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当纲吉回想起这一幕时，总会用无奈而惆怅的腔调嘟囔几句话。
什么嘛。
那人简直跟Reborn一样坏。
是一开头，就把什么东西都料到了，都算计了，都利用进去了。
“如果那人不是心甘情愿的话，Reborn你可能还得不到世界第一杀手的位置呢。”纲吉拖着下巴说道。
“我不记得他有心甘情愿过，再说我和他可是堂堂正正的对决。”Reborn抿了一口咖啡，“倒是你——那天说出的话真像是不要命了。”
“‘杀了我，Reborn？’”纲吉微笑起来，“那时候我不是快要回来了嘛，就想着好歹把最后一件身为父亲能给的东西给你。就算我不说，你和Allen 仍是会杀起来的，不是吗？”
“也许我该感谢那个男人？”Reborn放下杯子挑挑眉。
“当然。”纲吉点点头，“可以说，他是我，而我是你Dad。”
“我应该姓埃利斯，而不是彭格列、泽田或者赞恩。”Reborn同样扭曲地微笑起来：那是一种面对学生的优越感和面对父亲的尊敬感的矛盾的产物。不过他罕见地忘记了一个事实：现在这位少年的躯体里，住着三十多岁男人的灵魂。只见纲吉十指交叉放在腿上，笑得一脸欣慰：
“哦，Reborn，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想嫁过来。”
世界第一杀手罕见地楞了几秒钟，随即一脸兴味：“我倒是不在意谁嫁谁娶。”
纲吉往后缩了缩：这语调怎么那么渗人呢。
“——反正谁上谁下大家明白就行。”Reborn吻了吻他的头发，挑起嘴角，“顺便说一句，离舞会开始还只有一个小时了，我让你背的背完了吗？”
“诶诶——！！”
“说吧，Dad。两个选择，”Reborn直起身来，一脸惬意，“你是想在规定时间内将它背完，还是想在你到达舞会举办地点之后，竖着进去，然后横着出来？”
——当……的时候，泽田纲吉总是这么想着，自己的这一辈子就算这么完了。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彭格列。
那是他唯一在意的地方。
一开始那里不过是他的一个大方主顾。给的资料全，约定的酬金也很令人满意，没有额外的骚扰或拉拢，这种一本正经做生意的感觉很是让他喜欢。所以当他看见要彭格列现任继承人的项上人头的单子时，向来对目标无所谓的他顿了一顿，最后决定不揽这活。
……结果黑手党界就莫名其妙地传出了他依附于彭格列的流言。
……结果他和Timoteo莫名其妙地就搅和到一起来了。
……然后流言成真了。
这算哪档子事——当他第一次站在彭格列总部的大厅里时，他如此想到。接着他看见那个刚继承彭格列之名的人匆匆走过来，张开双臂。
回想着他们之间足以拍成一部好莱坞大片的相处过程，他不得不承认姓彭格列的人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特殊的魅力——特殊到可以使他转过身回抱。
这种惊奇感和兴奋感一直延续到他身体里住进了一个彭格列的灵魂。
和那人一样，倔强，惊人的适应力，以及特殊的魅力。
所以他才会用似笑非笑的表情对那个少年提议：
“我和你，同时给予那个小鬼相反的教育，看看最后他会成什么样，如何？”

在启程前，纲吉显得格外郁闷。
走路撞墙、倒水烫脚、做饭烧房之类已是司空见惯，Reborn并没有多加注意。可是当他站在装有“Happy Birthday”灯泡的那堵墙前，一本正经地提议将其拆了永久收藏、纲吉浑浑噩噩地答应着时，Reborn才发觉自家Dad不对头。
“Dad？不是要长途旅行吗，你怎么一点也不高兴？”
纲吉望着Reborn的脸，心里的郁闷却只增不减。因为他心里明白，这次的长途旅行，绝不是为了摆脱那个分子原子的追捕，而是体内那个杀手“我已经等不及了”的信号。
这几年，自己和他一直致力于对Reborn的教育。自己鼓励Reborn多接触语言、数学之类的正常知识，而他则训练Reborn的格斗技巧和狙击方面的能力。自己也明白Reborn成为杀手是历史的必然，如果没有他那么未来的自己会不复存在，所以对杀手的动作未加制止。然而要成为一名优秀的杀手不但要有理论知识，还要有体力和实战经验——离开这个偏远的城镇就相当于走出那段温暖的日子，杀手有的是时间将Reborn拉向广阔的黑色世界。

