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宸梦醒

然而高渐离并没有像那个男人预想的那样顺理成章的被招入妃雪阁。
那个男人算的没错，高渐离的确看见了妃雪阁招琴师的榜，高渐离也的确去面试了，可是他只是看了眼同来面试的琴师们，再看看坐在面试官席位上的妃雪阁最受欢迎的几位琴师。
高渐离站了起来，重新背上他的琴——那个琴囊甚至不曾解开，声音平淡的道了一句“打扰”。
然后走了。
屏风后监场的账房先生目瞪口呆，他已得到了妃雪阁主人的授意，要将这个青年琴师收录，却没料到是这般场景。
账房先生身边的一个青衣小厮悄然离开，尽捡人少的小路匆匆而行，最后闪进了一所高宅大院的角门里。
“看来我高估了妃雪阁琴师的水平，以至高渐离都不愿同席而列。”那个男人喝着茶，水雾氤氲中的脸上是沉思的表情。他的手忽然一顿，“或者，高渐离并非为了琴艺切磋而来。”
“传信，把荆轲召回来，就说，高渐离在找他。”
小厮应声：“是。”

高渐离离开妃雪阁的时候，前门正在下客。
马车华盖下的女客有着不符合年纪的醒目白发，白得彻底而极致，没有一根青丝。吹弹可破的娇美面庞，秋波澄澈却是冷淡，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体态绰约仿佛仙子。
“雪女姑娘回来了。”早有小厮殷勤抢上前去摆好下车的踩脚凳。
“雪女…”高渐离在心里复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无端有些感叹，白发红颜。
美人拾裾下车，错肩而过的刹那高渐离忽然开口：“姑娘可会弹琴？”
雪女停步，打量了这个陌生的白袍青年。他身后负琴，难道是新招的琴师？
小厮正不知是否要喝退这个没轻重的男子，雪女轻启樱唇，声音清冷若碎冰：“不会。”
佳人杳然远去，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冷香。
高渐离低低的叹了口气，转身欲走，忽又被人叫住。
“高先生请留步。”青衣小厮深鞠为礼，鲜红请柬呈于高渐离面前，“三日之后是妃雪阁盛典，我家主人拜上这封请柬，还请高先生届时赏光。”
“你家主人是谁？”
“高先生方才见过的，我家主人是雪女姑娘。”

“小姐回来了。”账房先生看见雪女走进房来，便恭顺弯腰。
雪女也向账房先生还了一礼，却浅得多，礼毕未发一言便自回了里间。
“方才在门口，是遇见了一个白衣琴师吧？”账房先生不便跟进去，在外间问得小心。
“阁里新招的？”雪女隔着门反问了。
账房脸上露出一丝尴尬：“那是阁主要招进来的人，却不知为何…进来才坐下又走了…我刚才以小姐的名义给他送了一张帖子，邀他三日后来观妃雪阁盛典，小姐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既然是阁主要的人，何必多说。”雪女的声音冷淡如常，听不出情绪。“毕先生出去的时候，记得带上门。”
毕姓的账房先生听出话里明显的逐客之意。
一声房门关上的轻响，雪女看着镜中的自己，轻声自语：“原来你也有招不来的贤才、纳不进的士子啊……”

当晚有人叩响了高渐离客居之所的门板，黑衣斗篷之下是清丽容光。
“雪女姑娘…”高渐离一怔之后不觉稍垂了视线，抱拳为礼。
她的美暗藏着一种锋利，好像冰面上反射的阳光，光耀万丈却不能久视。即使白天身着舞姬那般装束，举手投足间也没有半分以色媚人的意思。此刻黑色斗篷与沉沉暗夜几乎融为一体，她神色冷淡，美目中仿佛透出一丝杀气。
高渐离不为所动，只是侧了侧身，示意她有事可以屋里谈。
“你想进妃雪阁？”她单刀直入的问话，连斗篷都懒得摘下，更丝毫没有要进屋的意思。
高渐离摇了摇头。他对进妃雪阁没有兴趣，他只是在找一个人。
“我的请柬呢？”她再一次发问，伸手，“还给我。”
高渐离看了看眼前的皓腕如玉，从袖中拿出请柬放在雪女的手上。
雪女的嘴角似乎有嘲讽的微笑，她接过那张以她的名义发出去的请柬，撕成两半丢在地下。
“如果不想进妃雪阁，就永远别进来。”雪女转身离开，话语里是浓重的警诫意味，“否则你会后悔。”
“请留步。”高渐离忽然沉声发问，“姑娘可知妃雪阁主人是谁？”

