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注定是流浪。
远方有多远？或许只有一步路的距离，抑或许，远至天涯。是渴望光明的孩子仰望天空中灵魂的高度，是旷野上一棵树扎根时的梦想中的那片云。只有当心灵安定下来，当灵魂枯萎，人才会停止流浪，停止寻找。
即使肉体被禁锢，不死的灵魂依旧会徘徊七天，然后远去。
在他即将离开的那七天，白荃总对我这样说，为我解释他离开的原因。
反正我已经习惯了等待，习惯了守护一棵树看春夏秋冬四季颜色的变化人，习惯了每天步行十公里打水，与路上的狐狸阿姨，狸猫大婶唠嗑，几百年如一日。
只是这一次，他不会回来了，因为他已经离开人世。逝世那天，他对我苦笑:对不起，我无法在再陪你寻找若水，世界之大，何必禁锢你的内心。不要等下去。
他知道的，我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久到连自己也忘记了何时开始。

仰望了八百年，不知是上天垂怜，还是心诚，生日那天，我变成了树妖，拥有了人形。
醒来时看到一个孩子站在我面前，白皙的细腻脸庞，白色长袍袖口挽了几挽，眼睛里闪着亮晶的光芒，一只手拉着我的裙裾，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微笑着看着眼前的这个可人儿，蹲下，摸摸他的脸蛋，看到他漆黑透亮的眸中我的样子，有刹那的失神。
琉璃。我收起微笑起身离开，他是仙，只有仙和修仙之人的眼里是妖的原型。
"姐姐，姐姐……"我不理他，妖与仙，井水不犯河水，我招惹不起。长辈们都教导我千万不要与外族人往来，妖孽之族数代以来饱受煎熬，来自人间的降妖之人和仙人，断绝情欲，与欲望聚集而生的妖水火不容，那些为爱奋不顾生的没一个好下场。
"姐姐，你陪我玩好不好，这一千年来只有没生命的云与我做伴，我无聊死了！"
我:"……"自动忽略。继续环顾着这个世界，我充满了新奇。
"姐姐，我叫洛兮。我带你去人间看戏好不好，我会保护你，你一定没去过吧？"
说得我心动，可是。。我看看他小小的个子，无语的摇了摇头。
"姐姐，你别看我小哦，其实我比你大两百岁哦~"
这个仙人实在没有自知,他当天规如儿么？我走得快些，想抛开他。
"呜――"孩子的哭声，我转过身望着他摔在地上满嘴是土泪眼朦胧，看到我转过身使劲咽住泪水想爬起来，无奈袍子太大绊住了脚。
"姐姐……"我皱眉。
"姐姐――"我咬唇。
"姐……"僵持了好久，我终于妥协。毕竟他还是个孩子。

而与白荃的相遇，只因我救了他一命，他却一直坚持给我报恩。
"那么，我的愿望，就是你快点消失。"夜幕落下，我该回我的真身，夜晚总是危险，是魑魅魍魉的游行，而没有了阳光我也不愿意多耗费精力。
"……当真？"沉默了一会。
"当真，"我微笑挥手，"再见。"这是洛兮教给我的告别方式。
他微笑起身，给我一支哨，"吹响它，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来。"身子一紧，落入一个怀抱，"后会有期，琉璃。"
每个人的一生，从一个点开始，向远方延伸，所谓的相遇，不过是两条线的交集，而分别，不过是短暂相交后分道扬镳的必然结果。我知道，我一个妖无法辨别人世百态，只是这片荒原，在它原来还是繁华的街市时我早已见过太多悲欢离合，最后对于分别，我再也没有感情。
分别，意味着下一次的相逢，意味着一场刻骨铭心的等待，意味着时光又恢复了它单行的轨迹。

