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明镜事务所
民国十四年的春天,徐珠贤踏进了赫赫有名的明镜法律咨询事务所。明镜事务所位于浦江市一鸣路,既非繁华闹市,亦非年代长久,之所以这样有名气,全仗这座三层的半西式洋房里住着一位大名鼎鼎的侦探郑朗,几年来,那些令警务公所束手无策的诡异蹊跷的案子,诸如“第九滴血”“午夜的怪叫”“七年前的白骨”“留在案发现场的红宝石婚戒”等奇案、悬案,一经交到郑大侦探的手里,无不迎刃而解,化腐朽为神奇。
不过,郑大侦探名气虽大,人却深居简出,浦江市的人等闲见他不着,但越是如此,郑神探的名声就越传越奇,越传越神,明镜事务所也跟着水涨船高,这里普通职员的薪水,比租界的外国公司还足足高上两倍,当然,薪水高,门槛也就跟着高,明镜事务所的职员个个都非等闲之辈,想进这里来工作,说是千里挑一也不为过。
只是,徐珠贤想到这里来工作,却不是为了高薪。
徐珠贤理衣整鬓,觉得这身精心挑选的装束应该没问题,浅绿色的乔琪纱旗袍,星星点点地缀着淡黄色的雏菊,半旧的镂花白皮鞋,头发用一条乌绒带子束起来,她的头发是去年烫过的,一多半是新长出来的乌黑油亮的直发,只在发梢处留有一排密密的细碎发卷儿,手里拎着镶花的细麻布的网袋,单是这一身装束,谁又能看出她是浦江望族徐家的二小姐!
徐珠贤一进门,门口一侧的办公桌上便站起一位圆圆脸的女孩子,满面春风地对徐珠贤笑道:“小姐是来应聘的吧?请走这边。”
这位女孩子说完就引着徐珠贤登上浅黄色的木板螺旋楼梯,走上楼梯之前,徐珠贤还不忘百忙之中看了一眼一层的情形,只见阔朗的大厅里,职员们都在有序地埋头工作,人数虽多,却一声咳嗽不闻。
转过楼梯,迎面而来的情形让徐珠贤呆了一呆,走廊两侧地长椅上,挨挨挤挤地坐满了跟徐珠贤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有的显然来得晚了,没有座位,只能坐在临时加的春凳上。
对了,明镜事务所这次只招女职员,怪不得来了这些人,简直堪比前清时顺贞门外等着选秀的姑娘了,看来今日一番厮杀,必定格外激烈!
引着徐珠贤上楼来的女孩子笑道:“小姐请坐,我去给您泡杯茶。”这个女孩子显然是明镜事务所的正式职员,面对如临大考的徐珠贤们,却无半分骄矜,可爱的圆脸上一团喜气,任谁见了她都忍不住由衷地微笑。
徐珠贤才坐下来,只见深棕色的松木雕花门上黄澄澄的门把手一旋,走出来两位穿着旗袍的姑娘,徐珠贤心中疑惑,见工面试不是应该一个一个地进去吗?怎么这两人竟同时面试!
又扫了一眼长廊上攒动的人头,立时明白了,这样多的应征者,若是一个一个进去,只怕等到天黑也完不了,两个人一组进去面试,不但可以节省时间,还能在比较中有所鉴别,徐珠贤想到这里,抬头看时,果然一位姑娘眉宇间浮着淡淡的忧愁,另一位却隐约有些喜色,显然方才门内的一场面试,这两位姑娘已然见了高下。
不知道这位名动浦江的神探,会给她们出些怎样出人意表的题目。
徐珠贤默默地在心里盘算着,却并不如何惊慌,虽然知道这次明镜事务所只招一位职员,众多的应征者今日不免有一场厮杀血拼,但她对自己的各方面素质都有信心,到时候只要正常发挥就好了,至于会不会出现强有力的竞争者,徐珠贤倒不会去多思多想。
徐珠贤这么闭目暝思的工夫,时间不知不觉也就过得飞快,走廊上的人渐渐稀疏,她伸了个懒腰,喝了一口香片,正想到长廊尽头的镂花木窗前吹吹风,只见一位窄条子脸,穿着杏黄银花旗袍的姑娘走了过来,笑嘻嘻地在徐珠贤身边坐下。
“小姐也是来应聘的吧?”那姑娘问。
“嗯!”徐珠贤微笑着简短答了一句。
“不知小姐在哪间学校毕业的?”对方问道。
徐珠贤沉吟了一下,不动声色道:“埃克塞特大学。”
那姑娘怔了一怔,她并不知道埃克塞特大学是英国名校,只是听到校名,便知徐珠贤是留洋回来的,浦江市虽然得风气之先,出国留洋的人也不少,但留洋的女孩子还是寥若晨星,得知徐珠贤居然是喝过洋墨水的,又见徐珠贤清丽秀雅,犹如晓露水仙,不免有种被比下去的感觉。
徐珠贤被人问了,也理所当然地回问道:“请问小姐在哪里从师?”
那姑娘讷讷道:“圣......圣英女子学校......”
提起这圣英女子学校,徐珠贤突然想起四五年前的一段公案,那时徐家尚未分家,徐珠贤的父亲只她一颗掌上明珠,便有意让女儿去留洋,跟家里人说过之后,二婶就躲在一隅冷丝丝地说起了风凉话:“女孩子出国留洋,不见得学到什么本事,倒学得跟那些洋女人一样地放浪,依我看,就在圣英学校读书,离家又近,听说学校又规矩!”