——嗯？今夜这一趟本来只是想给阁主捣乱的，却好像可以知道其他的有趣事情呢。
雪女脚下一停，却没有回头，轻笑起来：“妃雪阁阁主，就是我。”
下一刻高渐离果然从背后赶上，绕道雪女面前，神情肃然：“如何证明？”
美人秋波忽然灵动，不复方才的森然：“我叫雪女——妃雪阁的雪。”言尽于此，她巧笑嫣然望着他。
很多年后高渐离才渐渐知道雪女只要一做坏事或者一紧张就会巧笑嫣然以取信于人。而此刻的高渐离却深怀着对未知答案的忧虑，并没有将眼前丽色放在心上。
他略一沉吟便再度开口，神色更显严肃：“你可认识一位琴艺绝佳的姑娘，她的名字叫弄玉，年岁当比你大…两年前在蓟城出现时，所奏琴曲之高妙轰动全城，但之后忽然失踪下落不明，妃雪阁号称揽尽天下琴曲歌舞的能者，不知雪女姑娘可知道弄玉的下落？”
“你其实并不认识弄玉吧。”——否则也不会白天问自己是否会弹琴，显然是误以为自己可能就是弄玉。雪女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环，这也是撒谎后不自觉想掩饰的一种，她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那位弄玉姑娘又是你的什么人呢？”
高渐离盯着她看了半晌，摇了摇头：“雪女姑娘不是妃雪阁阁主，又为何要撒谎来套我的话呢？”
雪女的笑容猝不及防的消失了。
高渐离看着这个姑娘，缓缓道：“我不知道妃雪阁到底是个什么规矩，帖子上写着让我三日后去妃雪阁，帖子的主人却在当晚追索上门将帖子撕毁，并警告我不许入阁。看来给高某下帖子，并不是雪女姑娘的意思吧。”
雪女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本来对妃雪阁阁主掌握的情报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是既然下帖子的是阁主，高渐离就却之不恭了。”
他嘴里说着“却之不恭”，却平生一股“龙潭虎穴也闯定了”的凛然之气。
雪女咬着下唇不说话。
——自己明明是来捣乱的，却没想到“弄巧成拙”。原本下帖子也只能算毕老头儿的缓兵之计，毕竟不知道三日后他会不会来，自己这一折腾，这个家伙却是一定会来了……
“我可是为了你好。”雪女睁大了眼睛，不明白这句话怎么就一个恍神溜出了嘴。
高渐离颇为意外的望向她，却只望见一个飞速离开的身影。

“雪女偷偷去见他了？”男人停下了翻动着竹简的手。
“是，但属下没敢跟得太紧，所以并不清楚他们具体都说了什么……”
“无妨。”男人胸有成竹的微微一笑，摆手让小厮退下了。他望向窗外，深沉暗夜里只有一 轮皓月倾泻清辉。
不管他们说了什么，高渐离都一定会再来妃雪阁。
不管雪女有多冷漠高傲、毒舌甚至辣手，世上还没有什么男人可以抵挡这个像利器一样的女 人。
利器既出，必有斩获，甚至违逆利器自己的意愿。
这就是命运。
而他要做的，仅仅是成为利器的主人就够了。
连利器闹个别扭捣个乱都能帮到他，他也的确配做利器的主人。

飞雪阁开业半年有余，雪女姑娘的每月一舞依旧是一座难求的抢手。
一曲舞毕，她优雅转身，缓步回了后台，身后的掌声与喝彩，充耳却不闻。
“这样的才华，的确值得更好的琴乐。”台下座位暗处，高渐离喃喃而语。
“既得高先生此言，阁主想必会很高兴。”陪在一边的账房毕先生微笑躬身，“我这就去回禀阁主，安排先生的入阁事宜。”
高渐离一愣，“毕先生误会了，高某并没有留下之意，只是……”
他不善言辞，虽然及时止住了险些出口的对妃雪阁琴师水平的不屑之词，可也想不出其他的搪塞之语，一时无措。阁主是燕国太子的身份，毕竟还是让高渐离有些上心，无法像对待其他那些莫名其妙的人那般随意。
正在僵持，忽有小厮飞跑过来，一头的汗：“毕先生不好了！晏、晏懿大将军，他……他闯进了后台，正跟雪女姑娘纠缠呢！”
“什么？！”毕先生吃了一惊，他向高渐离匆匆一礼，道一声“见谅”便抬腿欲走，却遇上散场，达官贵人们看见了平日里俨然妃雪阁管家的毕先生，有心想与妃雪阁乃至雪女姑娘拉近关系的，便上前说几句客套话。这些人，毕先生是一个都得罪不起，只能堆起笑脸逐个应付。
高渐离后退半步，平静转身，隐入了周围的人潮之中。

