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叫王春燕。
我以为采访一位战争年代的老兵是一件并不那么难的事情，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基尔伯特•贝什米特先生看上去并没有他这个年龄的老人应有的苍老，他看上去依旧很年轻，和他早年的照片并无两样，仅仅是脸上多了点褶子而已，或许他生来苍白的发色掩盖了时间在他外貌上留下的痕迹。而现在，前半生驰骋沙场的贝什米特先生坐在椅子上，用他那有点褪色了的红眼睛看着我：“嘿，东方人。”阳光透过窗玻璃洒在他的脸上，基尔伯特年轻时的英俊并没有被时间消磨殆尽，他似乎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军官。
“是的，我从东方来。”我点点头，这个老人说话依旧带着点年轻时的张狂，也许那个年代的幸存者皆是如此，他们有着野草般茂盛而且狂野的生命力，看不起任何人，骨子里却又带着点与生俱来的绅士气息，而基尔伯特则是这群人中最为典型的一个，“我叫王春燕。”
“啊哈，我想起来了，你长得和王耀可真像。”他从松软的皮质沙发垫里挺直身子，端正而且规范的坐姿告诉所有人，这个老人是个合格的军人，“哦，你是来听我讲故事的？”
我踌躇了一下，如实答道：“是的，不，也不算全是，我在校刊编辑部那里找了份兼职，补贴一下租房的钱，所以......嗯，您就当我是在采访您好了，我想一位老兵的回忆够得上一整版的校刊头条。”
“嗯，嗯，哈，本大爷......现在我可真成了本大爷了，我的故事也许不那么适合在校刊上刊登，你去问问莫妮卡好了，一个年轻女人在那段时间里的故事要比战争故事更加吸引那群毛头小子。”他咧嘴笑了一下，那笑容有点苦，并不是他老照片上的那种露出满口白牙的灿烂笑容，“而且，你觉得一群'坏人'，我是指那些发动非正义战争的士兵们，他们的故事有什么可写的呢？”
“不，我认为......战争年代，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坏人。”我固执的回应，贝什米特先生也许觉得我有点不可理喻，但是，我有必要说出这些话，“我希望能听一听，如果您不愿意，我不会把它发到报纸上的。”
“哦，我说好了。”基尔伯特妥协的速度超出了我的预料，他倒进沙发里，如同鹰鹫一般的目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老年人面对小辈时常有的疲惫的慈祥目光，这时候，他才像是个老人，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老人，“我可不舍得让你这种可怜的留学生白跑一趟，我讲给你听，你愿意发就发吧，我倒担心你听完了之后不好发表。”
“您就讲好了，我听着呢。”我觉得他的故事不会比我爷爷的故事难听多少，爷爷以前总是喜欢把陈芝麻烂谷子翻来覆去的用他干瘪的声音讲出来，而基尔伯特一看就不是这种类型的讲述者，我相信他的故事是好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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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睡神终于肯从人类身上收回他的恩泽时，事情已经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了。基尔伯特是被枪声惊醒的，在他听到子弹那尖锐的啸声之后不到一秒的时间，车子剧烈的摇晃起来，并且向一边迅速的歪倒下去。屁股从半空中骤然坠落到铁板上的疼痛使得基尔刹那间没有了睡意，尽管黑夜里看不见那个放冷枪的混蛋，他还是努力睁大了双眼。子弹在两三秒之内变的密集起来，仿佛暴风骤雨一样朝着基尔伯特所在的卡车附近袭来。
“混蛋！”基尔伯特朝天放了一枪，趴在卡车的挡板后面，一边装子弹一边嚷道。金属弹头撞在铁板上的刺耳声音连绵不绝，他不知道如果这些东西打在人身上会是什么情况，血肉纷飞可能是最乐观的结果。他终于给冲锋枪上好了子弹，基尔伯特万分清楚这玩意现在可以保他的小命。
他开火了。子弹痛快的从枪筒里蹿出去，带着火星，朝着四面八方飞散。基尔伯特能听见对面血液从人体里迸溅出来时的声响，一种杀戮的气息开始随着血腥味蔓延。他回头看了一眼，大部分人都还活着，还抱着冲锋枪四处扫射，但是那位路德维希先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哦，我居然在这种时候还有闲心来关心别人！基尔伯特恶狠狠地在心里呵斥了自己一句，又放了一枪。枪战变得越发激烈起来，基尔伯特终于有幸亲眼见证人类的死亡了，那些金属做的小东西冲进离他不远处的人的胸膛里，然后开出鲜红的、带着血腥气的花朵。