他停留了整整十年，我从未想过人类能停留如此之长。
每天早晨，他以一曲清幽的笛声将我唤醒，我从真身里出来，看他面对朝阳的背影，晨曦给他的背影镀上一层金色，他的黑色发丝慵懒地垂在腰际，宽大白袖随风飘动，令人产生一种幻觉，仿佛站在那里的，是洛兮。
一曲终了，他转过身，凝视我这个方向良久，然后微微一笑：“早上好，琉璃。”
然后我会去给我的小树打水，回来后他已用过早餐，坐在树下或看书或作画或写一些我看不懂的文字，后来，他教会了我识字，还送给我一些书籍以消遣。
中午，他会做午膳，我有时会偷看，虽然我知道他一定知道，可他不置可否。他吃得很清淡，一两碟小菜，一碗米饭，偶尔会有一碗汤。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我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执筷优雅得体，还说：“琉璃，你要不要尝尝看？”于是我发现，他烧的菜是人间美味。
下午他会去附近的集市，回来后已用过晚膳，那时我总坐在枝头看头顶一千年都不曾漂浮过的云，呆呆地看很久很久，与洛兮的回忆，愈回忆愈清晰。
他心情好的时候，会给我带一些新奇的小东西，有绣花鞋、簪子、香袋、拨浪鼓（…）、镜子（看到相同的自己吓得我两天没睡好）。看到收到礼物的我或新奇或害怕或嗔怒的表情，他就笑，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看着我，久久不语。
我时常会想，这是一个怎样绝望的灵魂，使他没有丝毫流浪的渴望，难道是人类共有的惰性，抑或许，这里有什么值得他等待？
“是什么让你停留如此之久？”
“琉璃，我在等待。”
“等待什么？”原来他和我一样，顿时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等待一个人，何时才能放弃她的等待。”
“……”我不懂。
他苦笑。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思考我对洛兮的思念是不是一种欲望，和人一样。久而久之，我发现我渴望的是与他在一起的更多记忆。只可惜我很久以后才明白这些。纵使妖也有或迟钝或极端的七情六欲，而被白荃定义为极端的我一直坚信我是妖，一无所有，不怕失去。
时光又回到了几百年前。
“姐姐，你别看我小哦～其实我比你大一百岁哦～”
“姐姐，你能开花送给我吗？”
“姐姐，长大后你做我的娘子好么？”
“什么是娘子？”
“就是在人间啊，一男一女会结发生活在一起，然后生子…男的叫夫君，女的叫娘子。你做我的娘子好么？”
“……”我无语地望着他吃着我储存的琉璃果满嘴是汁液，心疼又要等到下一年才能结出这么多果实了。

文章单薄是因为作者阅历不够丰富

家门不幸，又是一场雷雨。
那不是天截，却异常凶猛。
那日，白荃恰好不在。每年的四月初六，他都会离开，他说过那是一位母亲的忌日，而她的死他难逃其责。
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生疼，我用妖力为两棵树布上不知是否安全的结界，然后蹲坐在树下，等待这场心的煎熬的落幕。巨大的恐惧吞噬了我所有的思想，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想着，若是白荃在就好了。
乌黑的浓云包裹整个苍穹，世界一片喧嚣，瓢泼雨声，电闪雷鸣震得我分不清方向。突然，一道闪电打在脚边，地面顿时生出一个熏黑的大洞，我还来不及反应，一转眼，有一道闪电直直地向若水射去，脚带着我向它冲过去，那时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夜晚我对她的倾诉。
“若水，你还记得洛兮给我的那片云玉么？我一直保管着，戴在身上，正如他所说，这玉真的可以保我平安……”
“若水，你要快点长大，我不会约束你，当你成人以后你不要和我一样一直呆在原地，要去经历去旅行，然后告诉我……”
“若水，我今天遇到一个奇怪的人，他一定要向我报恩……原来告别的方式不只洛兮教给我的一种……”
“若水，今天看那片云的时候，有一种心痛的感觉，你可知我是怎么了？”
“若水，长大后你会是怎样？好想看看你的样子，白荃说你成形的机会很小，我才不信……”
“若水，今天的水特别清澈呢，你好好享受吧！”
“……”
“若水……”