徐珠贤多年来烦透二婶的自私多事,当下便模仿二婶甜兮兮,滑腻腻,冷丝丝的声气回嘴道:“前儿大哥说去绿岭山上投资,二婶说做得好了拔了尖儿时,也不过是个‘山大王’!那么圣英学校呢?学好了,拔了尖儿时,也不过做个圣英大王——红孩儿,专会放火!”
二婶最怕与这位侄女纠缠,便不敢再掺和,最后徐珠贤还是去留学了,此时听人提起圣英学校,虽然绷着不敢笑出来,脸上却不免喜气洋洋的。那位姑娘看在眼里,咬了咬嘴唇。拿出有拉链的鸡皮小粉镜,往嘴唇上补了些油汪汪的杏黄胭脂,又在十个指甲上涂了浓浓的蔻丹。
一时长廊上的人又少了许多,到最后一组人进去,走廊上竟只剩下了徐珠贤跟这位圣英女子学校的姑娘。
徐珠贤长睫一闪,她听几位去公司求过职的朋友说过,老板面试时,经常会先根据简历粗粗定一定优劣,将各方面条件优秀的人放到最后面试,这样更容易比较出高下。看起来这位圣英学校的姑娘定是学校里的优等生,却正是徐珠贤那时说的“圣英大王”了。
徐珠贤看了这位“圣英大王”一眼,心中一动,正在这时,一直忙里忙外的那位圆脸姑娘扬声叫道:“陈映霞小姐,徐珠贤小姐请进来吧。”
原来“圣英大王”叫陈映霞。
话音才落,陈映霞忙扯扯衣襟,整整鬓角,快步走了进去,徐珠贤也跟着她进去了。
那扇神秘的深棕色松木雕花门后面,坐着的竟是一位面色祥和安稳,和蔼可亲的中年人,年纪大约四十多岁,穿着青色熟罗长袍,微笑着请陈映霞和徐珠贤坐下。
徐珠贤暗暗一滞,这跟她设想的神探形象不大一样啊!
浦江有名的神探,说什么也该是西装革履,长着两撇神气的小胡子,手执石南木烟斗的绅士吧!
那人还是和蔼地问了陈映霞和徐珠贤一些问题,不过是将履历表上所填的内容又核实了一遍,然后不缓不急地笑道:“明镜事务所虽然破过几个疑难的案子,因此有了些名气,但这次我们招收的是女职员,做的都是跟沈小姐差不多的工作,所以头等重要的倒要看看二位小姐的书写。”
他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才关门出去的那位圆脸姑娘,原来这位像小蜜蜂一样勤奋讨喜的姑娘姓沈。
虽然招聘广告上写明招的是书记员,但作为超级侦探迷的徐珠贤,心中其实十分渴望能跟着赫赫有名的郑神探时常出入案发现场,听说是做沈小姐一样的杂务,不免有点失落。
沈小姐转眼间就端着两份笔墨进来了。徐珠贤的颜体楷书是童子功,这道题目对她来说很是轻松,陈映霞却一脸紧张的接过笔墨,照着一沓抄本认真誊写起来,
抄了一会儿,沈小姐又进来了,中年人对沈小姐道:“两位小姐誊写文件恐怕要花一点时间,你去给两位小姐续点茶水吧!”
沈小姐笑道:“好。”
陈映霞颇为受宠若惊道:“多谢郑先生。”徐珠贤听了,没有跟着她道谢,只是诧异地瞧了陈映霞一眼。
那位中年人呵呵笑道:“陈小姐误会了,鄙人不姓郑。”大约是太紧张了,陈映霞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那个仍旧好脾气地笑道,“我姓潘,不过,我看徐小姐大概是看出来了。”
徐珠贤听潘先生显然是在询问她,便笑道:“其实刚刚进来时,我也以为您是郑朗先生,不过......您刚才在说‘明镜事务所虽然破过几个疑难的案子,因此有了些名气’的时候,我就知道,您不是郑朗先生,不过,您与郑先生的关系极亲近,阁下与郑先生,即便不是亲人,也胜似亲人,郑先生大约会把整个明镜事务所的机要事务全权交予您处理,也没有一丝儿不放心吧,这样他才能全身心的投入到案子里,以免为事务所的琐事分心。”
徐珠贤说到这儿,潘先生和陈映霞自不必说,沈小姐竟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
潘先生显然来了兴趣,做了个“请说下去”的手势。
徐珠贤笑道:“您在说话的时候,眼睛却在盯着那张大银盾,”她指了指左边,陈映霞不由跟着向左瞧,只见桧木书橱的方玻璃后面,果然陈列着一张大银盾,上书着感谢神探郑朗洗冤除恶云云,徐珠贤道,“外面人人皆知,郑先生为人低调,从不在意这些功利虚名,又怎会将这样的奖牌,放在整间屋子最显眼的地方?而潘先生瞧着银盾的时候,眉毛不自觉地扬起,这样的动作,表现出您对这面银盾所显示的内容既欣慰,又感到荣耀,可是您在表扬郑先生时,言语却很谦逊,显是把他当作自家人的,如果您只是替郑先生打工的下属,怎会有这样的神情言语?所以我才说潘先生与郑先生想必是胜似亲人的。”
她语声清越,说得潘先生不住含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