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授权

蓬莱一役，屠苏偕众人大败欧阳少恭，而蓬莱国亦葬于火海之下。危急关头屠苏取出随身携带的龙鳞，召唤黑龙悭臾将众人带出蓬莱火海，自己却心神交悴，难抑焚寂之剑的煞气。欧阳少恭体内的二魂三魄既已消散，古剑邪煞冲天而起。眼见得黑红的剑气环绕屠苏周身，猛咳一口黑血，胸口似有千斤大石沉沉下坠，周身烦恶。
多想挣裂周身的束缚……撕毁血色的天空……
海的那边便是青龙镇……江都……琴川……屠戮，杀，杀尽他们……
一座座死城……那感觉，应该很好吧……既无生趣，就让忘川冥河挤满啼哭的冤魂吧……
无尽的恨……恨那魂魄分离，不得堕入六道轮回之苦，恨那天人分隔，永世孤独之苦，恨那十数年的折磨，恨母亲当年的漠视，恨天墉城众人的排挤与步步相逼，更恨与欧阳少恭的子期伯牙，高山流水之交不过是一场闹剧，最信任的人……最终带来的却是最大的背叛……
死……都该死……！该死！……
冲天的剑气竟将海天一线交接处撕裂了一个大口子，那里猩红浓重的残霞随着烈风不断翻卷着，海水犹如沸腾一般咆哮着嘶吼着，一时间竟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只有一色越发浓烈的惨红。焚寂之灵即将冲破最后一丝理智，百里屠苏已不再是屠苏，是剑灵？是那疯狂扭曲的太子长琴？无人知晓。
血红的眼眸蓦地睁大，目眦尽裂。趴伏在地上的少年猛地抬头，发出了一声近乎非人的嘶吼。
突然，少年那有些茫然的眼神略略有了些变化。远处那是什么？
一道清厉的剑气掠过耳畔，尽管剑锋没有伤到他的身体，但脸颊仍然可以感到一阵火辣辣生疼。疼痛让百里屠苏稍稍定了定神，抬头看清，徐徐落在身边的人竟然是他的师尊——紫胤真人。
剑尖一抖，闪着寒光指向他的咽喉。
“孽徒！你可记得当日我曾说过，若有朝一日，以你体内凶煞之力与超凡剑术为恶，祸及苍生，我必亲手将你斩于剑下？”
“弟……弟子知……”少年的牙关格格作响，口中满是血腥的味道，“师尊……快走……离开……”
“离开？任你凶煞侵心，丧魂失志，这般祸害人间？”紫胤冷哼一声，“你若想穿过蓬莱回到人界，须踏着我的尸身过去！
”
“师尊……走！走啊！”少年狂乱地挥舞着双手，浑身骨骼如同碎裂般噼噼啪啪不断爆响，他极力抑制着自己不断后退，哪知清冽冷峻的剑气越逼越近。
“毋须多言！拔你的剑！”一声断喝，宛如晴天霹雳。
少年怔怔看着面前银发飘飞的男子，血色霞光中他神威凛凛，宛如天将下凡。浅色的眼眸中映着的，是自己一袭黑衣的身影。温热的鲜血渐渐漫过咽喉，不……再也……无法忍受……无法忍受……
“啊——！——！！”犹如挣脱牢笼的野兽，黑红煞气骤然暴长，赤红的双眼似要滴出血来，一招焚剑血戮，劈空而来！
一霎间紫胤真人觉得，面前的敌人已经不是血肉之躯，而是魔，堕入修罗之道的魔！
凭他一己之力，尽管已修得仙身，却仍绝非此人对手！
但尽管如此，却不能不搏！就算拼尽全力也要一试，破釜沉舟！

然而他知道他还是败了。这场战斗本就毫无希望。焚寂是何等灵气，又是何等暴戾，径直穿过空明幻虚剑的森森包围直奔他面门而来！剑已被震得脱手，他长叹一声，看来自己还是失算了……阻不住屠苏……阻不住……
然而一瞬间他似乎觉得看错了……屠苏的剑势，似乎偏了一偏……
嗤地一声，焚寂还是在他的胸前划开一道长长的裂口，而剑气更是震得他五脏欲裂。紫胤倒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体，而空明幻虚剑的重重剑光竟全打在屠苏的身上！饶是身怀邪煞也承受不住这样的重创，少年倒飞出去，沉沉摔在地上。
不顾胸口被喷涌而出的温热渐渐染红，紫胤真人快步跑到徒儿身边，只见少年浑身软绵绵地似已无半点力气，早已分不出哪里是皮肉哪里是骨血。然而一片殷红之中那张脸却越发苍白，显得眉间一点朱砂痣更是触目惊心！
“师……师尊……”少年喉头艰难地滚动着，“送我……送我……去东海归墟……”
“混账！”紫胤真人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这声呵斥是那么无力。“凭你年纪小小，懂得什么主宰生死？！”