若水死了。
我眼睁睁看着她变成一块焦炭，却无能为力。
跪在她的尸首前，我发现自己竟在颤抖，“若水，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我摸上树干，将自己的妖力传输给她，“求你，不要离开，你若离开了，我的存在和我的等待，还有什么意义呢？”
豆大的泪水顺流而下，原来，心可以这么痛。
“琉璃，”像是过来一个世纪那么长，我抬头，看到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我是若水，你不是说灵魂可以存在七天吗？呼～我终于可以出来和你对话，一直以来都是你和我说话我都在想你长什么样子呢！你说的外面的世界果然很美好，我要在这最后七天去旅行。七天后，我就会进入轮回。谢谢你一直以来这么细心的照顾我，给我讲了这么多你的故事，只是你该走出来了，你总是作茧自缚，自己把自己一步步逼到绝路，你说过的，外面的世界很美好。为什么什么都不对白荃说？他一直在等你开口。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现在我终于明白，我不是你的慰籍，你等待的也不是洛兮。好了，时间不早，我该走了。你多多保重。”她微笑着，给我一个虚幻的拥抱，然后化为一束光点，随风而去。
“若水——”我呼唤，不知追了多久，直到精疲力竭，她这最后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琉璃！”是白荃的声音。突然被狠狠拽进一个怀抱，我从未听过他的声音如此沙哑。他的眼神如大海一般深邃而波涛汹涌，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他。
“若水她……”我哽咽，泪水又一次不听使唤地留下来，第一次流这么多的泪，我的眼睛生疼。
“我知道。”他拭去我的泪，“我都知道。”
轰隆隆…又是一阵雷声。向他怀里缩了缩。他顿了一下，然后将我打横抱起。
“我们回家。”
“……恩。”

自那以后，白荃开始花越来越多的时间陪我。
而更多的时候，是一个树上，一个树下，一个冥想，一个抚琴。
那天，待他抚完一曲《流水》，我对他说：白荃，我好累。
“你还要再等下去？”沉默了一会，他问。
“……我不知道。”现在我连自己究竟为了什么在等也不明了，只是心里是惨然的疲惫。
“你若愿等，我陪你。”
等待，是一场内心的煎熬，是一段回忆的枷锁，是泪水充盈的牢笼。他可曾知，这千年如一日的守候，珍存着洛兮迎接我成人形时我看到的第一抹微笑，惊喜着洛兮毫不顾忌地闯入我的生活，为我折下春天开的第一朵琉璃花，给我讲述这人世的万千繁华，教我什么是爱的芬芳。年长我一千岁的他，有着宽厚的肩膀挺拔的身躯，永远的白色长袍不沾染一丝埃尘，我永远忘不了他的眼睛，笑起来时犹如璀璨的星光。他说过等他成年他会踩着彩霞迎接我做他的新娘。
像是一支空头支票，无期兑现。希望，愈等，愈渺茫。每日我挣扎着去说服自己去相信去守候，自若水离开，这股思念便日蚕食一般啃咬内心。这份痛苦，我一个人受便够了，何必在牵扯一人受无意义的煎熬？况且，白荃为我做了许多事。他教会了我弹琴作画识字吟诗，为我在雨天守护若水，带我去看集市的热闹和庙会绚丽的烟火，为我做出一桌丰盛的晚饭，叫我如何使剑张开结界运用妖力……直到最后，我都不怕他作为降妖师索取我的性命，因为我欠他的远不止一条命。

“你何必为我付出至此，你该知道我没有什么来回报你。”我看着他的眼睛。
他只是笑，可他的眼神，却让我心里一颤。

那段黑暗的时光是白荃陪我一同走过，我努力去克服这个千百年来形成的习惯，当我又一次提完水回来望着若水的惨枝发愣时，我深深地感到一种巨大的空洞，心中似乎有什么悄然被抽离。
“琉璃。”白荃在我身后唤我，声音低沉。
我僵硬地转身。
“你怎么还是不愿面对现实！”我第一次看到他动怒，“若水已经不在了，你却还在欺骗自己，别傻了琉璃。”“若你还要种，我帮你。我帮你种一千棵一万棵，只是，你不要再这样下去。”
“白荃，”我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你可知我这样已经过了千百年，每天提水浇灌，看若水长大，我永远都不相信你说的她不会变成人形。”我抬头望向天空，“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白荃，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若水说我等的不是洛兮，那究竟是什么，我不明白。”
良久的沉默。
当我以为他已放弃劝说我而离开时，回头看到他眼神温柔，向我缓步走来，伸出手，“琉璃，我带你去找她，找她的魂魄问明白。”这样，你会不会安心？
望着他坚定的眼神，脚步不自觉地上前，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他突然绽开微笑，似幻化出万道光芒。

