了尊贵。
“我知。。白贤自小极少行走江湖,只与你一人交好。。所以死在你箭下,我也无憾。。”
他咳嗽,血水顺着唇角流淌到颈项,触目惊心。
“可无论你信与不信。。我只是。。想要见他。。”
“。。。无论是。。写信与他,称我病重,亦或者。。奉旨来此围剿。。我所求的。。不过都是。。”
他的嗓音已经轻不可闻,却依旧蠕动着嘴唇想要说下去。
我不得不单膝跪下,弯腰凑近他的唇,才能听见他的话。
“不过都是。。见他一面。。”
他向着我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似乎是想要触碰一下流光剑。
不知为什么,我终是鬼使神差把剑递给他,见他的手指缓缓地抚上剑柄处歪歪扭扭的“贤”字,轻轻地摸索,眼泪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湮没在他凌乱的墨发间。
我那么爱他,怎忍心伤他害他?
我第一次如此近地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大而漆黑,看人的时候,无端端给人一种脉脉含情的错觉,只是他眼神已经涣散,再也无法聚焦完全。
“。。。可我终是。。害了他。。”
他苦笑,眼神迷离,嘴唇蠕动着,低声下了命令。
那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
“放他走——”
他说完这句话,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再无声息。
可是他的手指却依旧固执地停留在那个“贤”字上不肯离去,我跪在原地怔怔盯着他,不知是否该相信他所说的一切。
但他终是死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11)
其实我一直知晓,卞白贤心中有这个人。
他第一次行走江湖已经十七岁,那还是三月的春日。
他自然对一切都是新鲜的,回来的时候,则兴致勃勃和我提起过遇到的那么一个人。
他说,那时候他正好游玩到江南,三月的江南,流水脉脉,桃花绚烂,柳絮飞扬,他一边把玩着手上从摊子上买来的面具一边往前走,谁知发带系得太松,被风刮走了。
他散着一头长发抬眼去看,就看见不远处站着个身形颀长高大的少年,鲜衣怒马,手中拿着他的发带,正向着他的方向看过来。
那时,他不知道他就是当朝太子。
那时,他也不知道他就是魔门光使。
那是初次相遇。
(12)
我能想象出那时的场景,却不愿再想象。
我只知,我失去了我最好的兄弟,我在襁褓里就结识的兄弟,从绝情崖一跃而下,尸骨无存。
我只知,那个笑起来,眉目舒展,眼里似乎有光芒闪烁的少年不在了。
藏在怀里的那块玉,滚烫地贴着我的心口,我手中的流光,发出了颤抖的轻吟。
剑和主人,是心意相通的。
白贤,是你在哭吗?
我突然想起,那一日,卞白贤想着崖边走去的时候,没有看向我,他只是回眸,向着远处某个方向轻描淡写地扫过一眼,似乎存着浅薄的希冀,嘴角却似乎带着自嘲的笑。
他的眼底,似有泪光。
他从不知。。金钟仁也是爱他的。
他只是因为那份自己心底的爱恋,选择了追随。
卞白贤,你这个傻瓜。
(13)
三日后,国葬,金钟仁的尸体被葬在皇族陵墓。
天子震怒,下令朝廷大军围剿魔门。
那一日,我没有听从门主指令带领弟子守住正门,而是带着流光和那块玉,悄悄离去。
得知魔门沦陷的结局,我只是勾唇一笑。
在门主命卞白贤自尽的那时,我就早已毫无留恋,卞白贤是我的兄弟,我这一生唯一的兄弟,唯一的知己。
我去了一趟皇族陵墓,在金钟仁的墓碑前把那块玉和那柄剑一起埋下。
刻着“贤”的剑,和刻着“钟”的玉佩。
“你们不该在此生相遇的。”
“只希望,下一世,你们或能。。真的厮守。”
我喃喃自语着,转身离去,风吹拂起我的衣袂下摆,飘飘欲飞。
(14)
我依旧记得卞白贤和我说起他们初遇时的样子。
他微微抬着脸,眼底带笑,唇角上扬。
他美好得像是一道光。
那时我们都是十七岁,那时的那个少年,幸福得那么简单。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早知相遇仅是恩泽一场,相见不如不见,只可叹,那年那日,垂柳飞絮江南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