如果说之前的日子是纲吉为Reborn构建的人生，那么接下来的日子就是不可撼动的、Reborn本人的命运轨迹。
“Dad？”
…不过，没有关系。如果说我来到这个时代是有什么特殊使命的话，那么一定是——
“Reborn，还记得你说过要继承我的职业吗？”
Reborn点头。
纲吉伸手轻抚着Reborn的头发，喃喃地道，“如果你坚持那样的话，这会是很辛苦的旅程。怕不怕？”
Reborn摇摇头：“不怕。”
纲吉微笑起来：“这就对了。记住，他给你多少黑暗，我便给你多少光。”
不去看身后Reborn微微睁大的眼睛，他推开房门，阳光明媚。天空是另一片蓝色的大地，云朵是漂移于其上的白色城堡。晚熟父亲拉起早熟孩子的手，意气风发无可匹敌：
“那么，启程吧！My child。”

世界是那样的安详——有暗也有光。
寄托着爱意的红玫瑰和浸润着鲜血的红玫瑰在同一片沃土上怒放。
人性中有希望也有凉薄，有温暖也有寒冷。
他们从满山绿意中来，往薄雾冥冥中去。
他记得那人逆光中的侧影，和他的每一句话语。
“不管你多少岁，变了什么样，入了什么行，娶了什么人，忘了什么事，Reborn……Dad都爱你。”
“除了伟大的时间和你的意愿，没有什么事物能使我从你身边离开。”
“我现在能给予你的唯一祝福，就是你的名字了。”
“祝你无论在何种境地、何种困苦之后，都能够变得更加坚强。”
“他给你多少黑暗，我便给你多少光。”
满满的、满满的，快要溢出的情感。
Reborn轻轻揉揉眉心，抬眼望着对面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人：
“六道骸……”他以咏叹般的语调缓缓地说，“在很久之前……我见过你吗？”

四年之后。
彭格列总部的大门被缓缓推开。一名中年男子匆匆地向来客走来，张开双臂。
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同样的姿势。
来客轻轻地回抱他一下便准备退开，未果后直接将枪口抵上他的后脑勺：
“Timoteo，十年不见，你变得越来越喜欢找死了，嗯？”
“……我倒还以为你真的饮弹自尽或者撞墙去了呢，Allen。十年！你足足消失了十年！”
肩膀处传来混合着欣悦和咬牙切齿的模糊声音。
“我不是说了吗？在我还没有找到我的继承人之前，我是不会死的。”杀手放缓声音回答，随即又冷硬起来，讽刺地道，“啧……你是想在我肩膀上大哭一场吗？”
他已经看到那四个讨厌鬼躲在一边看热闹了。九代目赶紧放开手，后退一步，仔细地打量着他。

Reborn独自坐在彭格列总部的大厅里，右手轻轻抚摸着列恩的背脊。
他现在坐在意大利黑手党的中央，坐在一个腐朽残骸之上的金色世界里。
他垂下眼睑，回想起准备出发去彭格列之前，Dad对他的嘱咐。
“记住，从现在起，我不是你的亲人，而是你的对手，敌人。”Dad轻轻地说，“如果你能接受这个，那么就去吧——去我的世界。”
他当然能够接受。在他眼里，Dad永远是他的亲人，而持有杀手身份的那个男人则是他的敌人。
一切都能分得清清楚楚。
他又回想起以前，Dad要求他学习三种语言的场景。英语，那是为了熟悉那时所处的环境；意大利语，他现在明白是为了适应将来可能包围他的环境。那么日语，是日常彼此之间交流所用的语言……也有可能，是对Dad本人意义深远的语言……
……啧，怎么越想，越觉得Dad和那个男人似乎有着不一样的成长环境？就算是人格分类，所经历的事情应该也相同吧？
那么，真的是所谓的灵魂附体？
越想越觉得像的Reborn皱起眉。
而且……Dad的嘱托里还有一句他不懂的话：
“记住，从现在起，你的名字叫Reborn·Ellis。”

