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红莲血
第一章. 酒客
“几更了？”
“掌柜的，快三更天了。看样子客人不会来了，咱们打烊吧。”
天始帝都，城北的秋风路口，大片大片的梧桐叶在深秋的寒气逼摧下落地。一家老旧的酒家里，穿青灰棉布长衣的掌柜挑亮铜灯。他望望窗外，漆黑一片。店小二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一头油腻腻的头发，两条八字眉被刘海挡住，一双杏核眼鬼机灵似的转，黑短褂，灰裤子，白手巾歪歪搭在肩上。他坐在门槛上，歪着头抠自己指甲缝儿里的泥污。
“在等等吧，怎么会不来。”掌柜的拿出算盘，把账本在桌子上摊开，笔在砚台里蘸蘸，就着灯光验那一笔烂账。
话音刚落，小二兴奋地跳起来。“来了！是马蹄声！”掌柜的横了他一眼，不悦的哼了一声，嫌他沉不住气。
马蹄声住，掌柜知道这是酒客把马拴在外面的系马桩上了。酒家已经很破旧了，可是那根系马桩是新换的，漆着朱红色的漆，那颜色像是新嫁娘的盖头。少顷，便有一人大步跨进门来。
来人白衣束发，是时下天始帝都督卫的打扮，腰间系着乌黑嵌红宝石鞘的长剑，掌柜认得，那是名剑“断情”。他在角落的桌子旁坐下，向掌柜点头示意。“一壶‘恩仇泯’。”
“‘恩仇泯’卖光了。客官，帝都好多大户囤积‘恩仇泯’，我们这里人微店小……您看，我们这儿有帝都新到的清酒‘千金散尽’。”
客人愣了一下，苦笑。“裘掌柜这哑谜打得好，小侄便是连讨个吉利都不行了。”
“承让。”掌柜拱拱手，招呼小二上酒。掌柜的在天始帝都绰号“不求人”，这家酒家也没有招牌。可是新朝初建，元武帝破城入关时便是选了在这里与前朝暮公谈判，接待过如此人物，掌柜的在武林中颇具威望，只是鲜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于是便尊称他为裘掌柜。裘掌柜一不参加武林盛事，二不争狠斗勇，三不多管闲事。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呆在小酒馆里，老账新翻。若是有客人来，他便舌灿莲花，想方设法让他买下最贵的酒。
那客人是帝都十二督卫之中排行第四的萧川湖，所配的“断情”原是他传家之物。萧家在帝都本是名门大族，满门学士，三代英杰，萧川湖的祖父在前朝被封定国公，父亲是是前朝名声赫赫的“锦衣将军”，族中在朝为官者甚众。不过，可悲就在，满门风光，尽在前朝。前朝覆亡，萧家是第一批被诛杀的一族。若问萧川湖如何活了下来，这便要归功于东陆第一僧鸿远

大师给他批过一次命格。命格上说，此子有荧惑守心之数云云，将来必定会推翻暴君开创盛世。
说来可笑，元武帝白风息进京骑着高头大马提着刀，身后铁骑森森一路浩浩荡荡风风光光从北门直至皇宫时，这个东陆最有智慧的和尚跑到他面前，躺在马蹄子落下来的地方，对着元武帝瞪着眼睛大喝暴君。结果自然是被一蹄踏实了，死了。
元武帝听了萧川湖的命格哈哈大笑，说这个孩子留下吧，别杀他。我到要看看那个老秃驴说的准不准。
于是萧川湖就这样被放过了，养在国师傅薄颜府中，待遇与国师的亲子同列。甚至还被赐予官职，成为了一个督卫。
不知道多少个风雨夜，萧川湖愣愣的望着帝都层层叠叠的屋顶。屋顶上是乌云密布的天空。看人家的灯火透过帷幔窗纱染亮雨丝，看巷子里行人撑着伞三三两两匆匆行走，看燕子归巢，钻进了不知谁家的屋檐下，看紫薇花开了又谢，开了又谢……这种时候，他喜欢让自己烂醉如泥，终日不醒。
酒店里掌柜的在账本上添了几个字。
“你都准备好了？”
“是。”
掌柜叹了口气。“当初我答应你父亲护你周全，你这样是在自寻死路。你约‘龙辰’的人来合作，你可知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是亡命徒，是永远活在黑暗里不能出头的野兽，他们没有诚信可言，谁的好处给的多，他就为谁服务。你知道白风息给了他们多少钱？他们为他杀了多少人？”
“若什么都不做，生不如死。”萧川湖摇头。
“……好吧。”掌柜的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妥协了。他看着他眼前年轻人坚定的眼神，他知道他恨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而活。“那么我也不多说了，你且好自为之。傅薄颜，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若有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掌柜的话还没说完，店小二便又道：“来了，只有一个人。”

“裘掌柜，看来是你多虑了。”萧川湖笑着摇摇头。“‘龙辰’之前确实是与白风息有过交易。但是，交易而已。只要我的价码足够，我就可以让他们成为我的伙伴。”
裘掌柜面色凝重，合上账本。“就怕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裘掌柜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去，桌上铜灯忽明忽暗的闪着。起风了。
“客官来得巧，小店新到帝都清酒‘千金散尽’，来尝尝么？”店小二笑得谄媚，迎出门去。
“好啊，千金无用，不若一醉方休！”话音落，来人笑语吟吟跨进门来。
看清来人的那一刻，裘掌柜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龙白两家战乱，大火烧了整个帝都。那天白家女刺客从各个大族的后院，花楼，乐坊，甚至龙家自己的屋子里如鬼魅般出现，龙家早已被白家蚕食多年，反抗虽激烈却终抵不住杀人鬼的攻势，龙家老太爷最后关紧了大门，一把火烧了整个龙府。传闻说那火一直烧到皇后寝宫，把当时只有十二岁的独孤皇后吓得哇哇大哭。大火熄灭后，幸存下来的白家刺客在废墟里找到了首座白徽羽的尸骨，白宫商则不知所踪。
白家首座亲临帝都，也许是为了接回她尚在龙家的儿子吧。她不知道，在她潜伏在街头酒巷，在她一边搏杀一边寻找时，她的儿子早已带着一批人逃离了。阴差阳错，她把自己葬送在火中，与她的族人一起，也是无悔。
白宗僖逃走后，没有回蛟山，而是去了襄城。在襄城，他与人做了第一笔交易，建了龙辰山堂，他自己坐了首座。
随后光阴催白首，刺客的故事淹没在风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