他紧张起来，死亡离他未免又太近了些，那些低空飞过的死神正窥视着他的生命。冷汗终于流下来了，它们沾在收割人命的枪支上，带着死者的哭泣和生者的恐惧。基尔伯特那时候就已经有些不甚清晰的明白了，他一边是杀人的人，一边又是等待被杀的人。他伸手抹了一下汗水，扣动扳机，又是一枪。对面的某个人哀嚎了一声，那声音相当渗人，尤其是在伴随了子弹出膛时的火光之后。那家伙赶在临死之前朝着对面的凶手发射出了他人生最后一枚子弹。
基尔伯特知道子弹是朝着他来的，但是他动不了，哪怕是稍稍挪动一丁点也不行。他完了。但是，立刻的，基尔伯特认为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发生了。那辆被他的潜意识在第一时间判断报废的车子的引擎嘶鸣了两声，并且在冒出了一阵黑烟之后发动了起来。他当时只觉得车子猛晃了一下，接着就是那颗子弹并着狂啸的冷风从他耳边划过。这车发动的真的足够及时，如果稍稍晚了一点，基尔伯特的脑袋就正好滞留在那子弹的弹道上。在引擎的加速声里，那些子弹被抛在了他们身后，呼啸着偏离他们的主人所期望的目标。基尔伯特在脱险之后愣在原地，半分钟之后才被旁边的人架起来。这时候，他才倒抽了一口凉气，揉了揉自己已经被风弄得一团糟的银白色头发，朝着驾驶室踉踉跄跄的跑过去。风让他没办法稳稳当当的站在卡车上，他只好半跪着，低着脑袋，朝着驾驶室里喊道：“司机！”
“基尔伯特先生？”正开着车的人没有回头，但是凭声音基尔伯特认出来那是谁了，他哼了一声，路德维希这小子没完蛋，他有点惊讶。基尔回头看了一眼挤在车尾包扎伤口的士兵们，又看了一眼似乎毫发无损的路德维希的背影。他倒真不是想让对方死，可是话到嘴边却成了：“你小子居然没死？”
“活得好好的。”路德维希回答，他似乎没有生气，语调和之前一样严肃而且毫无起伏，他一手拉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指了指仪表盘：“这玩意大概没坏，至少坏的不彻底，最多也就是保险杠报废了得换一个。别问我为什么刚才这车不能走了......”
“司机......”基尔伯特没办法从驾驶室里看到其他人，“他死了么？哦，是的是的，他死了......本大爷早该猜到的......你还会开车？”大概是刚才的死里逃生太过戏剧性，基尔伯特现在也没能捋清楚自己说话的逻辑。不过好在路德维希足够聪明，或者说他们两个之间真的有着不可言说的默契，总之两个人的问答永远是对得上号的：“那家伙的脑袋开花了，我想他大概是死的最惨的家伙了，至于车子，我自己学的，很好开不是么？”
“是的！很简单！”基尔伯特的大嗓门压过了呼啸的风，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愣了一会，然后不约而同的爆发出巨大的笑声。那些正在裹自己伤口的可怜士兵们几乎吓呆了，没人知道这两个军官学校来的家伙们在发什么癫，当然了，事实上，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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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尔伯特信守了他的承诺，几乎完美的半个星期，虽然他除了蜷在被窝里喝热水也没干别的什么，他觉得自己一个人待在医务室里并不是一个多么好的主意，不过既然路德给他提供了偷懒机会和条件，他也没有理由不接受。现在，外面的通讯员小伙子正抱着半瓶白开水狂灌进嘴里，基尔伯特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了，要么极好，要么极坏。
他推开门，外面的家伙显然被吓了一跳，手里的杯子掉下来，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被基尔伯特的尖头皮鞋踩在了地下：“嘿，小子！有什么事么？”他努力地想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急迫，至少不要像是个疯狂的怨妇，不过他并没有成功，小伙子明显被吓到了，盯着地上的水壶看了两秒，才一脸错愕地站直身子，僵硬地点点头：“是的，长官！”然后他眨眨眼，接着补充道：“不过不算大事，真的不算。”
