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互不搭理的日子持续了一整年，这一年里，外公为杜结香找了学校读书，跟阿尔芒和埃米莉在同一所学校。
家里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一次午饭前的争吵后，母亲摔门而去，阿尔芒和埃米莉趴在餐桌前饥肠辘辘，埃米莉说：“原本以为外公回来后家里会开心很多。”他抬头看了一眼阁楼的方向，恶狠狠地说，“都是那个小巫女，我是早要收拾她。”
阿尔芒嗤之以鼻：“得了吧，是你喜欢的男孩子又向你打听她了吧？”
沉默而美丽的东方姑娘杜结香在学校里很受法国男孩的欢迎，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打听到她寄住在阿尔芒家，常有人向阿尔芒打听她的情况。他猜想，埃米莉的处境肯定和自己差不多。
他以为埃米莉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她竟然真的付诸行动了。有一天放学以后，阿尔芒没有在校门口等到杜结香。
没有人知道阿尔芒每天放学后都会在校门口等杜结香，他悄悄地等，看到她走出校门，就悄悄地跟在她身后，跟着她回家。从学校到他们家的路有点复杂，他老担心她会迷路。
放学时间已经过了半小时，杜结香还是没有出来，阿尔芒蓦地想起埃米莉前几天说的话。
他走进校门，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转来转去，喊着杜结香的名字，却没有回应。等他找得快绝望之时，突然听到有歌声。那歌声很甜美，是法国女孩绝对不会有的声音，那歌词阿尔芒也听不懂，他猜想那是神秘的中文，于是顺着歌声的方向找过去，最终在一间废弃的储物间找到了杜结香。

杜结香被锁在里面了，不用问，肯定是埃米莉干的好事。
阿尔芒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最终用一块石头砸开了锁，解救了被巫婆埃米莉囚禁的结香姑娘。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家走，也没什么话好说，快到家的时候，阿尔芒对结香说：“你先进去。”想了想，他又叮嘱了一句，“别让别人知道是我救了你。”
杜结香乖巧地点了点头。
等到杜结香进去十分钟后，阿尔芒才磨磨蹭蹭地走进家门。
出乎意料的是，家里没有人，外公、母亲和埃米莉都不在，可能是因为家里停电，他们都出去了。
阿尔芒长舒一口气，瘫坐在沙发上。
木楼梯“嘎吱”响，杜结香轻柔地问阿尔芒：“你的手受伤了，要不要包扎一下？”
阿尔芒抬起头，杜结香端着烛台站在楼梯上，正凝望自己。在夜的黑暗与烛的暖光中，中国女孩杜结香美得不可方物，阿尔芒忍不住在内心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样的女孩，她何须会巫术，她的美丽和那双无情也似多情的眼睛就是她的法器。
杜结香把烛台放在餐桌上照明，她的手拿着绷带轻轻地绕着包裹好阿尔芒手上的伤口，月光照着她的侧脸和她耳朵上的珍珠耳环，她像极了维米尔油画里的少女。
包扎完伤口后，杜结香没有立刻走开，而是坐在餐厅的窗前静静享受了一会儿月光。恢复供电的时候，她拿起烛台和盛放纱布剪刀的小竹篮上了阁楼。不一会儿，埃米莉和母亲回来了，又过了一会儿，外公也回来了。
除了阿尔芒和杜结香，没有人知道1958年停电的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

