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很静呢。
风里竟还带着些新雪的清冽。鲁迅先生说的不错,江南的雪,可谓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
然而这灯火残缺的夜晚,宁静下的阴谋蓄势待发。
黎明前恰是最昏暗的一刻。
秦淮河两畔楼阁内仍旧是那数千年不曾改变过的醉生梦死,商女依然不知亡国恨,隔着江岸犹自吟唱后庭花。
今夜,又有多少楼台烟雨中。
可笑的是,节节败退的国民党,竟然还留下了一个人跟共军代表谈判。
不错,正是宋红菱。
虽然明知,这是一场早就注定了结果的谈判。
她头上依然戴着那小小黑纱网编织的礼帽,依旧是少女时的绯色百褶裙,甚至面容都不曾变过。轻轻晃着手中的红酒杯,杯中猩红的液体透着凉薄的嘲弄之情。
像她微扬的嘴角,明明美得窒息,却令人不寒而栗。
可她对面坐着的男子唤作明台。
明台。
她,宋红菱选择的那个人。
明台带着啼笑皆非的神情望着自己旧日的“妻子”,面上和善而眼底深处的清朗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他也不语,只顾低头擦拭自己腰间的短枪。
一遍又一遍,齿轮,枪口,扳手……每一处 ,都乌黑发亮,即使并不是什么新枪,却带着不可一世的气魄。
与朔方凛冽天宇下升腾狂舞着的精灵一样充斥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红菱,你知道吗。从一开始,你就已经错了。”明台仍未直视红菱,自顾自地继续着手上的工作,不疾不徐,如书中说的世外高人,在红尘喧嚣中自成一格。
宋红菱也紧紧握住酒杯那细长的杯柄:“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为党国效忠。”
明台眼睑中含了隐隐的笑意,轻言:“只是可惜,你的芳心只能错付。”
这漠然的语调显然激怒了眼前的女子。
不知何时一支左轮手枪抵在了明台的太阳穴上,而他仍面不改色。
闭上了眼睛,深邃眼眸里翻涌的情绪就此被隐藏起。
他清楚地感受到持枪人的手在颤颤巍巍地发抖,黑洞洞的枪口上也沾了一片湿腻,那是他自己的冷汗。而他自己被擦拭得油亮的短枪却收起到口袋中,他在赌。
“为什么不拔枪?”女子的声音是带着恨的,但明台敏锐地从中听出她的纠结。
他赌赢了。
暗松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不会。”
宋红菱眼泪却簌簌而落,持枪后退,但仍未放下。
“阿菱,把枪放下。”明台温言。
女子越退越后,狠狠把枪摔到地,又似发狂一般尖声叫喊:“明台,你混蛋!”
一改昔日军阀小姐的矜持模样。
“好,就算我混蛋吧。”明台敛去了面上柔和后身上竟散发出一种戾气,惊得宋红菱一骇。一直以来,明台从未如此跟她说过话:“然而还有更混蛋的呢!你不看看国民党人是什么德行?你不看看你自己的父亲是什么德行?你父亲身边的那些国军高级将领又有哪一个是干净的?哪一个干净的没有被你所谓的好委员长迫害?”
“不要再说了!”宋红菱双手捂住耳朵尖叫:“我求求你别再说了!”
明台冷眼看着她倚着栏杆瘦弱身躯渐渐滑落,剧烈的颤抖着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那么悲伤,那么凄凉。
他想上去紧紧搂住她,像往日吵架一样在她耳旁说着甜蜜的情话哄着她,让她破涕为笑。他想把她拉到自己怀里,告诉她自己立志一生为国的满腔热血,与她共同分享这份光荣。
可是她是国民党特务啊!她是军阀的女儿啊!
因此,她注定不懂他。
阶级立场的不同,已经注定了他们不能厮守余生。
“红菱!”
眼前的绯红衣裳不经意就坠下阁楼。
不,那只是在他不经意间,而已。
而他,伸手时已迟,那柔软的缎子太滑,就那样从他手中滑落。
无情地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