“说来听听。”基尔伯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激动，他感到热血上涌，他在期盼着什么，但他又不清楚自己在等待着什么。他唯一坚信的是，如果小通讯员带来的是所谓元首的某个“重要指令”的话，他一定会疯掉。在这个时候，元首什么的都去死吧。他如是想到，事实上，基尔伯特十分庆幸世界上没有读心术这种东西，不然他早就会被枪毙上几千回了。小通讯员哼唧了两声，终于回答：“是连队的事情，他们逃出来了。”
哦，谢天谢地！上帝，你没让我失望。基尔双手捂脸，脑海里对上苍的溢美之词简直多的可以再写一部圣经。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站着了：“啊......你说他们逃出来了？你没骗我吧，不，你不会骗我。路德维希那家伙知道了么？他不知道，他肯定不知道。你......你在这呆着，别走了，是的，我去和他说，我去说！”小通讯员吸吸鼻子，看着这位顶头上司像神经病一样地在走廊上晃悠。他有点手足无措地咳嗽了两声，基尔伯特这才想起来旁边还站着一个大活人。他一边推开门把自己的大衣拎出来，一边吩咐道：“好了现在你可以哪里凉快那里呆着去了，我还有急事先走了，你没有告诉路德维希对吧？”
“是的，是的，当然没有。”通讯员低声说着，似乎终于打开了话匣子，“我怎么能告诉路德维希长官呢，他现在都快忙死了。啊，贝什米特先生，原谅我多一句嘴，这位长官可真不好相处......”基尔瞥了他一眼，一边粗鲁地把大衣套在身上，一边毫不犹豫地打断道：“哦，你够了，小话痨！本大爷还有事，就不陪你瞎扯了！别告诉那家伙这消息，我会给你好处的，我发誓！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小通讯员还沉浸在自己的唠叨里无法自拔，直到基尔伯特已经几乎穿过了司令部小操场一半的距离之后才嚷道：“长官！我叫托马斯！”
哦，托马斯，我记住你了，话痨。基尔伯特在心里说，他的感冒在听到消息的第二秒钟就好了一大半，冬天的冷风飕飕得从他半敞着的领子灌进大衣里，不过那没法把他怎么样。他径直穿进司令部的办公楼，大部分士兵都跑出去查反抗军了，基尔和门口的几个卫兵打了个招呼，就直接上了楼。路德维希的办公室门紧闭着，里面似乎没人，但基尔伯特知道那家伙此时不可能出现在办公室以外的任何区域，哪怕是厕所也完全没可能。
他敲了敲门，里面传出来一声沙哑的“进来”。基尔伯特在心里偷笑，整了整自己的军装，伸出腿，踹开了大门：“路德维希。”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的平静，甚至有点肃杀。路德维希先前蜷在皮座椅上，金色的头发已经不再是以前那种令人难受的一丝不苟的样子。在他听到这句话之后，年轻的军官猛地坐直身子，已经遍布红色血丝的蓝眼睛从之前的半眯缝着变成了怒目圆睁：“怎么了？”
基尔伯特下定决心要吊一下路德维希的胃口了，他故作深沉地咳嗽了两声，语调低沉：“路德维希先生，您知道的，不是每份努力都有回报，尤其是在现在这种时候，上边已经下了命令要我们放弃......”他故意停了一下，红眼睛偷偷瞄着路德维希的反应，军官先生也许是早有了心理准备，并未做任何的反应，只是眉头紧蹙地等待他的下文。
基尔伯特又咳嗽了两声，打算继续，却被路德维希打断了：“然后呢？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告诉我他们......”他完全没有他看上去的那么冷静，他只是太不愿意相信基尔伯特带来的是个坏消息了。他等着对方，似乎只要基尔伯特说的和他预想的有半点出入他就要把对面的那个男人毙了一般。
基尔伯特出于人类的自我保护本能向后退了一步，低着脑袋看着自己的尖头皮鞋，努力不让路德听出来他话里喜悦的颤音：“不，我必须说实话，路德维希，尽管这对你来说也许有点难以想象，但是......”他抬起头，嚷嚷起来：“你应该感谢上苍，路德维希！”
路德在一秒钟之内并没有理解他的话，直到基尔伯特迎着他扑上来的那一刻他似乎才明白刚才那句话的真实含义。基尔伯特在心里笑他的脑子被累坏了，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双脚离地窜到了路德维希的身上。不过好在路德没有像基尔预料的那样把他推下去。正相反，路德搂住了基尔的腰，把这位有着银白色头发的军官抱在了半空中。“混蛋！”路德低声咒骂着，“你把我吓死了。”
“别说的好像我们很熟一样！”基尔伯特一边挂在路德身上，一边嚷嚷，所谓得了便宜还卖乖大概就是这么种行为。（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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