“我老了，Timoteo。我坐在那个位子上平平安安地过了那么多年，也够了。我大概会遭很多报应，在那之前我能做的，就是将一柄更新、更锋利的剑交到你手中。”
“……然后你选择了埃利斯家的人。”
“放心，他大概会仇视我，但绝不会仇视彭格列。”杀手脸上浮现出笑容，“而且，我会让彭格列，成为他最重要的存在。等他在我这行混出名声之后，他会心甘情愿地给你卖命的。”
Timoteo抬起头凝视着他，目光悲伤。
“我最不喜欢你这种表情……真软弱。”
“……我还以为我哭不出来了呢。”
“真庆幸。这里没有别人，你可以尽情地哭。”
“这是最后一次！”
“嗯，最后一次。”
“……你这个……”
“我不存在于历史，也不存在于现实——我只会在这里。”
他指着流泪的男子的胸口。
“……不会，就这样结束……”
“嗯，我知道。”
——我的结束是你的开始。在你新的人生中不会有我，但我永远是你的一部分。
“请允许我告退，boss。”
杀手弯下腰，一如谢幕的演员退出金色的舞台。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十五个冬天。
西西里下了一场小雨。雨丝温温和和地从天空飘向大地，几只白鸽躲在屋檐下轻啄着微微蓬松的羽毛。纲吉坐在路边的小店里，捧着一杯热可可，出神地望着窗外的天空。
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冬季，这样一个雨天，他牵着Reborn的手走出彭格列总部的大门，随即把那个孩子送到西西里最热闹的街口。他们彼此都明白，暂时的分离已经注定，欠缺的不过是一场送别的仪式。
他蹲下身子，微微抬头，和Reborn的视线交汇。他突然发现这个孩子已经长高了许多——以前，他这样是能与他平视的。
“很久以前，当我刚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那么小的孩子——就像小猫崽一样，蜷成一团感知着陌生的世界。”
他原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他一望见那漆黑色的眼睛，话语就十分轻松地涌上他的唇边。
“那时候我就想，无论如何也不能抛下你不管。路那么长，你走不动，我可以牵着你一起走；路那么陡，你看不到，我可以抱着你做你的眼睛。”
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少年略显锋利的眉眼，语调缓慢而轻柔。
“可是，我发现我错了。我是你的Dad，但你却不是我的孩子。你借我而生，却不从我处来。你是上帝赐予我的一件不属于我的珍宝，你的思想和灵魂都住在我梦里也触及不到的地方。”
雨丝打在Reborn黑色的发上，纲吉轻轻将水滴拭去。
“你走的路比我为你选择的更为坎坷，但你会因此而更加强大，不论是身还是心。”
“为了活下去，你要学会身覆冷铠甲，心戴铁面具。但是有的时候，你可以暂时地卸下伪装……”
纲吉吻上他的额头。
“到你的人生中去吧，Reborn——你是我的骄傲。”

从头到尾，Reborn都静静地倾听着，一言不发。他珍惜着这样的时光——因为在接下来的五年中不会再出现这样盈满关怀的话语。直到送别的仪式结束，他戴上黑色的宽檐帽，轻轻压低了帽檐：
“再见，Dad。”
纲吉目送着那抹黑色在朦胧的水光中渐渐远去。五年，那将是真正属于Reborn人生的五年。就在那段谁也不知晓的时光里，孩子将不再是孩子，他将会蜕变成记忆中、浑身是谜、谁也不了解的Reborn。
同时，五年，是杀手给自己定下的最后期限。
再次相见之时，便是真相揭开、一方迎接死亡之时。
纲吉低头凝视着水洼中自己的倒影，轻轻展开笑靥。
在这个时空中，我顺着时针，画着年轮，一步步走过岁月，跨过光阴。蓦然回首，我总能望见你追逐着秒针一点点成长着的身影——是的，我何其幸福啊，Reborn。

