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原无乡清晨醒来时,天色已经蒙蒙泛白,身边已经无人。原无乡便知,热爱曙光的北大芳秀一定早已固守他的高台去了。
走出小屋,看到那个孤高的道影屹立在崖边,风鼓起道袍,泛起金色的波纹。而倦收天本人一动未动,似乎并未觉察到原无乡的观望。
等莫寻踪一切收拾停当之后,原无乡便拎了自己徒弟,简单地向倦收天告别。
倦收天并未像昨日一样问银骠当家是否要多留几日。
莫寻踪却是一副十分舍不得的样子:“北芳秀……呃,前辈,下次有机会我会再来拜访,我一定记得,带上烧饼作为见面礼!”
倦收天一愣,继而回答:“好。”这番语气算是少有的温和。
原无乡略一屈身,告别道:“好友,保重。”
倦收天站在原地,原无乡与莫寻踪二人化光而去。感到那久违的熟悉气息再次远去,倦收天回转身,似在遥望着天边的云霞滚滚,万丈红尘。
“好友,这许多年过去,虽情谊不变,你却仍避让着吾。若不是莫寻踪胡乱闯入永旭之巅,你我恐怕还有许多时日才能相见。”
回到烟雨斜阳,久别的草木别枝,满院芬芳。
莫寻踪讨好地为原无乡泡好茶,老老实实端上:“师尊,我……”
看到莫寻踪生怕被罚的样子,原无乡心中不免有些想笑。他知道这个小孩已经长大了,在莫寻踪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总是自以为武艺过人,凭一身功夫便能仗剑天涯,可他又哪里能够明白,对于经历过的人而言,这个江湖有时却是避之唯恐不及,却偏偏囿于肩上重担,难以善终。原无乡不让莫寻踪轻易离开南修真,便是希望他能够先将自己武装得足够强大,再去面对这个更为强大的世界。
就如同原无乡,曾经以为道真是他的世界,好友是他最珍视的,这个江湖被他定义得如此简单,而当现实一点点将假想击破,他才能体会,莫说守护苍生,就连人情恩义的坚守与偿还,都是如此艰难。
原无乡接过莫寻踪奉上的茶,轻饮一口,不紧不慢道:“下次还自己偷溜出去么?”
“下次一定先跟师尊禀报。”莫寻踪赶紧答道。
“噢?意思是,你还是想离开烟雨斜阳?”
“师尊,你看我这一路行来,不也平安无事吗?”
“那是因为有倦收天收留你。”
“可是,倦收天前辈听说我是奉师命出来做事的,也并未多说什么……”
“那么,”原无乡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莫寻踪,“你以为,吾是为何会找到永旭之巅去?”
莫寻踪突然答不上话来了。他仔细回想一番,确信在自己记忆中,北芳秀从未踏上过烟雨斜阳,因而未见过自己,而他也没有说漏嘴,那北芳秀是为何断定,他师尊是银骠当家的?
“虽然北芳秀平日里看起来呆了一些,你也不能以为,这些事能瞒过他。他只是习惯看透,却不点破罢了。”原无乡似是看穿了莫寻踪心中所想,一语道破,“以示惩戒,你还是先去抄经吧。”
“师尊……”莫寻踪露出可怜的表情。
虽然原无乡处事柔和,但此时却不为所动的样子。
莫寻踪无法,咬了咬牙,似乎认命,却又按捺不住满心的好奇,问道:“师尊,南北道真恩怨由来已久,之前北芳秀大战南宗,以一敌万之事我也有所耳闻,南宗颇失颜面,致使如今南修真对他都没有好脸色看。但我看北芳秀对师尊倒是和颜悦色,好友以称,尊敬有加,这是为何?”
