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维:
愿光阴的横亘不会断绝你的情意,我一如既往的守候在茵梦湖寂静的林畔。在这次生命之前,我是孤单一人,在这次生命之后,我依然形单影只。
黑夜是醉人的忧伤和甜美,猫头鹰的夜啼阵阵是我心酸的抚慰。夏夜的风为什么总似是一种无奈的嘘息呢?它们在追忆着从未属于它们,也永远无法属于它们的往昔。
我亦循着风迷茫的追寻着往昔的踪迹,但时光不留下一寸一缕的印记。我生命的混沌从未被涤荡成清明,而如今,我的母亲也死了,天地间再无所依。她有着悲剧的一生,而我,也必将重蹈覆辙。
永远别再尝试拯救我。我只会将你的光明撕成碎裂。只是请你,请你来到我的身旁,与我一同沉沦入暗夜的湖底。
菲芙尔 ”
他的来信从不会署她的名字。
浓稠如黑的夏夜。
德维横冲直撞的奔向茵梦湖畔,他犹如已完全丧失心智的狂乱之人,只是完全凭着直觉跌撞地行走在曾千百次流连的小径上。曲折蜿蜒的小径,通向他魂牵梦萦的仙乡。
当最后一丛灌木被拨开的时候,德维只感到从头到脚的冰凉彻骨。
赫然在目的,是一块由大理石筑起的墓碑,那斑驳的纹理纠结缠绕在一起,延展开死亡的气息。而菲芙尔的姓氏被那么深刻的雕镂在石碑上:
“Favole
1818-1836”
没有名字,没有“Violetta”。
当德维的自我意识稍有复苏的时候,他才发现了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然而巨大的震惊与不可置信已席卷了他的悲伤,他不相信维奥莱塔已经香消玉殒,他不相信茵梦湖畔会再也没有那个轻盈飘忽的身影,而他,竟永远也无法再握一握那沁凉的小手,吻一吻那柔软的唇!他的情感推翻了他的理智,让一切现实的考虑都分离崩析。于是,他继续发狂般地用手挖掘着潮湿的泥土,直至指甲下嵌,皮肉绽烂,渗出鲜红的血液,渗入死者长眠的土地……
终于,泥土剥落,露出了棺木的一角,他用尽全力将棺盖缓缓移开……
这时候,那轮隐遁于乌云背后的满月终于缓缓的浮出了清冷的华美,一束皎洁的月光正好倾泻下来,影照入了棺内——那张苍白无血色的姣好容颜。她的眉宇间依然深嵌着挥之不去的忧愁,她的鼻翼两侧留有晶莹的痕迹,仿佛水晶预示宿命的碎片。
终于棺盖完全脱离了棺木,月亮也完全出来了,朗照在夜空,将一片冷寂的清辉洒向少女的身躯。森然的浓雾下,单薄的裹尸衣若隐若现着她身段的窈窕,双手合十于胸前的姿态在安详中透着莫名的诡异。
“维奥莱塔!“德维因绝望而浑身战栗,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痛不欲生的扑倒在少女的身躯。那是怎样的一种空虚与无望,仿佛眼泪的干涸,喉咙的生裂,以及生命中所有的欢乐与色彩皆从他的体内生生剥离,唯留下遍体鳞伤的魂灵,彷徨无依。“哦,维奥莱塔!”
德维正处于生与死的昏天黑地,整个世界仿佛都已经被置于了脑后,所剩余茫茫天地间的,只有他和他深爱的姑娘。
哦,维奥莱塔!
乌云又吞噬了晴朗的月亮,世界再次被环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嗯……”一声轻不可闻的幽咽在风中流逝。
德维微微抬起了头,他在疑心只不过是他的幻觉。
“嗯……德维……”这一次的幽咽更加清晰了。德维在震惊与骇怕之余,被汹涌而至的狂喜迅速淹没了。
“维奥莱塔,维奥莱塔,我的生命,我的爱,是你吗?”德维目不转睛的地盯着少女的面容,被巨大的幸福冲击的头脑紊乱,眼神涣散,他从喉间喷涌出沙哑的呼唤,“哦主啊,是你让维奥莱塔又回到了我的身边吗?”
他双手颤抖地将少女的身躯扶起。那纤长的睫毛在轻微的颤动后,终于开启了那酣沉的瓣羽。
黑檀木的灰烬,一瞬不瞬的锁住了德维的视线,直望入他的灵魂深处。
“你……你是谁?”德维神思恍惚的问道,并不由自主地松开了那紧紧揽住少女身躯的手。
黑檀木的瞳仁空洞无神的看着魂飞魄散的德维,揭示着一个镂空了的残损灵魂。惨白中透着青紫色的面颊浮现出一个阴恻恻的弧度,扭曲了少女原本清秀的五官,平生出难以言喻的可怖与狰狞。
一行滚烫的鲜血从那摊灰烬中缓缓的滑落,撕裂开肌肤上一道道惊悸的伤痕。
那双少女的手,指尖上突然迸裂出尖细刺骨的指甲,悄无声息的滑上德维裸露在外的颈项,滑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我不是维奥莱塔……我不是维奥莱塔……我从不是维奥莱塔……你爱的人,不是维奥莱塔……
她将双手揽上了德维的脖颈,并将自己面目全非的头颅靠向了那涌动着生命鲜活的血管……
重温一下亲吻的滋味吧,我的爱人……
“菲芙尔……”目光中的神采已被汲干的德维,喃喃的吐露了他人世间最后的话音。
来吧,我深爱的人,你的执著已证明了爱情的坚贞……死亡无法将我们横亘,凭借噬血的盟约,我们将一起长眠于地底,直到万物冥合的永恒……
夏夜的晚风唏嘘着,浅叹着,暗夜覆灭了光明的世界,永存着的,惟有亘古不变的悲怆,长眠于茵梦湖畔潮湿的地底……
你还是放弃了有前世的记忆换取的生命,维奥莱塔……
是的,我明白了我将要踏上的旅程,无须再在尘世多加耽搁……
你依然无法忘记那具冰冷的躯体所能带给你的温存与甜蜜……
永远也无法忘记,那是我存在的印记,没有人能将我羁绊,直到我再次回到他的身边……
她飘飘荡荡的穿透了茂密的丛林,消隐于终年萦绕不散的雾气里。她年年岁岁留恋不去的茵梦湖啊,18年的光阴在湖水的深沉慰藉中恍惚了踪迹,仿佛一切都未曾消逝,一切都未曾兴起……
看着那静静矗立在湖畔的墓碑,大理石的纹路里若隐若现着淡淡的血丝,一本精装的羊皮本子掩盖了一小块露湿的草地。在翻开的那一页里,紫罗兰半干的花盏,似乎仍在留流溢陨逝的馨香,倾诉纠缠的爱意……
她分外凄凉的望了一眼墓碑上镌刻的字迹,便又向着晨曦的曙光,漂游向了他沉眠的圣地……
菲芙尔,你终于得到了你深爱的人……
夏夜终际弥留的嘘息,消融入茵梦湖漾开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