004
1959年夏天，乡下的亲戚邀请阿尔芒一家去度假，外公、母亲和埃米莉都去了，唯独阿尔芒没有，他谎称自己和朋友组了乐队，要为即将到来的第一次酒吧演出而排练。
杜结香当然也没有去，她只是个寄居者，根本算不上是阿尔芒的家人。
在巴黎待了两年，她好像没什么朋友，每天早上去上学，放学后就一个人待在阁楼里。她很少下来，大约是因为知道自己在这个家里并不受欢迎，所以尽量降低存在感免得讨人嫌又引发家庭战争。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根本就不喜欢阿尔芒一家人，不喜欢巴黎，她是被迫的，只因越南在打仗。
她待在阁楼里干什么呢，连电视机都没有。
阿尔芒觉得好奇，送午饭上去的时候，杜结香说了“谢谢”后，他并没有立刻走，他一只脚卡在门缝里，问：“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进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杜结香任由阿尔芒坐在旁边，她自己拿了一本书在窗前看。阿尔芒有一搭没一搭得逗她说话：“我毕业了，夏天过后想去外公在的远东学院学文物修复。”
杜结香回答他：“这个工作很苦。”
阿尔芒满不在乎地用鞋底蹭地板，“我不怕，我对亚洲的一切都很感兴趣。”
亚洲的一切，亚洲的历史，亚洲的文物……当然也包括亚洲的姑娘。他偷偷看了一眼杜结香，好失望，他没有从杜结香的脸上捕捉到哪怕有一丝异样，他只好换了个话题：“你每天都在阁楼上干什么？”
杜结香抬了抬眼睛，“没干什么呀。”
她的口气很无辜，阿尔芒撇撇嘴，刚才他从门缝里看的时候还看到杜结香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听到他敲门后她才塞到垫子下面的。
他心生一计，“我看见你看书的时候总是凑得很近，是看不清楚吗？阁楼上太暗了，眼睛可能有些坏了。”
窗外正飞过一队鸽子，阿尔芒指着它们：“没事的时候，你就看那群鸽子，视线随着那群鸽子走，一直到它们消失，这样对眼睛好。”
杜结香不疑有诈，她站起身来趴在窗前，专注地望着那一群鸽子。就在这个当口阿尔芒火速掀开坐垫，抽出了藏在下面的东西。
是一块石头和一个小小的凿子。更加准确地说，是一块雕刻了人脸的石头，石头上的脸有一种宁静圆润的美，阿尔芒惊奇得翻来覆去地看：“这是谁？”
见秘密已经暴露，杜结香便不再隐藏：“帝释天，东方神话里的神。”

005
阿尔芒在外面发现雕刻有人脸的小石头是在1962年的春天。
小石头是在一次聚会时发现的，那是一次阿尔芒地朋友组织的聚会。聚会上有一些不认识的年轻人，一个漂亮而轻佻的年轻人拿出这块石头向在场的人炫耀，说这是喜欢他的姑娘送给他的定情信物。
在还没有看到人脸的时候，阿尔芒的心就“咯噔”了一声，那石头好眼熟，是两个月前他送给杜结香的石头之一。
石头上雕刻的人脸正是那个年轻人，杜结香很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特质——在漂亮皮囊下隐藏的漫不经心和轻佻，却依旧向他表白了！她不是曾说过她不喜欢巴黎的一切吗？
第二天晚上去阁楼给杜结香送晚饭时，他假装漫不经心地说：“昨天在聚会上看到一块石头雕像，和你的好像，没想到除了你，还有人会这个。”
杜结香却坦荡荡的承认：“应该就是我的吧。”
她竟然承认了！阿尔芒有些着急，却不动声色，“那个男孩不是个好人，是个花花公子。”
杜结香蹙了一下眉，“哦，我会转告给伊莎贝的。”
伊莎贝？伊莎贝是谁？杜结香好笑地看着他，“让我帮忙刻石头的人，伊莎贝，我的同学，她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央求我给那个男孩刻一块石头雕像。”
原来是闹了个乌龙，阿尔芒讪讪地红了脸，内心却好开心，嘴上仍逞强：“嗨，原来是这么回事，在巴黎这个地方交朋友可要小心，花花公子太多了。”
杜结香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原来是这么回事……你原本以为是怎么回事？“
她的眼角眉梢带着笑，仿佛星星落进她的眼里，让阿尔芒慌了手脚：”玫，没什么，妈妈要怀疑了，我下去了。“
他落荒而逃。