“晏大将军，这是后台。”雪女的话音冷淡依旧，只是脸上已经显出了三分不耐。
“嘿嘿嘿，本将军知道。”晏懿看着雪女的俏脸，尽管舞台妆面厚重，可也是雪做的美人啊！忍不住又往前走了一步，“这不是为了更近的一睹雪女姑娘芳容么……”
雪女忽然一笑，笑容中隐约有讥诮之意：“只是雪女这便要卸妆了，怕吓着将军，还请将军离开吧。”她白生生葱一般的手指漫不经心的抚上自己的脸颊，竟然摸下一层白色的铅粉来。她看着晏懿，仿佛故意的轻吹一口气，铅粉飞扬在二人之间。
晏懿一愣，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没想到雪女姑娘不仅舞姿卓绝，还幽默风趣。”他挥开了面前飞扬的铅粉，又往前走了一步，“天色尚早，不如我请雪女姑娘喝酒吧！”
“我从不喝酒。”雪女的脸色再度冷了下来，“倒是将军，不怕府里那位喝醋？”
晏懿之妻乃是燕王长女，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笼络晏懿而下嫁的关系，虽然长得美貌，平日里的脾气却不太好。晏懿看在夫人是正统王室身份的份上，也不敢过于得罪这位姑奶奶。此刻雪女这么一提，倒让晏懿犹豫了片刻。
这是最后的杀手锏了。
然而雪女刚松一口气，便看见晏懿脸上又回复了先前那般表情。
“我只是想请雪女姑娘喝酒而已，只不过耽误一二刻钟的时间，我家夫人又怎会吃醋呢？”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今晚尝试这么一次，可不能仅仅因为听见老婆名头的缘故就半路怂了，这话要是传出去，今后他晏懿可还怎么混！
雪女惊觉晏懿身上的戾气大增。
晏懿扫了一眼四周，后台众人之前见他带人闯进来就知道不好，早已散了个干净，剩下的只是自己手下的四五个人守着门。晏懿阴笑两声，正要开口，忽然有一个清越的男声从门口传来，抢在了他的前头：“借过。”

“晏大将军，息怒啊，息怒啊。”毕先生终于赶到，晏懿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和台阶。他一把揪住毕先生的衣领，差点把这个老头儿拽离地面：“雪女姑娘今晚有什么预约？！和谁？！”
“预、预约啊……”毕先生笑容不减，却是一时摸不着头绪，他已经看见了挡在雪女身前的高渐离，马上猜到所谓的“预约”应该是拖延之词，“这个……晏大将军先将我放下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晏将军，”雪女的声音适时响起，透着明显的不悦，“妃雪阁的规矩，是不会透露客人身份的，今日是这样，往后若有幸受将军之邀，也是同样，又何必为难毕先生呢。”
晏懿气愤渐消，慢慢放开了人，重新端起了官架子道：“毕先生，你们妃雪阁的琴师，实在太不懂规矩。”
“呃……”毕先生偷偷瞄了一眼静默在旁的高渐离，见人并无意出言反驳，当下便笑容满面道：“呵呵，这是新来的琴师，礼数不周之处，我在此代为赔罪了。将军大人日理万机，来妃雪阁是为了雅趣，犯不着为这等事生气。我已经为大人备下薄酒，将军可愿赏脸听听阁里新谱的曲子呀？”
“不听了。本将军还有事。”晏懿狠狠瞪了一眼高渐离，“看见琴师就生气！”他“哼”了一声就甩袖走了。