七月，盛夏如火。
我们的旅途，从他曾带我去过的城镇开始。
隋远城的街市十分繁华，不亚于当年树前的街市，有卖各式各样的吃食，装饰，布匹……街两边是酒家、赌坊，青楼，名字都起的甚是好听。望月楼竟是座青楼，门前的女子装饰华丽美艳动人，她望着白荃直抛媚眼，却又碍于我在一旁不好张扬，我饶有兴趣地研究他的表情，却半天看不出一丝迷恋之色。
火辣的太阳烤得我失水，看我脸色苍白白荃不得不拉着我进一家茶馆避暑，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正说着十年前的一桩宫廷秘史:
话说十年前噬火族新迎娶冰殓族最小的公主，新婚之夜噬火族的王炎殇掀开盖头时将公主粗暴地摔在地上，大喝一声:“你是谁？你为什么冒充她？“可那公主胆识过人，毕竟王室中人，面色不改，敛了裙裾，深深稽首，道:“臣妾姓郦，名为羽翼，殓冰国十三公主。”
……
我道:“这故事怎么像在哪里听过？”
身边的白荃用手撑着下巴，似再在回想什么往事。
……
这位羽翼王妃城府颇深，竟与炎殇身边的祭祀有染。且说那一夜月影幢幢，紫萝轻曳，祭祀翔天深夜拜访王妃寝宫，似说了一句“我们逃走吧”被炎殇当场捉奸，就在当夜，伽蓝族刺客来袭，掳走了王妃，重伤了翔天，直接成为了日后楚雄之战的导火索……

诸位必久有耳闻，楚雄之战，奠定了噬火族霸主的地位，彻底摧毁了数十年来伽蓝族的统治地位，不过这一仗赢得蹊跷，两国所出之兵除噬火族之王和王妃无一生还，至今也不见伽蓝族王的尸首，据说仍旧与羽翼有关，诸位可想王妃被掳期间发生何事伽蓝王又为何向羽翼无法下手？
……
我正听得起劲，白荃突然一收扇子，留下茶钱，起身:走了。
我疑惑，却也起身跟着走了，从没见过他这个表情。
傍晚，我们下榻在王都郊外的一座客栈

白荃留下我后说有急事先走一步，第二天接我去找若水的魂魄，他严肃地警告我不准踏出客栈半步。
我怯怯地望着他，点了点头。心想跟着他出来是不是太鲁莽了些。
他顿了顿，我已经和老板打好招呼了，有什么需要就喊一声。
恩。
我从来睡不惯床，一直一直都是在真身里，树木的包裹给我以无比的安详，我能感到自己的树枝在摸着凉凉的空气，脚下的蚯蚓大伯又在打呼噜了，远处的狸猫大婶又在数落着大叔的不是，几千年与那片土地相处，我几乎摸透了他的脾性。然而唯一一次，是和白荃喝醉酒的那次。
那日，又是一年四月初六，白荃说自己害死爱人之母的日子。我就坐在树枝上，看窗内的白荃，映着晃动的烛光，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神色凄凉身形茕茕，他的手边，已有两个空的酒坛子。那是他亲自酿的桂花酒，本适用于宴饮，却被他喝得如此凄凉。他只是不做声，一杯接一杯，直到最后竟连酒杯也端不起。
我一直无法相信温润如玉的他当初是如何害死爱人母亲的，可看他这般后悔而糟贱自己，我知道他当初该有多么无奈与被迫。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我步入他的房间，抢过他的酒杯一饮而尽。
看着他望着我深邃的眼神，没来由的一股勇气让我说出这样一句话:今夜月色尚好，不该对影独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