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扶苏轻轻按住了额角:“亥儿，我希望刚才的那句无礼的话不要脱口而出，把它忘掉吧。”
胡亥怔在原地，忽然润湿了眼眶，接着就拉住了兄长的衣襟，极轻地凑了过去。
“皇兄，你讨厌我，对不对？”
感受着来自嫡亲兄弟的灼热气息，扶苏慌乱地垂下眼睫，手足无措地推开了弟弟，放低了声音:“我没有讨厌亥儿，只是……”
只是……
他没有继续回答，转过身离开了华美的大殿，自始至终，他都不敢看胡亥的眼睛。
是他的弟弟喜欢他，还是他很早之前就喜欢上了自己的弟弟?
扶苏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
他们在春日的午后第一次相遇，他为他折下了一枝初放的冶艳桃花，他看着他露出孩子独有的天真干净微笑，听着他呼唤皇兄的急切音调，心里不自觉就软了一块。
这样的柔软，是不被允许的。
大秦长公子闭上眼，在早已落花的桃树下微微喘息。
这样的柔软是不被允许的。
他觉得也许该去和父亲谈谈，不过当然不能将这些悖伦的情感和盘托出，他只不过是需要一种强而压迫的力量帮助他定下神来。
于是他将谈话的内容决定为李家小姐，丞相送给皇室的那件漂亮礼物。

爬粗来更一丢丢……

扶苏揪紧了沉默颜色的衣袖，就像胡亥平日里做的一样，但此时，独独缺了一个轻唤兄长的声音。
月亏难圆。
他微叹了一口气，倚着墙壁，缓缓地坐了下来。
一墙之隔，墙后就是他的父亲。
忽然听见屋内的说话声再次响起，扶苏忙整理好自己纷乱的思绪，低垂下头。
“卿……”
这是个很富有变化的音节，一种情况是君主叫自己的臣下，还有就是丈夫和妻子的互称，篆字不过冷然呆板的一个，在不同的情境却能带出各种意味来。
现在，应该是第一种情况，扶苏如此想。
透过镂花格，他看见父皇的手在仔细地为丞相整理衣衫。
大宴的那天，丞相提裳前趋上庭，黑色的大摆在行走的作用下，纷乱地展开，莫名像极了自己母妃的长裙。
对，像郑姬那身芙蓉花样式的裙裳，只不过换了个颜色罢了。
而父皇含着笑，为丞相展平衣裳，拿起面前的肉块，说：“老规矩，肥的给你，瘦的，都归朕。”
有了之前芙蓉花裙的联想，扶苏怔住了，他似乎朦胧看到母亲手持团扇浅斟低唱，舞乐后的裙摆凌乱，父亲为她整理好，然后倒上一杯春酒。
那是几年前的初春。
暗叹自己联想丰富对不起淳于先生的教诲，扶苏望了望一碧如洗的天空，继续听着父皇的墙角。

“陛……下？”
丞相的声音失去了朝堂上一成不变的镇定语调，连平日里听惯他奏事的扶苏也不禁吓了一跳。
想来丞相是楚人，即使住地离南郡极远，说话时还是不自觉带出了轻软的音调。
“爱卿怎么看苏儿的亲事？”
“此乃陛下圣裁。”
“有人说，皇室和李家通婚过多。”
“有人……”
“朕不想管那么多，至少朕在的时候，要护你李家周全。”
联姻，保护？还是有更深的内幕？偷听的大秦长公子难得被勾起了八卦的热情，索性趴在窗格边往里看。
“谢陛下。”
“不必谢了，今晚……”
房内李斯的声音微弱了下来。
良久无言。
如果没有听错的话，房内响起了布帛撕裂垂落的声音，絮絮的低语，还有喘息。
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扶苏心中猛的一震，慌忙整理好衣服，顺着墙根弓下腰溜走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第六级台阶，始终没有落下。

