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不知道这些，虽然知道哥哥很尊崇你，但是这个——」路德不知道该说些什麼，他总听基尔说「亲父又帅又强大」，总以为那是种炫耀，却没想过他们到底有过什麼故事。他的哥哥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没告诉他呢?
　　「你当然不会知道了，你哥哥是那样的人，喜欢大笑大闹，对於太纤细的事情却不擅长表达，自然不会跟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弗里茨笑道，「好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你的答案呢?」
　　「答案?」
　　「对你而言，基尔是什麼?」
　　「他是……我的哥哥，我的大哥。」路德缓慢地说，他没有看向弗里茨，眉间的皱纹逐渐加深。「因为有他，我才得以存在，他是我……重要的家人。」
　　「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
　　「……不是。」路德承认，垂下肩膀的模样几乎显得沮丧——或困扰。「有时候我真的不太明白自己到底对哥哥有什麼感觉。幼时的憧憬与钦佩现在依然存在，他有时显得很幼稚，有时却又可靠，虽然常常闯祸、给我添麻烦，却又在需要时值得依赖，而且——」
　　「而且?」
　　「而且很爱逞强。」路德眉头深锁，「从小，哥哥就对我过度保护，如今这个习惯依然没改掉，不管发生了什麼事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连受伤了也不让我知道，就为了怕我担心、怕身边的人担心。」他扶著额头说，「也许我无法帮上什麼忙，但我还是希望他不要对我有所隐瞒啊……」
　　「那麼，这为什麼会影响你对他的感觉?」
　　「我……对哥哥感到愧疚。」路德艰难地吐出这句话，「我知道哥哥的身体越来越差了，皮肤变得苍白、睡眠时间加长，连体力也大不如前，因为德/意/志帝国成立、因为东、西/德统一，现在世上只有一个德/国，而他的名字依旧是普/鲁/士。」
　　「……这就是你今晚察觉到有人入侵时会那麼紧张的原因吧。」弗里茨的语调夹杂著一丝了然，「因为，基尔已经不再是个国家了，如果受了重伤，没人能保证会怎麼样。」
　　「是的……没错。」路德颓然地点点头，他将自己一头金发抓得凌乱却不自知。「明明都是我害的、都是我的缘故，才会让他……!可是，哥哥还是装成一副没事样，勉强打起精神要跟我玩闹。好几次我都想对他嘻皮笑脸的模样大吼、要他『不要再逞强了』，但是，每次看到他露出那种……彷佛快要消失的笑容……我就什麼都说不出口。」
　　这些烦恼与悔恨，路德从未向人吐露，一方面是不愿承认基尔的日渐衰弱，一方面是不知道能向谁倾吐，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使他不敢说出真心话——他害怕在将一切全盘托出后，可能会得到认同。
　　「我无法不去想他可能随时会消失、无法不去想这都是我的错，而越是去想这些，我对哥哥佯装无事的样子就越加难以忍受，甚至因此莫名地对他发怒、伤害了他……而每次他都不问理由、笑说请客就原谅我……
　　路德双手撑在膝盖上，反覆抓弄著自己的头发，就像拉扯著紊乱的思绪，床沿因为他的重量而深陷。
　　「他是我重要的家人，我的哥哥……这点永远不会改变，但我却不知道该对他有什麼感受：钦佩、信赖、无奈、珍视、惭愧……甚至还有其他感觉……我很混乱，唯一清楚知道的是，我说什麼都绝对不希望哥哥消失，绝对——」
　　压抑已久的情感一旦爆发便难以收拾，路德无法停下不断冲出口的话语，任由情绪的纷乱冲毁夜晚的寂静。面对如怒涛般的宣泄，弗里茨沉默地听著，当路德终於重新安静下来时，弗里茨只是用著讶异的眼神望著他。
　　「……发泄完了?」
　　「嗯……?」路德从双手间抬起头来，眼神看来疲惫不少，却也回复应有的清明。「啊啊、是的，抱歉……我似乎一时太激动了，说了这麼多。」
　　「哦、很好，那麼——」弗里茨说著突然站起身来，「——嘿!」他蓦地举起拳头，一拳使劲往路德脑门揍下去。
　　「噢——好痛……」路德按著隆起的肿胞，不明就里地问，「为什麼啊?」
　　「唉……虽然曾有耳闻，但没想到竟然这麼夸张，」弗里茨不可置信地摇摇头。「你啊，真的太呆了，可是你哥哥还在睡觉，我只好替他代打。」
