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你们历万劫而得道升仙,究竟所图为何?为所欲为么?” 问这话时,她扬眉垂目,拨弄着臂弯篮子里的几枝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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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何处
“就是这儿。”黄眉指着一方井盖,笃定得有点咬牙切齿。
杨戬蹲下查看。那只是个普通的污水井,下面隐隐散发潮湿的臭气。
“黄眉,你说的是耗子精吧?”
“放屁死猪!老子不瞎。”
杨戬直起身,视线左右一趟,随后向身边二人递了个眼色。两人即刻会意,一边一个离下水井口一米开外站定,趁路人不注意时施展障眼法,将这一块四五平米的地方挡了个严实。
杨戬张开神目向井里探去,这条下水道连通着城市排污系统,若那一夜黄眉所见俱实,此处或能寻得蛛丝马迹。所获意外地快,在距此不过两条街远的另一个径流排水口显露了异常,方形井口里侧有一角新损的裂隙。谨慎起见,杨戬在这条污水管道通及的每条街区都搜寻了两个来回,只探到这一处堪为隐蔽却不能断定是线索的“发现”。
“有了?”
从头至尾盯着动静的猪八戒见杨戬收了神通忙不迭求问结果,经由眼神得到了个意味深长的“肯定”。守在另一边的黄眉却似未上心,只望着街边,不知在想什么。
“我们去看看。”说罢杨戬率先往那处井口的方向走去。
另外两人撤去法力,亦步亦趋地跟上他。黄眉自今早找回心性就郁郁寡言。猪八戒审他审得口干舌燥,黄眉却只应问作答,无有半点废话。虽他平日里不像猪长老那样嘴碎,但眼下这份持重的沉默与杨戬之前所见判若两妖。
心性被封时尚无自觉,现在恢复过来这般模样,倒像悟见了什么。杨戬如此猜测。不过眼下最要紧是抓取每一条可能是那来路不明神怪的消息,千万别断了线索。
若他今晨未看错,那怪八成是积雷山牛魔王。但正如眼前这位与净坛使者异同参半的猪八戒一般,空降此世的牛魔王和他常打交道那个唯唯诺诺的油滑老妖之间也有一个缺乏缓冲的断层。他相信猪八戒凭着黄眉吐露的内容对这妖物本体也摸清了一二,却不知那心思玲珑的家伙是否能察觉出他所觉察到的异样。杨戬第不知多少次地感叹,倘若当今人世不这么出离怪异到超脱神仙常识,他真是不想跟这个顶着憨厚猪头的天庭摸鱼元老搭当。在原来那出戏的“唱本”里,他一直设法把猪八戒或者说是净坛使者推到舞台边缘去。这呆头呆脑的和尚是一位特别的“故人”,自始见证了他家的灭门之灾,能从头清点他与天庭的血债淋漓,更亲手代他了断了顽劣懵懂却诚实坦荡的少年模样。得知取得真经后的净坛使者忘却前尘时,杨戬确实庆幸过,虽不无惆怅惋惜,但出于一厢情愿的逃避心态便觉得遗忘能使彼此安心更好。世上没有这么简单称意的安心,至少对杨戬没有。这场穿越事故败露了千疮百孔的残局,数百年来压贮在心底的凉楚萧辛又层层泛涌,冲荡得胸口阵痛。他说服自己无暇理会,思绪却不由自主要追忆过往。那人了然如明镜,通透了他的行止举措,落落无遗。
不可如此下去,必须有所了结!
杨戬绷紧嘴角,双眼开合,荡视街景以分散对过往的执意,刚瞥见两个穿着同款服饰的少年少女并排骑着单车从他们身边驰过,便听身后一声嘟闷:
“当真是花季哈,无忧无虑地还装。”
就着话里的酸味儿杨戬才看出那两个孩子的幼稚暧昧来,忽一念着心,回头问道:“猪哥,何蓝是哪个?”