这一段就是《论爸妈H的时候防止教坏儿子的重要性》……

暑假君终于乖乖地倒在了我的怀里，虽然还被期末考试的阴影威胁着……(揪着其实并没有的呆毛)好吧继续来更。

在很久之后，准确地来说是在扶苏准备踏上第六级阶梯而又迟疑的时候，他才知道，在他听墙角的那天晚上，丞相置酒开宴，原来百官皆前往为寿。
他是因为不得不去，即使知道那一层不可言明的关系，在父皇的谕令面前，他只能再次行礼，然后，应承。
去了才知道，车水马龙，繁弦急管，比宫中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宴会上歌舞的美姬，甚至比秦宫的夫人更为多情绝色，一双水灵灵的剪瞳，不知氤氲了潇湘多少里的江水。
“罗谷单衣兮可裂而绝，八尺屏风兮可超而越。”
鹿卢之剑兮可负而拔。
嗤彼凶狡兮身亡国灭。
扶苏看了看一旁低着头的胡亥，轻声说：“你母妃作的曲子，不听听？”
“有什么好听的。”胡亥偏过头：“不过是为了顺应父皇的心意，拿那燕国刺客作题材罢了。”
心知他心里还在生着闷气，扶苏也不继续搭话，付之一笑，继续把目光投向场中抚琴的那名歌姬。
歌姬似乎感觉到了扶苏带有赞赏的目光，面颊微微一红，嗓音越发婉转起来，惑阳城，迷下蔡。
“止。胡亥忽然站起来，命令道。
琴瑟无声。
扶苏忙拉住他衣袖：“今天是丞相寿宴，曲子唱得好好的，你来掺和什么？”
胡亥只是不满皇兄紧盯着那女人不放，此时听到训斥，更是咬紧了下唇，眼眶已经有了泛红的迹象。
“不错，不错。”李斯却指了指那歌姬，笑着说道：“十八公子说的不错，今天是寿宴，换个平常顺耳的曲子，这歌姬应该知道规矩。”
歌女颔首，红唇轻启，曲调一转，带出千种万种旖旎风情来：“岁将暮兮日已寒，中心乱兮勿多言……”
这首曲子……扶苏有些警觉地蹙起眉头。
有两种可能，一是这歌女患上失心疯一心寻死，二……恐怕这筵席上还有别的花样。

“长公子。”歌姬忽然停下抚琴动作，一双美目勾魂夺魄：“今日寿宴，宾主皆欢。公子可愿随着琴音续完此曲？这是妾的念头……恐怕，也是丞相心中的意思。”
这样过分的要求，满堂宾客竟迫于威压，无一人反对。
如果他拒绝，就是拂逆了丞相。
拂逆了丞相，就是得罪于父皇。
扶苏心中叫苦不迭，只好微微点头，在众目睽睽之下起身，开始歌唱：
“内怵惕兮徂玉床，横自陈兮君之傍。君不御兮……妾谁怨，日将至兮下黄泉。”
最后，唯有琴声的尾音悠悠飘荡，令人回味无穷。
一旁的胡亥不可置信地捏紧了酒杯，居然要求他的皇兄唱这样的楚地歌曲，难道忘了这是秦相的寿宴吗？
正欲发作，李斯适时地出来打圆场：“长公子今日这一曲，也便当作贺寿的一首普通楚歌吧，众位都无需介怀，无需介怀。”
扶苏在席位上，若有若无地笑了笑。

“皇兄？”胡亥见势不妙，抬起头唤了一声。
扶苏这才缓过神来，仍然保持着温润的笑容：“无事，只是觉得，丞相家的歌宴果真不同凡响。”
气氛随之微一凝滞，歌姬忘记了弹琴，纤细的手指搭在弦上半晌没出声。李斯端着酒杯，双眸中看不清情绪。
扶苏也觉得自己出言不大妥当，一时保持着那抹微笑，冲胡亥悄悄递了个眼色。
毕竟血浓于水，兄弟之间的心声也最好交流 心领神会的胡亥试探着说：“丞相今日寿宴，父皇除了赐下的东西，特备礼品，嘱咐皇兄要单独交到丞相手中，丞相何不看看？”
“陛下……”李斯喃喃道，随即极其自然地抬起头来，说：“有劳长公子。”
扶苏嘴角噙着笑意，将临行前父皇交给他的匣子小心地递了上去。
孰知刚打开匣盖，一脸云淡风轻的李斯脸色微变，沉声说道：
“再麻烦长公子，先拿着礼匣。”
扶苏心中虽不明所以，却也是嘴上答应，只等宾客散去，好好向丞相问清楚。

夜未央，真正的夜未央。
随着马蹄声渐渐远去，扶苏才觉得陪丞相站在门口送客有些冷，尴尬地往里缩了缩身子。
将手不动声色地拢好，李斯语气放得平淡：“长公子，请捧着匣子，随我来。”
“谨诺。”扶苏端着那个雕花的漆匣，随着缓慢而有节奏的脚步，迈过灯火通明的长廊，烛光摇曳辉映的背后，黑暗角落里一派凄凉冷漠。
烛火照耀不到的地方，李斯停住了脚步。
眼见那抹极为压迫的黑色身影止步，扶苏也不前行，奉上髹漆匣，略施一礼，就转身绕过廊柱，准备离开。
“公子难道不想看一看，这寿礼究竟是什么？”
“多谢丞相美意。”扶苏微闭上眼：“可是，丞相应先自思之，听说，江芈死得可是比她的兄长更惨。”
李斯想必没有料到，面前这个难以受凉以至于垂下了头的青年会有这样以古讽今出语辛辣的时候，探手取出匣子里的物事，递到扶苏眼前。
一卷缯书。
丝帛贵重，一般普通的书信文札都用简策书刀白笔写上了事，只有被看得极重的卜筮书籍和皇帝诏令会选用上等的帛绢，郑重地落下每一笔。
而父皇给丞相的书信，是缯书。
“长公子，陛下和我交谈时，他是有几分属意于你的。作为陛下肯定的继承人，你就更不能越矩。”
李斯的声音陡然严厉了起来：“身为皇长子，居然在私下对焚书令多有微词，只要你……倒是没事。只是陛下赠我的缯书中多次提及你与十八公子之事。陛下宠爱小公子，而陛下从未像与他一样带你嬉游，就是因为你是长子，你对帝国有责任，你成天和少子在一起又是做什么？”
“我明白。”扶苏望向黑色的天穹：“但他毕竟是我的亲弟弟。”
“公子，我知道你心里想的都是什么，想必有淳于越，有儒术，有新政，还有……十八公子。”
“但我答应过陛下。”
“要为公子你负责，要为大秦负责。”
“所以听一句劝吧。”李斯思索了一会，还是缓缓吐出了那几个字：
“公子既众，宗室忧吟。”