“徒……徒儿不肖……”少年的睫毛颤抖着，似要阖上双眼，“求师尊……给我一个成全……”
一道金色的腾翔之光掠过天际，去往的方向，却不是归墟。
当百里屠苏醒来时，自己却并不在那彼岸轮回之处，周围一片静谧，似是清晨，略有微熹的晨光透进木窗，床边坐着一人，正是紫胤真人，一手贴在他前胸，头上微微有白烟缭绕。一股极为温厚醇正的真气在他周身激荡，四肢百骸犹如流过滚水般舒畅。
“你醒了。”紫胤真人微微颔首。本就清癯的脸容又瘦了几分，面色苍白，似有疲惫之意。屠苏这才意识到师尊是带伤在给自己治疗，刚想起身，却被紫胤一手按下：“不可。”
“师尊你……”屠苏看着师尊，只罩了件宽大白袍，胸前透出淡淡血色。想是伤口尚未痊愈。
紫胤真人摇摇头：“无妨。”
无力的四肢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屠苏又颓然倒回床上。床榻很软，师尊从来都是极为朴素，以舒适安逸为恶，这一次却似乎是破了个例。
“师尊……我本就失了二魂三魄……封印解除之后总归是要魂飞魄散……你……这又是何苦……”屠苏轻声说。
紫胤真人缓缓转过头凝视他片刻，良久方才回答：“既如此，依你所说，你总归是要魂飞魄散，放弃前尘的过往记忆，那你何苦在天墉城助我吸煞疗伤？何苦为了沿海苍生去寻欧阳少恭？又何苦在蓬莱陷落之际助他们先行离去？”
“我……”

“休要多言。你的伤刚有些起色，切不可过多思虑，牵动内息。”紫胤真人在他胸口推拿片刻，起身走了出去。行至门口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淡然道：“桌上有熬好的药，速速服下。”
师尊离开之后，屠苏端起桌子上的药碗喝了一口。药还冒着微微的热气，入口是带着清香的苦涩。屠苏虽不懂药性，服下之后感到胸臆之间一阵清爽，便也猜到师尊是费了很大心思熬出这碗药。只是，想起师尊如此，他感到一阵酸楚。明明知道这么做是徒劳无益的，却还要去尽力救他助他，师尊常说他人勘不破，但焉知他自己……未尝不是如此？

遥想小时候，总把师尊叫“神仙爷爷”，那个时候总觉得……是神仙便活了很久很久，便是老爷爷了罢。未见师尊笑过，但真无法想象师尊当时是个什么心情呢……
也罢，就用化作荒魂之前的最后几天时间陪伴在他身边吧……这么一想，心情不知不觉地平静了。
果然，回去以后紫胤真人只丢下一句“回去面壁静思”便无他言。屠苏顺从地接受了，坐在榻上打坐运气，试图控制那种力气一点一点被抽掉，身体渐渐虚弱的感觉。尽管他阻止不了事态的发展，但他想尽量拖延一些时间，他不忍，不忍师尊在他身上耗费的心血这么快就化作一场虚空。
到了时辰，仍有道童过来送药。仍是清香的苦，药汁如墨玉般浓稠，百里屠苏一饮而尽，虽然知道这只是徒劳，但他不想辜负师尊的希望。哪怕有一点希望，也是好的。
是夜仍然一宿无眠。而那盏灯火又亮了一夜。已经第二天了。还有一天，自己的魂魄就将灰飞烟灭，化为乌有……
山中是那么静，只有草虫在低吟浅唱。
当房门被人推开的时候，带起一阵微凉的晨风。紫胤真人走进房间，淡淡道：“罢了，起身吧。”
“师尊，弟子……”百里屠苏连忙下床跪拜，却被紫胤真人一手制止，“不必。”
“这是三清茶，饮下。寅时刚煮好的。”
“三清茶？弟子不敢……”屠苏知道这三清茶师尊可不是常煮的。三清乃是每年大寒之时从松叶、梅花和竹枝上扫下的雪贮在罐内，日子越久，雪水便越清冽，烹茶之时取出，佐以上等新茶，闻之甘香扑鼻，久久不绝。这茶除非昆仑山上来了贵客，师尊才取出事人。今日师尊不仅亲手煮好，还亲自端来，怎能让人不惶惑？
“当饮则饮，何须赘言？”紫胤真人一挥手，大步走了出去。
仔细看那剔透的细瓷茶杯中，水色碧绿，纤细舒展的茶叶浮浮沉沉。清透的香气直达胸臆，让人好不心旷神怡。轻啜一口，甘美清甜的液体滑入口腔，果然是仙家珍品，不可多得。
窗外，突然传来了紫胤真人的朗声吟哦：“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屠苏闻声循去，只见师尊长身玉立，站在崖边，一头银发未曾束于道冠之中，宛如流水般倾泻而下。在莹洁的朝霞映衬之下，神威凛凛，熠熠生辉。
“师尊您……何以有如此雅兴？”
紫胤并未回答他，而是回问：“茶可是好茶？”
“弟子从未尝过如此佳品……”
紫胤点点头，不再说话，而是静观天边云卷云舒，一轮红日从几缕薄雾中跳脱而出，如此鲜亮，如此动人……
眼前的屠苏，和当年的云天河何其相似，同有一颗悲天悯人的仁厚之心，不论经历百折千磨、世间种种挫折苦难，仍然一往无前，从未言悔，也不在意结果如何……当年的慕容紫英，看遍了人生百态，聚散流离，朝为红颜，夕为白骨，到头来却仍然是那个慕容紫英，勘不破也未曾勘破……
屠苏似乎没有察觉紫胤真人的心绪起伏，脸上竟自带着畅怀笑容。他摘下一枚树叶对紫胤说：“师尊，可想听徒儿吹个曲子？”恍然如同回到了十三年前那个懵懂天真的孩童，无忧无虑，天真烂漫。
“过了今夜，世上便再无太子长琴此人……此曲也应绝迹人世了……师尊若是喜欢，以后也不能听到了……”
紫胤猛地一震，刚想说什么，曲声却已悠悠响起。一时间紫胤眼前似浮现出无数过往之景，寒山远黛，夜渡横州，长松皓月，流水落花……无尽悠远，又无尽缠绵……
一曲终了，屠苏缓缓放下手中树叶，紫胤看到少年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在阳光下甚至泛出了透明的质感。
“屠苏，你今日已在户外耽得太久，速回房歇息。”
“弟子遵命。”
屠苏回房去了，紫胤真人却凝视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伫立。当真只有一天时间？他不相信，不愿相信。他回到炼丹室，照例熬了药命道童送去，一丝不苟，一味不差。