屋里只剩下高渐离、雪女和账房毕先生三人。
毕先生看看雪女，又看看高渐离，抱拳：“多谢高先生仗义援手。”
“毕先生客气。”高渐离也抱拳回礼，“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高先生且留步！”毕先生忽然快步走到窗边，推开一线向外望去，片刻后又走了回来，一脸凝重：“雪小姐，您先上楼换衣服吧，恐怕一会儿还真得出门赴宴……”他看见雪女朝他投来疑惑的眼光，遂道：“晏懿留了一个手下，此刻就在大门口转悠，想必是要核实预约的事是否是真，甚至……跟踪马车，看看到底是谁约了雪小姐。”
雪女“噗嗤”一笑：“好啊，那我们就去阁主府上吧，让那狗腿子回报给晏懿，吓吓他也好……”她忽然住口不说，眼睛却瞟向高渐离。
毕先生咳嗽一声：“高先生已经知道阁主身份了。”
雪女撇撇嘴，似乎有些意兴阑珊：“所以你果真是妃雪阁的琴师了。我还当你刚才是骗他的呢……”
“高某方才只是说了一句‘我是琴师’，并未说是妃雪阁的琴师。”
“……我去更衣，高先生这便请回吧。”雪女脸色忽然冷峭。
“可是雪小姐……”毕先生还想说什么，被雪女锋利的目光在脸上扫了一个来回，只能闭口不言。
高渐离转身，听见身后女子道：“先生如此清高自恃，恐怕蓟城不可久留。妃雪阁既承先生一个人情，旅途所费自当尽力。”言下之意竟是让他出城避祸。
“不劳费心。”高渐离淡然以答，并未回身，“今日之事，只是顺手。”

高渐离拐进了一条偏僻少人的小巷。
尾随身后的脚步愈发明显，似乎并无遮掩之意。
他停下了，冷淡声线中透出杀意：“你家主子当真性急。”
身后之人也停下了。
没有回答。
高渐离转身。
那人懒洋洋的靠在墙边，脸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感受不到杀气，却有一股戏谑之意，从那人身上散发出来，仿佛高渐离是一个笑话，并不值得他认真对待。
高渐离认定他是晏懿走狗，此刻怒从心头起，出手便是狠厉一剑。
被那人避开了。
好快的身法！
难怪会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原来是个高手。
高渐离一招既出，不再多想，后招绵绵不绝，寒光烁烁尽往那人身上招呼。
“喂喂喂……”三五回合之后，那人眼见剑招愈发凌厉，几个腾挪，窄巷已经避无可避，竟然开始嚷嚷。
“……”高渐离一呆，那个声音有点耳熟。
剑招略滞。
先机已失。
那人看准时机见缝插针往前一跃，堪堪的躲过剑芒，猿臂轻舒向高渐离抓来。
高渐离收剑不及，只得足踏艮位侧身相避。
那人转瞬就到眼前，扑面一股热烘烘的气息，高渐离骇然再次退步，后背却撞在墙上。
已无路可退。

“要不要才见面就打啊？！”
高渐离僵硬的贴着墙，眼前的家伙露出一脸愤慨且尴尬的表情瞪着自己。
这姿势……有点像传说中的“壁咚”啊……
果然很尴尬……
然而这尴尬表情逐渐变得狰狞起来，颇有咬牙切齿的形容。
高渐离敛目：“荆轲，你作甚？”
“手……疼……”荆轲慢慢抬起那只“咚壁”的手，松开拳头甩了甩凑到月光下一看，果然红肿了。
可见一拳捶在墙上这种时下流行的表白方式，对当事人来说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高渐离还剑归鞘：“你想追女孩子，先拿我练手？”
“什么鬼……我刚才想勾你脖子来着的，没想到后面就是墙，我勾到一半，就撞墙上了……”荆轲苦着脸，忽然想起什么，笑得意味深长，一把勾住高渐离的脖子，“说到追女孩子，你是不是觉得妃雪阁的雪女姑娘挺美的呀？”
高渐离心头疑云渐起：“你说什么？”
“英雄救美什么的……啧啧，为了她都得罪了晏懿……不过大哥我看好你哦！”荆轲拍拍高渐离。
“晏懿之事只在今晚，你怎么知道？”
“这个嘛……”荆轲有些迟疑，“是我刚听说的咯……”
高渐离并未细想：“那我之前误认你为晏懿走狗，怎不说破？”他脸色不愉的瞥了眼荆轲肿起来的手，“自找苦吃。”
“咳，大哥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功夫有没有长进而已，不要说得那么绝情啊……喂，你等等我，今晚住你家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