　　「……什麼?」
　　「你以为你哥哥会希望你有这种感觉吗?『对他感到愧疚?』」弗里茨皱眉望著路德错愕的表情。「基尔可从来不认为自己牺牲了什麼，他的所作所为是为了自己、为了普/鲁/士，而不是为了你；就算他因此消失，那也是出於他的选择，而不是你的错——」
　　从弗里茨无奈的口气听来，他似乎觉得基尔引以为傲的弟弟蠢得无可救药。「擅自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不觉太傲慢了吗?」
　　「或许是这样没错，可是……」
　　「再说，那是当时的情势最后必然的状况。你要不要回去再把你哥哥的历史读过一遍?」弗里茨叹了口气，「当时众人皆知，普/鲁/士和奥/地/利之间，必然会有一者出来统领德/意/志，基尔只有两个选择，而他遵守了与我的约定，非但没有退缩，反而真的去把欧洲搞得天翻地覆，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击败奥/地/利、成立北/德/意/志邦联，再来才是帝国的成立。
　　「打从他赢得那场胜利，几乎就注定了普/鲁/士的消失；即便你在往后的战争中什麼也没做，一个王国终究会消融在帝国之中，最后徒留虚名，」弗里茨的声音异常地平静。「后来所谓的『取消普/鲁/士』，不过是重申事实罢了。」
　　弗里茨如刀剑般的目光停留在路德脸上。
　　「可是，你是他的荣耀、他的骄傲，普/鲁/士王国死於自己缔造的光荣，而你身为基尔的弟弟，不该自己为是地把错全怪到自己头上。」
　　「但要不是因为我的话——」路德还待争辩，却被老弗里茨一口打断。
　　「噢，你还想争论说都是你的错?他的荣耀是你的错、他的衰弱是你的错，难道他曾付出的努力、他所经过的时光，也都要归功於你吗?」大帝用力往床垫上揍了一拳，发出一声闷响。「少跟我开玩笑!」
　　路德不禁向后一退，禁声不语，只是看著莫名激动的弗里茨。
　　「对於你的出生，基尔从未感到后悔!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不论如何，他对自己的生命不曾懊悔，而你却想自以为是地将这一切揽在自己头上?我告诉你——」老国王猛地站起身来，直视著路德。「基尔的命是他自己的，可不是你的!」
　　路德呆呆望著弗里茨，终於低下头来。「那，我到底该怎麼做才对?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著哥哥……?」他蓦然住口。
　　「唔，至於这个吗……」弗里茨微一沉吟，「虽然不能说两/德统一对他完全没有影响，不过主因还是在你吧——不是因为德/国，而是因为你本身，路德维希。」
　　「……什麼意思?」
　　「我是说，你不用为了基尔的事感到自责；基尔不会轻易消失的。」弗里茨缓缓说道，「像你们这样的存在很特别，有像南北义/大/利那样的例子，也有像西/兰乃至於那个……网路国家，是吗?不论什麼样的形式都有。
　　「只要基尔如此希望、只要世上仍然有人忠於普/鲁/士，他就不会消失。」
　　「忠於普/鲁/士?但是，哥哥他已经……」
　　「你没听到我说的吗?『只要世上仍然有人忠於他』，而这里——」弗里茨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轻轻捶了一下路德的胸口，「不就有个最好的例子吗?」
　　路德恍然，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彷佛不敢相信答案竟然这麼简单，就像哥伦布的蛋。
　　「『普/鲁/士』不过是基尔有过的名字之一罢了，而他在历史上刻画的故事、邂逅过的人们、在世上缔结的羁绊，会成为他继续存在的力量。」弗里茨笑笑，「你应该更相信你哥哥，对你自己也一样。」
　　「我……啊、 Ja，Danke!」路德赶忙回答，脸上的感谢混杂著显而易见的放心，以及对自我的宽恕。
　　那份担忧从两/德统一后就不断折磨著路德。他害怕一阵风会将熟悉的身影吹散；害怕自己会开始不想回家，因为所谓的「家」，只是会不断提醒他自己失去过什麼的空荡屋子；他害怕某天早晨醒来，自己会像基尔唤不醒睡去的弗里茨一样，不论如何心碎地哭喊，也叫不醒失去心跳的哥哥。
　　多年以来，路德一颗心总悬在半空中，直到现在，因为弗里茨带来的话语，他才终於准许自己心安、相信明天依旧会看见基尔安睡的脸庞。