原无乡不答,目光落在银骠玄解上。
“是因为道羌之战么……”莫寻踪见原无乡并没有任何不悦,便接着问道。毕竟阴差阳错结识了名剑无名倦收天,这可是他此行的唯一收获,如果师尊愿意开口,他当然也愿意多了解一番道真前尘。
“道羌之战,失去双手,代之以银骠玄解,乃至日后南北武决,都是后话了。”原无乡缓缓开口道,“道真双秀,本就是同修。”
道真前尘,恩怨难解,莫寻其踪。
若没有当初那件事,原无乡便不会在内心兵荒马乱之间避走南宗,刻意逃避倦收天数十年。若没有后来道羌之战,倦收天不会以为自己欠原无乡太多太多,一生一世也还不完,甚至原无乡并不需要他还,甚至原无乡以为他已经弥补得够多了,倦收天仍是觉得远远不够。
直至倦收天大战南宗之后,原无乡多方周旋,终于周全了倦收天。而道真高层开出的条件之一,便是不准双秀过度私交。原无乡不知,这究竟是为了维护南修真颜面,还是为了惩罚他和倦收天?当这一切过去,他独自守着烟雨斜阳,似是隐隐明白了自己的心情,却是再没有办法,随性地踏上永旭之巅。
六
在倦收天和原无乡还是莫寻踪这般年纪之时,他们两人便是同修。彼时,南北道真之人在投入师门一段时日之后,便来到道真总坛沧海云坪修行。而倦收天、原无乡两人年岁相近,便先后来此,稍早一些的便是抱朴子与葛仙川,之后还有他们共同的师弟最负英雄。
来到沧海云坪一段时日后,原无乡与南北道真的师兄弟以及长辈相处得也算愉快,他本就是一副安静的脾气,不温不火,不论是武上修为,还是为人处世,都像一湾平静无波的水潭。与人恭敬客气,再加上并不爱强出头,原无乡的人缘算是极好。
原无乡也乐得如此,那时他并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尚未想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不曾经历过许多,只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安定很好。
但有的人注定不爱这样的方式。
虽是习武之人,但道真毕竟不是游侠散客,门第辈分还是要讲的。那时,颇受北宗掌教赏识的葛仙川,仅仅作为后学,武学造诣在众人中却算是不凡,而在一次无关紧要的剑决中,他却在十招之内输给了一名比他更为年轻的青年人。
接下来,葛仙川不服,接连挑战两次,而那个后辈,仍旧是一点脸面不给,又在数十招内连败他两次。
原无乡想,身为北宗最受赏识的后辈,葛仙川恐怕颜面无存了吧。但后来又听说,他与那名青年人交好,胸襟气度亦是不凡。
而这名我行我素的剑者,便是倦收天。
原无乡每每念及此事,总觉得,这样一个剑艺出众之人,却如此傲骨,世间不是人人都能容得他,日后恐怕少不了历经人世辛苦。
原无乡与倦收天初见平淡无奇,就像人世间每日都会发生的相遇。有人相遇之后成了过客,而有人却深深将对方烙进了性命里。
那日天气正好,原无乡趁午休时间去山中闲逛。走着走着,却发现前方一个倒伏在地的身影,以及满地散落的柴禾。原无乡连忙上前一看,从那人装束看来,应该是负责众人饭食的老翁。
“前辈,可有大碍?”不敢轻易挪动,原无乡只好问道。
老翁面露痛苦神色,指了指自己的脚踝:“我本是来山中收拾些柴禾,但被几只野兔分了神,一不小心把脚崴了。”
原无乡思索片刻,扯下一片一角将伤脚固定,再捡好散落一地的木柴,用绳捆好,最后背起老翁:“我送前辈回去吧,之后再叫大夫来仔细处理。”
老翁连连道谢,问道:“小兄弟是新来的吗?老翁似乎并未见过你。”
“南修真原无乡,近日才到沧海云坪。”
“哈,原无乡啊,略有耳闻。”
“噢?前辈竟然听过,不知这名声是好是坏呢?”