“呃噗——”
杨戬眼疾手快展开了扇子,挡住这一记口沫喷飞。
措手不及的猪八戒飞速整回状态,果断切换“呆子”人设,倒腾出一个滚瓜烂熟的答案:
“曾经暗慕游所为的女掌柜。”
一记回旋镖饶是杨戬都险些破防,天蓬元帅的搅屎功力不减当年,这别出心裁祸水东引的思路委实不好预判。硬接是不可能的,倒也无须还手,脸皮够厚顶住了便是。于是他顺着话问道:
“现如今呢?游所为既已有了妻室,她若自持身份,当罢此念才是。”
“当然,当然,两情相悦不可强求。别说现在这世道,便是从前也没有认准一棵树吊死的道理。嗐,迟早藏不住,索性都与你说了吧。何蓝如今与我情意相投,只是还未明许。要说这远近嘛,喏,有点像刚才那俩后生。”胖子摊开一副近乎无赖的坦然,单等开水浇头模样。
“你明知道——”
“废话。你也明明知道……”
“何事知道?”
一路没吭声的黄眉突然插嘴,意外及时地捂住了走火的苗头。黄眉对气氛无知无觉,只管说道:
“就猪头那点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您老常在天庭才觉稀罕,下界一众地仙神怪于此无甚禁忌。师父说过,此皆常数,自有因果。漫说这等小事,便兴风作浪闹到天庭的,谈什么冒犯天意都小题大做,只要‘上面那个’未生动静……”
“什么?!”
杨戬八戒齐齐止步,回瞪黄眉,异口同声质问。
“啊?”
黄眉在两副同款面色夹逼之下一脸茫然,方才意识到似乎顺嘴漏风了。毕竟他不通应变,以至当场滞住,表情在“不可说”与“可说”之间权衡。未多时喉咙一滚,从善如流地站了后一个。
“我虽在佛门,远避尘世,倒也常闻生息造物繁衍之事,如春华秋实夏雨冬雪,原遂天道,先于理法。况理法本也轮回运转自生,顺时应势,各安其所。故伦常有序乃因时而异,不可舍本求末。若因循守旧,固步自封,更易触逆天道。师父常说,上重九天虽是平镇三界之所,不可逾矩,但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于微末处不宜大动干戈。自我偷下凡间,方知人神妖怪同情结怨并非鲜见。过失也有,像吸凡人精血修邪化魔的,最多不过僧道和地仙出手打点。下界众生平日都彼此关照,只要自己捂住了别捅到九霄云外去惊劳上神,就是万事无忧。似我闯的这等祸事自然非同小可,却也未惹出声响。只不过,呃……许是天机当应,终归罪有应得。”
黄眉觑着杨戬一路下沉的脸色找补了最后一句,却全然窥错法意,这段长论无甚重要,唯最后一句,如千钧之碇直夺靶心。
此刻另两人行思如电,心里盘旋着同一件事物——适才黄眉说漏嘴的“上面那个”——“摄仙铃”。
摄仙铃并非一“物”。相传上古既在,却从未有人睹其真形,就连这称谓也是下界随口叫来约定俗成的。但三界都不曾敢怀疑它存在。那是一种毫无预示骤然鸣荡而起的异响,通达天地,萦绕八极。音品庄重,令闻者神魂畏慑,来处不详,唯聆者感震遥深。凡修为者,无论身在何处都能闻得,故谓“摄仙铃”。
三界代代相传,言此声乃附天数异变之兆,不示吉凶,每出必应。
这个声音,杨戬和八戒都不陌生。
曾经的天蓬元帅,向瑶姬讨罪时,荡弱水下凡时,于天庭听得恢弘之响。如今的司法天神,在上界讨伐时,在母亲受难时,亦于下界闻见嘹唳之声。
然而,杨戬劈山诛九日,灵明石猴闹天宫,其时被天庭大斥危患三界,乾坤宇内却一片寂然,纵侧耳屏息也不闻些微异响。
正应黄眉所言。
关于天道轮常的缘故,但凡有心者都会思考。杨戬也曾探想过那些惊动和未曾惊动摄仙铃的“异常”之间有何差别?天庭总以“凡心”为由降罪,罗织种种牵强罪名,杨戬在其中却察闻到一息潜伏地试探。黄眉对这等事不以为然,佛门弟子自有法戒,不受束于天庭典律,自然不解其中微妙与凶险。天庭忌惮和回避的不是连篇累牍的天条天规,而是那无时无处无所不在却不见深浅的“尺度”与“底线”。若摄仙铃本非在警慑神仙违道,那究竟是在警慑什么?至少所谓天意运度根本就不该被书为一纸规约。
或许恒常大道,无关因果,无关是非,无关道理,无关德义,无关感情。然所涉之事,皆由因果,皆由是非,皆由道理,皆由德义,皆由感情。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猪八戒苦笑,低声叹道:“道祖啊,就是太爱清闲……”
约束当有,天道变易,圭臬亦然。
杨戬深付一口气,笑意浮似,黄眉左观右顾,似懂非懂,“那什么,闲话改日再叙,咱干正事吧?”