　　「很好，」见路德不抛去迷惘的眼神，弗里茨满意地点点头。「那让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和基尔在一起，你快乐吗?」
　　路德一楞，随即点头。「虽然哥哥总是喜欢制造麻烦、喜欢把我从办公桌拉去酒吧喝啤酒、很喜欢出引人注目，总是抓著我做些奇怪的事，在愚人节要我穿上诡异的衣服，万圣节时硬把我拖去跳舞……」
　　路德说著不禁嘴角微微上扬，弗里茨相信他自己都没察觉。
　　「总是吵著要我做加了枫糖浆的松饼，喜欢绕著费里西安诺打转，还会试著帮家里的狗穿上庞克装，老是买些他觉得可爱的东西回家，害我每次打扫时都很头痛；会教我实用的战术，却更常教我不知道能做什麼的『帅气外交姿势』。」路德搔了搔后颈。「不过，我想过了，」
　　「嗯?」
　　「虽然有时会觉得『要是他能成熟点就好了』，但还是算了，」他忍不住微微笑了，「这麼乱来才像哥哥。」
　　弗里茨莞尔，「这是我听你说过最好的一句话。」
　　「嗯……弗里茨?」路德有些迟疑地说，「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请说，」
　　「对我们这样的人而言，『自己是国家或地区的化身』，这样的事很自然，甚至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他瞄向弗里茨的眼睛。「为什麼你却总要把两者分开来谈?说哥哥和我不是普/鲁/士、不是德/国，而直接将我们视为……呃，人?」
　　「哦，这是你今晚问过最简单的问题了，」弗里茨笑得开心。「因为，我是人类啊。」
　　房间外突然传来几声鸟鸣，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半夜三点了。弗里茨伸了个懒腰，伸手拍拍路德的肩，「好啦，我已经耽误你我太多时间了，你快睡吧，我还想和基尔聊聊呢。」
　　「突然就要我睡著，这也太……」路德略显为难，况且他也有点好奇弗里茨会和基尔说些什麼。
　　「这你不用担心；人死后除了会看到原本看不见的事物，有时也会多出奇特的能力，」弗里茨说著伸手碰触路德的前额。「像这样。」
　　「你在说什麼……咦?」
　　路德尚未会意，只觉额头蓦地一热、眼前一黑，接著便失去意识，「碰」地一声、不省人事地倒回床上，而弗里茨只是默默拎起毯子的一角，轻轻盖在路德的身上以免著凉。
　　「抱歉，路德，我来这里是有目的的——」弗里茨望著路德的睡容轻声说，「——我说过，让基尔得以继续留在这里的大前提是，『他自己也是真心如此希望』。」
　　睡梦中，路德迷蒙地说了些什麼，但已然走出房门的弗里茨没有听见。
＊＊＊
　　门「喀嚓」一声地开了，弗里茨悄声走进卧房，深怕吵醒基尔，却又在下一秒记起自己反正马上必须叫醒他，根本没有蹑手蹑脚的必要，不禁感到好笑。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帘间的缝隙照进屋内，晦暗的光线下隐约勾勒出基尔熟睡的面容，一旁的鸟儿窝在枕头上，同样睡得深沉。弗里茨站在床铺旁边，凝视著眼前这位许久不见的家人、朋友、兄弟、战友。
　　小心翼翼地，弗里茨伸手触碰基尔的额头，像自己过去总是习惯的那样抚摸他的发。老国王的手指掠过柔顺如鸟羽的头发，发丝细致得彷佛一碰就会碎。
　　「你瘦了，基尔。」弗里茨喃喃自语道，「因为很健康，所以会立刻醒来，跟哥哥不一样……是吗?」
　　有史以来头一遭，这种陌生的感觉自大帝心底油然而生——心疼。
　　基尔的脸庞比他所记得的还要消瘦好多，甚至显得憔悴，微微起伏的胸口持续著平稳却虚弱的呼吸，面孔几乎和一头银发同样苍白。方才自己和路德说话的音量应该很大才对，然而基尔却竟然一点醒来的迹象也没有。
　　现在弗里茨明白自己方才为何不想吵醒基尔了——他想趁还可以的时候，再多注视一下基尔的睡脸。
　　弗里茨不禁好奇，当年自己年寿将近之时，基尔是否对他有相同的感觉?或者他并不曾多想，只祈祷临别之日不要太快来临?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自己待会不用为了叫醒基尔而打破一个熟睡的梦；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自己可以就这麼静静地守在一旁，直到天明……或直到永远。但是，有些话，他真的必须——
　　一股温暖的触感忽地抚上弗里茨的手。
　　「亲……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