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又是雨天,潮湿和泥泞困住了他们的进程。雨幕和林间雾气一个下沉,一个上浮,缠绕在一起,黑洞洞的森林,头顶压着密不透风的沉沉黑云。
他从大衣深处摸出一根还算干燥的烟,却发现身上的火柴已经被濡湿。他垂着头专心致志地和湿火柴较劲,一根又一根,突然眼前开出一朵小小的橘色火焰,噗的一声点燃他的烟头,也短暂的照亮他的脸。这张脸,和分别时相比已经是两样了,眼眶更加深陷,眼白上布满沧桑的血丝,眉头因为日积月累的紧锁而刻出一道深痕,脸颊更加削瘦嶙峋。他抬眼撇了撇送来火苗的人,目光一斜,又移到指尖的香烟上。
“少尉。”那人叫了他一声。
这次他连眼都没抬,仿佛没听见一样只顾猛烈地抽烟,整张脸笼在灰色的烟雾里。
“少尉。”又是不屈不挠的一声。
他凝视着快要燃尽的烟头若有所思,闷沉地冷哼一声算是回应。
“我的休假申请……已经两个星期了……”声音弱下去,像是沉没在海里。
“抱歉。”猛然舒展胸膛吸进剩余的香烟让他险些呛到,他啐出舌尖的渣沫,“我帮不了你。”
没了声音,但他分明听到有谁叹了一口气,直往他心里钻。
一年前,他被重伤险些要了性命,现在,他似乎又回到了那时,陷入绝望和错乱的泥沼里,一如现在自己所处的队伍。他们在苏/联的边境兜兜转转,忍受死亡的威胁,如同傀儡一般被人驱使,今日在这里,明日转到那里,故乡山遥水远,离那些等待着他回去的人千里之远。他也不是不曾怀疑,不曾挣扎,只是他早已明白在父亲阵亡母亲自杀的那一刻开始,他的结局就已经写好。
刚才那个声音的主人只不过是千千万万和他一样无奈而矛盾的人。有谁会在经历了一个寒冬的残酷战事和波谲云诡的时势变化还不曾犯起归乡的念头,可如今,到了现在,又有谁能够避免,祖国把他们推了出去,时代的巨轮碾过,没有人可以留个全尸。
一根香烟根本无法帮助他驱赶连续几天几夜行军带来的凶猛睡意,于是他靠在卡车上,迷迷糊糊地闭上眼。他像是睡在水里,一会儿浮上来,感知到世间真实的一切,一会儿沉下去,在虚幻的梦里游离。那些纷扰的碎片,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不远处似乎有断断续续的对话。
“你的休假申请没有通过么?”
“也许是吧……我原想回家和他们过圣诞节,现在也赶不上了。”
“得了吧,你难道没看到现在战事有多吃紧,看着吧,过不了多久他们还会把胡子都不会刮的毛头小子送过来,瞧瞧那边,那不就有一个,光会念书的大学生,枪都不知道怎么拿。”
“唉,我……原以为贝什米特少尉多少能帮帮我……”
“你不想想他那样的出身和才能为什么到现在还是个少尉。听说他原先在柏/林时就因为思想态度被人排挤,现在也不知道他的少尉还能干几天。嘿,呸,也不知道我们还能活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