整个世界似乎离他远去了，耳畔传来时光的叹息。
遥远的记忆愈加频繁地在他的梦中出现——苍老的九代目，年轻的守护者，乏味却是首领必学的诸多课程。他想这或许是种征兆，预示着错误的时空渐渐回到正轨。
当他对意识空间里长驻的杀手说起这一奇妙的感觉时，后者嗤笑：
“这不是正好：彭格列十代回归自己的世界，前世界第一杀手的无聊生涯和使命同时结束，崭新且锋利的剑守护着高贵的族徽——简直是三全其美啊。”
这五年中，杀手疯狂地扫除着一切阻碍彭格列发展的障碍，但同时也留下了一些家族任它们苟延残喘。任何事物的成长都需要外界的刺激和激烈的变革，彭格列也不例外。
“一切为了家族。”那个杀手淡淡地说。
纲吉忽的想起面前这个男人为此把一切都利用了进去，包括Reborn。
但这个家族是自己的。他之所以没有反抗男人的利用，是因为没有那个Reborn，就没有他。为了能使这一世懵懵懂懂的Reborn与彭格列有瓜葛，他潜意识里也在利用着一切资源。
……原来他也是个自私的人。

纲吉捧着热可可坐在店里发呆。
说是发呆却也不确切——他的视线一直停留从街道那头走向店铺的一个黑衣人身上。
那人长得很高，身形略微削瘦，动作却十分干练。他的眼睛隐藏在帽檐的阴影下，虽然晦暗却依旧能感受到凌厉的视线。
啊啊……纲吉心中叹道，已经——成为一名出色的杀手了。
他垂下眼睛，感觉鼻子微微泛酸。
那人推门走进来，脚步轻得毫无声息。
纲吉放下杯子，抬眼注视着他。那人走到桌子旁就停下了脚步，站着回应他的视线。
无可挑剔。纲吉听到脑海内杀手一声冷冰冰的赞许。
于是他微笑着站起来拥抱他：
“Reborn。”

手臂下的躯体一阵僵硬，随即慢慢地放松下来。只比自家Dad略微低一些的Reborn伸手回抱，语气轻松：“哦Dad……看来你好像过得不错。”
“你也是。”纲吉松开手，微笑道，“你的名字我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从默默无闻的少年一跃成为最顶级的杀手之一，Reborn只用了两年时间，其余的三年基本上就是在接接活儿，赶赶人，立立威中度过的。
他没有辜负他所接受的训练和他的天赋。
“而且……你也应该知道了吧。”
纲吉凑近Reborn的耳朵，像在叙说什么秘密。
“埃利斯家族……是彭格列出手将其从世界上抹掉的。”
“而负责消灭你一家的……是我，Allen·Zane。”

他和Reborn必有一战。
或者说，身为Allen·Zane这个存在的人和Reborn必有一战。一半是因为私仇，一半是因为第一杀手的位子——或者说Reborn一点也不执着于这个，他执着的是打败那个男人。
而在一个灵魂死去另一个灵魂也无法独活的情况下……纲吉表示，这个黑锅，他背不背都无所谓了，反正他的下场都一样：死，或者回到原来的世界重获新生。
既然如此，那他干脆就背好了。
纲吉没有去看Reborn的眼睛。但他知道，Reborn的呼吸蓦地停滞了一下。
“我把你作为我的继承人培养，为的就是今天。”纲吉深吸一口气，却发现自己无比坦然。
“杀了我，Reborn。”他闭上眼睛，语气无比温柔。
“我的生命，我的头颅——是我能给你的最后一件礼物：杀手界最高的位置。”
是的，把我身为父亲能给你的东西都给你。
如果可以的话，愿我的臂弯里永远沉睡着你，你的不安、躁动只来源于我在你肩上轻微的呼吸。你的怀里有我数亿的祈愿和爱——无论在哪个世界，哪段时间。
他蓦地向后退去。他注视着Reborn写满震惊的脸。
Dad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