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
在准备演讲稿时,我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演讲了,于是就翻了高一高二的旧稿,想做个总结式的发言。这时,我发觉我其实是个很固执的人,两年多来其实只在谈一个问题,自己还没意识到。
因此,我今天,想谈一谈热爱。
热爱是一切生活拥有价值的基础。这种情感很难自觉,也很难被做手脚,往往越钻牛角尖,越无法拥有它。热爱很真实,拥有它的人眼前是一片光亮,人也有灵气和特质。
热爱当然有量和质的区别。最基础的,其实我认为大多数人都热爱生活。尽管现今流行一种不健康的潮流,喜好称自己见的糟蹋事太多,悲观厌世,但我坚信把悲观厌世说出来的人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诚如进过重症监护室的人不会谈他濒临死亡的痛苦,而一碰擦便叫出声的人比比皆是,我们还是习惯把自己没有的东西当作宝贝以标榜。想离开这个世界是异常简单的事。生命是场意外,死亡才是必然。街上车流,随意择机扑上去都可粉身碎骨;高楼座座,随意选一个跳下去都能肝脑涂地。安静地留下遗书后离开的人,其实本身没有被指责的理由。家人的情感,身后事的进展,他断绝了热爱后都形同虚设。他来时是一个人,走时仍是一个人。现在自由地活着的人,总有一个活着的理由,可大可小,但都真实存在。声称悲观厌世的人也许热爱受关注的感觉,看似游手好闲的人也许热爱细琐的吃喝,也许热爱一个即将到来的契机,尽管他并不知道。就像晃完了整个青春的尾崎南,突然某一天就画起了漫画,且一发不可收拾。我们心底都留存着这种隐约的期待,再懵懂无知的人也会为一句“我们的灵魂流浪了千万年,或许只为在此相遇”而感动。我并不认为这种热爱低级而无意义,正相反,在富足的社会里,人生的意义总长久地空白,而人生也是说遇见就遇见的东西,在有重量的热爱出现前,总需要一个支撑。
具有持久性的热爱,清澈得像水。这是很难形容的感受,仿佛人能坐在水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种热爱与年龄无关,它只需要一个坚定的意识以支持。年轻人的热爱是向上的,于是他越爬越高。年龄大点的人的热爱是平缓的,甚至向下的,于是他变得固执而充满深沉的智慧。这种热爱像一层壳,很柔软而轻松地把之中人与外界隔开。这种热爱,给我们一个创造世界的机会。我们生活的世界,从来只有自己的这一个。彷徨不定时,我们会因这种隔阂而孤独或恐惧,想跨过脚边的裂缝;满腔热爱时,我们什么都忘了。我们太快乐,以至于连自己在快乐这件事,都不曾记住。
我们热爱生活,也许活着活着,爱的方向也变了。很多人因此被称为沉沦或堕落,实在是不公平。我们热爱生活,重点不一。有些人因此被视作人生阅历缺乏者,或被当作疯子看待,也很委屈。我们的热爱实在太自我,以至于常常忽略了任何生命都具有的丰富性。一个人写什么文字,只要是发自他的内心,就有足够的价值;每个人的生活都能成书,每个人的价值观都有不自觉的体系,在我们谈论尊重时,最应尊重这种生命的特质。我们能做的唯二,要么掉头不去探询,要么贴近他,去代入体会,尽力去理解他,而绝不包括轻视。
在这种前提下,有些被定义为极端的热爱,也终于得以正名。我一路寻找,发现最令我着迷的热爱,其中心是生活的无奈。自打出生起,它就固执地存在。出身的地位与健康程度是无奈,时间的流逝也是无奈。我们用十几年、几十年的生活积淀成自己的灵魂,铸造成自己的精神,像三岛写《丰饶之海》,像梵高用雕刻般的力度厚涂以描摹他的真实,我们仿佛站在山崖上朝黑魆魆的山谷中呼喊,最终只留下一点很快便消隐的痕迹。当我们将自己和盘托出,丁点不剩,再次接受生活的积淀,我们付出了对世界敏感性的渐而迟钝的代价,且不得不忍受一阵精神上的苟活。凡此种种,都是无奈。
然而,世上最美的身姿,是在烈火中跳舞的身姿,是在荆棘中昂头歌唱的身姿,是在万物萧瑟的冬季森林中,默然拥抱大地的身姿。人们在无奈中一点点妥协,在无奈中改变,在无奈中恒久抗争,这姿态实在太美了。痛苦总是接踵而至,但是遭受痛苦的人却永远在试图活下去。世界总是在向人们施压,我们抱怨,我们痛哭流涕,我们无法理解,我们陷入迷茫,我们试图站起,我们踉踉跄跄,我们不得不抛弃过去的某些美好特质,不得不忘记过去某些美好的感觉,我们控制着自己走向另一个方向。卑微的,低贱的,默默无闻的,平庸的,混迹在人群中便遁形无可寻的,却每个人都是一个悲壮而伟大的负重者。生活太过美丽,充满了理想,以至于我们热爱它,而舍不得做出任何放弃的举动。
终于,那些无奈暂时休息了。我们重新来到那个山崖上,我们曾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呼喊。这时,我们看到了不同的光景。在不远的地方,在遥远的地方,在看不见的地方,千千万万的人的心口,有火在燃烧。渐渐地,那些火,在视野中升腾而起,连成一片,模糊成满世界的光亮。
因而,我们热泪盈眶地,高举起疲惫而不屈的臂膀,大喊:
“向你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