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一宿,大队人马第二天便动身回许都,周瑜仍照旧住曹府,曹操得空常与他闲聊对弈,那天的事似乎从没发生过。周瑜自从辅佐孙权以来,夙兴夜寐,极少闲暇。自来了许都,落得一身轻闲,无事可做,终日读书弹琴打发日子,养得气色越发好了,若不是心中那点抹不去的烦乱,倒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的舒城。
一日午后,府中下人来报,荀令君来访。
周瑜心中一凛,正待去园中迎候,已见荀彧着一身天青常服到了门口,忙跪下以师礼拜见。
荀彧快步上前将他扶起,一阵久违的上等沉香气息飘然而至。周瑜这才抬头,见荀彧也在看他。两人已是近20年未见,记忆中的严师因着年岁渐长褪去了几分意气,愈发显得温厚儒雅。忆起昔年旧事,几欲落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终是荀彧执着他的手,勉强笑道:“进去说话罢。。。”
周瑜微微发窘,忙请恩师进屋坐定,从侍从手中接过一杯茶亲自奉上,荀彧挥手屏退侍从,让他在身边坐了,一面细细打量昔日的高足。他与周家是世交,周瑜年少时又跟着他学诗经,日日受教,敬如父兄。十几年间,先有董卓之乱,音书断绝,后来两人又各事其主,为了避嫌起见,从来都只有公文,没有私信。如今相见,已有沧海桑田之感,当年无忧无虑的世家公子,历经世事动荡,不知不觉间长成了参天大树,心中也十分感慨,当下握着周瑜的手,细细问过别后种种,歉然道:“那日去府中祭拜,恰逢你病着,怕见了反倒于病不利。前几日又奉命去曲蠡劳军,今天才得空来看你,住得还惯吗?”
周瑜自从留在许都,许多天都不见荀彧,虽觉蹊跷,但为着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就是不肯问人,现在听荀彧亲口道来,才知道其中缘由,心中感念,在席间俯身拜谢:“一切安好,劳荀师挂怀。”
荀彧拍拍他的肩,笑道:“何必这么客气,反倒生分了。既然来了许都,可有什么打算?”
周瑜苦笑着摇摇头:“初来乍到,全无章法。”
荀彧听他言语落寞,倒也在意料之中,遂温言劝道:“你不要怨恨曹公,他也是爱你之才,才千方百计将你留下。我知道你与吴侯恩义相结,情同骨肉,不忍背离。可吴侯终归是守牧之臣,早晚要归于汉室。周家世食汉禄,你伯父对你期许颇深,你不可违了他的意。”
周瑜的眉头微微挑起,不觉带了几分自嘲:“学生现在食的是丞相府中的饭食,唯丞相之命是从罢了。”
“我正为此事而来,”荀彧深知他眼下的处境,并不以为忤,“曹公爱才,你又刚到,留你在府中居住,本也无甚不妥。只是周家毕竟世居三公之位,你又曾为吴侯中护军,这终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去朝中任职如何?——也好另赐府邸,免得引人误会。”
他说得婉转,周瑜却明白个中深意。虽然曹操明面上不说,但无官无职在曹府住得久了,外人难免视他为楚囚,令周家蒙羞。何况如今这局面,也唯有出仕才能求变。但他深知恩师一心为自己打算,唯恐日后连累了他,又顾虑着吴侯如何向群臣解释,因而犹豫不定。
见周瑜面露踌躇之色,荀彧以为他仍有疑虑,殷殷劝道:“周家经过董卓之乱,年轻一辈里唯有指望你了。我与周家是世交,你堂兄在日与我过从最密。丞相留你在许都,倒是宽了我的心。你性子刚烈,若真的和丞相拼个玉石俱焚,让我日后如何向你父兄交代?何况丞相雄才大略,必能中兴汉室,造福百姓,你我若能助其成就大业,岂非家国两全---你且放心,只要吴侯不违大义,曹公必不会亏待。”
周瑜闻言,心中感动,荀彧对于自己,当真是处处维护,只是回想起曹操当日对他说的那番话,又有些不安,见四周无人,鼓起勇气小声问道:“以恩师之见,若天下重归一统,曹公将欲何为?”
荀彧淡然一笑,并没有预料中的惊诧和愤怒:“曹公何为,全看他身边之人。若众正盈朝,君子秉政,必能成就千古名臣,垂范后世。公瑾,便为这个,你也该辅佐曹公左右。”
周瑜不便再问,点头道:“学生明白了,全凭恩师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