扶苏震惊到难以回应，他清楚这句话的来源。
韩非，那个早已被埋葬在国狱的名字。扶苏之所以会如此熟悉，还是因为父皇在他面前咬牙切齿地提过太多次了。
知道龙有逆鳞，这位聪明绝顶的公子却还是忍不住要去触犯。殊不知，师兄弟最后的下场迥异。
世人大都传说李斯嫉妒韩非的才能，方将其毒杀于狱中。
只有当事人才清楚最后的真相。
扶苏没有兴趣去深究他的父亲，大秦始皇帝，在这场谋杀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他只是单纯觉得惊异。
这么多年过去了，丞相竟然还是没有忘怀他的师兄。
“这是……”
李斯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公子是聪明人，想必不用臣再提醒。”
“唯。”扶苏保持着最后的清醒镇定。
站在空荡的院落，李斯的声音显得有几分苦涩：“既然明白了……”
“请公子回宫。”

在马车内一路颠簸摇晃，扶苏倒是想明白的没想明白的事情都有不少，繁华掩盖下的两辈人，就是一盘六博棋。
谁是枭？谁又是散？
一切尚未有定数。
扶苏缓缓睁开了眼，走下车辇，回到那个尚且美丽富贵的宫殿，那个关押着皇室贵族们的金漆牢笼。
牢笼外的丝竹声停了，少年抬起头来，若无其事地一笑：
“皇兄看起来很苦恼。”
“也许吧。”扶苏保持温文尔雅的微笑，回答：“我觉得，父皇和丞相都老了。”
因为渐渐老迈，才会对这些少年人的行径分外不放心，才会不顾兄弟情分发出最后的警告，毕竟他们都老了。
皇帝老了，大秦可不能老。
这个国家急需新鲜的血液灌注进奔流着渭水的秦地血管，也许是少时跟随淳于越学习的缘故，扶苏并不赞同法家这种毫不掩饰的物质刺激做法，毕竟现在的秦国不需要全部依靠战车和弓箭站起来。
最主要的是，扶苏不允许在父皇离开之后，百姓会像从前商君死时一样，歌舞于道，如释重负。
不是害怕，是不允许。
胡亥似乎察觉了他的情绪不稳，把脚步放得很轻地来到兄长的身旁，像儿时一样依偎进他的怀里，叹息着说：“皇兄，我有时真想把父皇的那面镜子要来，来看看你平时面对我都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父皇他们也许是为了我好。”
“可那首曲子是在百官面前羞辱你我，皇兄……”似乎是欲言又止，于是接下来的话也不再隐藏锋锐：“他们把你当长子，是继承人，而我注定是少子，是供父皇表现他父亲一面的玩偶。继承人和玩偶，并不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何况我们流着同样的血。”
“不过没关系，我只要乖乖待在自己的位置上，明哲保身，不去参加哥哥姐姐们乱七八糟的权力斗争，不去觊觎皇帝的身份，在将来皇兄你继位的时候，做你的好弟弟。如果以后你的皇后不太讨人喜欢，你就可以来我这里，哪怕只是兄友弟恭的敷衍对话，也好……”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皇兄你说，对不对？”

解说：那面镜子指传说中的秦镜，据说政哥用它来检验后宫是否忠心，让妃嫔们按着心脏部位，就可以从镜中获得X光的效果，心跳异动者即为有意谋反，做掉……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希望你明白，我们将来都会有自己的妻子。”
“那又怎么样？”
宫殿里的烛火微微晃动，宫殿外是一片如水温柔的夜色，这样的月光和烛火，只适合闺中少女的凝望，情人间的呢喃，而偏偏，他们在争吵。
“父皇可以，丞相可以，他们都有自己的妻室和儿女，为什么我们不可以？”
胡亥带着少年独有的愤怒、失望，一字一顿地说。
扶苏也只是笑笑，学着父亲一贯云淡风轻的口气，说道：“他们是君臣，我们可是兄弟。作为长兄，我才陪伴你到现在，你却说出这种话来，究竟有没有把我们的身份放在眼里？”
“丞相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只是原样转达了父亲的意思。”扶苏转身走到殿门，还是不大忍心，回过头说：
“不要以为你知道父皇和丞相之间的事，他们就不知道我们的。”
墙有茨，不可扫也。
中冓之言，不可道也。
所可道也，言之丑也。
言之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