还有3节 我尽量今天更完

007
杜结香与阿尔芒的事情到底还是没有让他的母亲知道。
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当他们回到家时，听闻了埃米莉自杀的消息。她离去时手里还握着那块杜结香喂他雕刻的心上人头像的石头。
阿尔芒的母亲一见到杜结香，立刻扑上来厮打她，恨不得把她撕碎。其实关杜结香什么事呢，她只是帮埃米莉雕刻了一块石头，她并没有教唆埃米莉去喜欢那个男人，也没有教唆埃米莉自杀。可没有人忍心同一个悲伤的母亲讲道理。
阿尔芒对杜结香说：”你先搬出去住一段时间吧。“
杜结香点点头，她这些年刻石头像攒了一些钱，于是住进了一家旅馆。
一连一个星期，照顾母亲、料理埃米莉的后事，阿尔芒没有时间去看她。等到所有事情成埃落定，他飞奔去旅馆，却看到她正在与那个中国男孩谈笑风生。
他们用中文交流。阿尔芒第一次知道，原来中文里还有那么多他听不懂的东西，他只会比较简单的中文，殊不知中文里还有那么多韵律优美的诗词。
中国男孩离开了，阿尔芒转身想走，却被杜结香喊住：”我看到你了，出来吧。“
一个星期像是过去了一整年两人面对面站着，就像是陌生人，不咸不淡地说了些关于埃米莉和母亲的事。沉默了半响，杜结香开口：我把那块石头交给他了。”
阿尔芒茫然的看着她，杜结香狠狠心，开口说明：“我，和他交往了。“
阿尔芒如遭雷击，“可是那天晚上……”
杜结香该死地微微一笑”我只是说，除非你愿意对你母亲说明，我才肯相信你的心，但我并没有说我愿意接受。“
她低下头，踢着脚下的石子，”他在越南也有家，他也想回越南，战争迟早会结束的，我们可以一起回去。“
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周围，”很久以前，你问我，巴黎的一切你都不喜欢吗？现在我告诉你，是的，巴黎的一切，我都不喜欢。“
她向前走出两步，回过头，”对了，我不会再回你家了。“

杜结香没有再回阿尔芒的家，在那之后，她和他再也没有见过面。
第二年的夏天，阿尔芒大学毕业，他去了柬埔寨，参与吴哥窟的文物修复工作，他工作很卖力，希望可以用工作来忘记那个东方小女巫，可是当每天的工作告一段路，他还是会想起她。
在东方，他更容易想起她吴哥窟的每一尊雕像，她都曾经雕刻过。
阿尔芒在吴哥窟一待就是八年，中间经历了一次柬埔寨的翻天覆地，他仍旧没有离开。他还没有把东方小女巫从自己的心上拔除，他不敢回去。
直到1974年底，母亲的家书声声催，阿尔芒才终于像当年的外公那样，离开亚洲，回到巴黎。
他很幸运，也走得很及时，逃过了一场浩劫。
回到巴黎前，阿尔芒近乡情更怯，在乡下待了大半年才敢回巴黎。回到家才从外公处得知，杜结香早在半年亲嫁给了那个中国男孩，他们一家早已搬离了巴黎。
他们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那一年旷日持久的越战终于结束。阿尔芒猜想，或许他们回了河内。
未来她会有美满的家庭，住在中式庭院里，生子子孙孙，每个人都讲婉约的中文。
而他将在没有她的世界里孤独终老。
阿尔芒和杜结香的一生一世，就这样了。
也只能这样了。

008
法国人阿尔芒一生未婚。
“没有必要，委屈了自己，也耽误了别人。
”1999年，柬埔寨内战结束后，我跟随国际救援组织回到柬埔寨，从事战后儿童心理复建的工作。
“眼睛是因为生病而失明的，没关系，八年时间，我早把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看熟了。
”眼睛刚失明的时候也有点不习惯，我的我的保姆就是这样认识的。有一次我独自出去，差点摔倒，多亏有个人扶了我一把，后来我便雇佣了她做我的保姆。她是个哑巴，每天都会来帮我收拾一下屋子，今天差不多要来了。“
我起身告别，这时一阵风吹来，房间里突然响起冷冷的金属撞击声。我抬起头，之只见屋顶上高悬着一串风铃。
且慢，那风铃中央吊着的是什么？那分明是一块刻了人脸的石头。”嘎吱“一声，门被推开，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妇人走了进来。我和她面面相觑，我无比确信，她是一个中国人，在她饱经沧桑和摧残的容颜后，依然可以窥见年轻时的清秀。
我站在原地，手脚发冷，直到她走到我面前，我才开口，用口型喊她了一句，杜结香。
她被这三个字钉在原地，半天后，她握住了我的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