“虽然谈及你的人不太认同的样子,我却觉得是优点。那人评价是,为人太过和善,恐怕要吃不少苦头。”
原无乡一惊,不由得想起之前他对于倦收天的评价。虽然只是在脑内一闪而过的念头,竟是惊人的相似。
“于是我问他,那在他眼中,这个太过和善的人,是否是个曲意逢迎、虚与委蛇之辈呢?”老翁继续絮叨着,“他却说,不是,只觉得此人若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没想到我初到此处,竟会引得人关注。”
“因为你之武骨、品格,皆有过人之处。你虽不愿显山露水,却瞒不过有心人的眼。”
“哈,那今日一见,前辈以为如何?”
“武学如何老翁不知,但品格良善,却是如他所说。”
原无乡不由得心中生了好奇,问道:“那前辈所说之人,是谁?”
“你很快便可以见到他。”老翁一笑,故意卖了个关子。
也不知在山中行走了多久,终于来到老翁的住所,旁边便是道真的伙房,烟囱中升起寥寥炊烟。
原无乡背着老翁,踏入院中,却发现院中已经伫立一人。金色拔俗的道资,身负长剑,拂尘在手,气势凌人。
“这是……?”原无乡低声问道,但从那人傲然的气势来看,心中已猜了个七八分。
此人似乎听见了原无乡的发问,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原无乡和他背后的老翁身上。
“噢,你已经来了,我在山里出了点意外,原无乡恰巧碰上,把我背回来了。”
听了老翁的解释,他点点头,再次把目光集中在原无乡身上。
“师兄,”原无乡本着礼数,先行自我介绍。“南修真原无乡。”
“倦收天。”此人轻轻吐出三个字,嗓音沉着干练,内容也简洁,似乎吝于多说一个字。
那是原无乡第一次看见倦收天,第一次直视倦收天的眼睛。剑眉凤目,不怒自威。那金色的瞳孔,仿佛包含了人世间最为复杂的厚度,却又澄净得似乎可以一眼望穿。
光是这一双威严的眼睛,便让人产生了距离感吧,何况这又是一个惜字如金的人。原无乡这么想着。虽然日后证明,这双眼睛极富威慑力确是没错,但惜字如金,却是要分对象的。
虽然原无乡脾气好,但正如老翁所说,他并不是曲意逢迎、虚与委蛇之人。倦收天不愿多言,他自不会多话。
于是,两人并没有多少言语交流,只一同把老翁扶进屋,再为他请来了大夫。
安置好老翁之后,二人将柴禾送入伙房,一些年轻的小道士代替老翁准备近日的饭食。
一切完毕后,在老翁院中,倦收天却突然叹道:“可惜,一段时日吃不到老翁的烧饼了。”
原无乡被这样一句话吸引了注意力。他断定,老翁之前所说之人,便是倦收天。而倦收天为何会关注到他,为何会对他做出这样的评价,原无乡一点也不好奇。在他意识里,这样剑艺绝尘的高手,总归是有自己看人的标准。而倦收天对烧饼的心心念念,倒使得这个人显得几分可爱起来。一个对食物执着的人,总不会太坏。
傲气不是罪愆,不过是无能之人企图将高入云端之人拉入尘土与泥淖里的托辞罢了。
“师兄爱吃烧饼么?我会做。”原无乡出于善意,“师兄可愿一试?”
倦收天一愣,看向原无乡。又是那样纯粹直白、毫无顾忌的目光,原无乡想,这个倦收天,想必内心豁然,并无城府,想必一心都在剑道,也难怪武学造诣好过众人。
原无乡迎着倦收天的目光,也无丝毫躲闪。其实他喜欢这样干净直白的人,但并不是人人都如同原无乡那般正直坦荡,因而也并不是人人都能承受倦收天眼带审视的目光。
半晌,倦收天答道:“不必唤吾师兄,倦收天便可。”
原无乡一声轻笑,拉着倦收天金色的道袍走向伙房:“那走吧,倦收天。”
这便是道真双秀感情的开端了。平淡得令人难以置信,以至于原无乡从来不曾想过,自那之后数十年间,自己也会成为风暴的中心。也不曾想过,这样平淡的开场,最终会变为情烈如酒的交情。
TBC
来更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