杨戬抬扇指指前方不远的地面,“就是那里。”
黄眉一眼瞟去立马跳起脚来,“没错,绝对是这个方口洞子!”又欺鼻一闻,“就是这股子味儿!”
“嘿,你小子涮我!”猪八戒跟着跳脚,“早上还一问三不知呢。什么‘我只依稀记得他钻出来就动手,哪里顾他来处’,就你这谎话精我上辈子见多了,不吃猴子一顿棒子不长记性。”
“别吵。”杨戬喝住,向黄眉问道:“这方洞口有何异样?”
“那妖与我一般,是野兽修化,修为却强我数倍。兽妖修成人身容易,只是体味难收,这洞沿处有他的气味,想是下洞时未缩身形,挤到边沿蹭下点皮毛。但也奇怪,味道就只洞沿这点,一路走来直到在方才那个洞口我却都不曾闻到。”
“你以为是何因由?”
黄眉皱脸思索道:“想是他疏忽?”
“你傻呀!”憋了一上午的猪八戒可算逮着机会,对着黄眉一顿排山倒海地喷。
“若他只想捞个人祸害何必费这力气?凡人又没那么灵的鼻子,指不定阴沟臭和畜牲膻哪个更冲呢!你也说了,这妖怪道行比你高,掩饰气味于他不过雕虫小技。他下了暗渠一路敛住妖气过来,怎得会刚好留那点味在入口给你闻?这妖怪起始八成就是奔着你来的,为得手专一地防着你才遮掩妖气,却故意露个马脚。他定是知道有人能凭此追踪,分明是想用你钓条大鱼!”
“大鱼?你是说——游所为?!”
“猪哥此言有理。”
“可是……”
“黄眉,你且想来,出事当晚你最后所见是我。”
“他那么能耐,不会认不出你吧?连我都……”
“正因是认的出,那天晚上才没敢在他当面下手,你个夯货。”
“他都发现人不对了还继续动手是不是傻?”
“你才傻!他憋着算计你不是一两天了,能不天天等着机会?你这从汉末回来不到半天,就算他看见的是……啊,顶多是想想游所为怎么没跟你一起,又怎会想道游所为没回来?”
“拿他老婆下手不是更好,机会多还容易,与我找事是什么道理?”
大概是对黄眉这笔直的一根筋过于失望,又防惹人注意,猪八戒狠倒了口气,下调音量放缓语速,却嚼着后槽牙一字一字磨道:
“假设你不得不同个棘手人物打番交道,想让他给你眼色,最好是有求于你,还不能把他惹毛了,不就只能找你这样皮糙肉厚的下手!”
杨戬按住将要发作的黄眉道:
“此怪夜半埋伏偷袭,确是早有打算,或许真是要与游所为有何交涉。我来得突然,他不顾游所为下落也迫于得手,却无缓兵之策,只得照行旧计铤而走险。但此举容易惹人戒备,也对凡人泄露了行踪,于他有些得不偿失。”
“说的就是啊,弄出这么大动静来要挟游所为,这妖怪图的什么?”
“只怕所图非正。”
杨戬复将目光落定在那井口边。
“却有一件不解,他这样藏头露尾,后又驾祸顺子三人更施引诱,此刻早该有下一步接应,至少也要暗中监窥我等才是,为何再无动静?”
“许是他迟迟不见游所为,觉得这条黄鼠狼未必关你痛痒,就换了更稳妥的目标?”
杨戬一向听得懂那人揣着的另一半话,比如这个“稳妥”的言外之意。对方不见游所为有动作,便舍了黄眉,可未必放弃企图。看来游所为也并非那家伙唯一选择,他的目标范围不会越出游所为结交的这个鲜为人知的小圈子。那这“稳妥”的新目标可就耐人寻味了。
品不出滋味的佛门小妖满脸洗耳恭听,却没见大神下文,只好去瞅猪八戒,那胖子忽地低眉顺目又躺成一副开水里参禅的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