然而子时，道童送药过去之后很快惊慌地跑了回来。
“执剑长老，执剑长老！不好了！屠苏师兄……屠苏师兄……口吐鲜血不止！”
紫胤双眉一挑，疾步赶往屠苏的房间，只见床边，地下，皆是触目惊心的殷红，宛如彼岸冥河边盛开大片大片的曼珠沙华，屠苏半倚在床边，急促地喘息着，然而见到紫胤他的眼中一亮，“师尊……”
“勿要开口，稳住心神！为师自会用内力助你疗伤！”紫胤真人一手贴在他的前胸，一手抵住他的后心，源源不断的内力输入屠苏体内，然而令他心悸的是，所有的内力一入屠苏的经脉竟宛如泥牛入海，丝毫没有任何反应。
“师尊……没用的……”屠苏轻轻推开紫胤真人的手，微微一笑：“弟子知道……知道……所以师尊能在这里多陪弟子片刻，弟子便已心满意足了……”
紫胤真人注视着那张带着清澈笑容的脸庞，一时竟说不出话。屠苏如一个初生婴儿般倚靠在他臂弯之中，眼神那样无邪，安详。胸口似乎能感受到温热的呼吸，但令他无能为力的是，再过片刻那鲜活的心跳和呼吸都将不复存在，他从未感到如此无力过，自己几百年前自琼华派来到天墉城救人无数，可连自己弟子的一条命都无法挽回！
“师尊……”依偎在他怀里的少年轻声说，“我……我一直……对师尊怀有……儒慕之情……未敢言表……今日……终于……”
几百年来，自慕容紫英修得仙身，道号紫胤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心中尖锐的刺痛，凡世的感觉果然是那么浓烈，那么震撼，几乎快要将他淹没，喘不过气来。
“师尊……弟子……弟子的魂魄就要散了……求师尊……”少年的声音已是有气无力，然而他的手指却紧紧抓住紫胤真人的胳膊，那双纯净的墨色眼瞳中流露出的是如斯留恋与不舍，眉间那点血沁似的朱砂痣在惨白的脸上显得越发刺目。
他的师尊终于紧紧拥住了怀中正在缓缓变冷的身体，可惜少年已经感觉不到了。
少年的胸口有什么东西在隐隐发亮。紫胤取出，竟是当日用来封存魂魄的玉横。
　蓦然，他把少年打横抱起，大步离去……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经常会遇到一个白发道人，传说他是天上的神仙，四处行义救人，然而也有人传说，他在寻求起死回生之术，为救一至亲至爱之人。
究竟寻得，寻不得，没有人知道。（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