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
高原的生活单调、刻板。自从贵鬼来到嘉米尔，往日的宁静一去无返。孩童精力无限，不断在历代修复师的收藏中翻寻可以当作玩具的东西。他喜欢奔跑，来去如风，不像师父。穆总是踏着节奏分明的步伐，既不太快也不太慢。从山顶石塔一路走出，通往海子，来到山涧，乱石间被孩子细碎的脚印踏出一条道路。荒无人烟的禁区，师徒俩自然而然遁循相同的痕迹，一遍一遍将其夯实。
有一天，来了个奇怪的叔叔。他比穆高，比穆壮，模样称不上走运，乱七八糟的头发给贵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穆对他的到来并不诧异，没有表示出欢迎或者不欢迎，几句礼节性的问询后，便没有再搭理他。他乐得自在，哼起小调，迳自爬上塔顶晒太阳去了。
贵鬼喜欢这个叔叔，他在的时候穆会特意去集市挑选食物，私下告诉孩子，加隆叔叔食性不好。叫加隆的叔叔不时会带来一些山上没有的事物，他简直比贵鬼还坐不住。
他告诉男孩，“你师父太闷了。”然后从行囊里掏出一台收录机，捣鼓了半天，才发现海拔太高收不到信号。“叔叔，这里有个小匣子，我见过这种形状的东西。”他记得石塔的旧物里有一个方盒子，两个圆孔上缠着胶带。“傻小子，这是磁带嘛。”加隆转忧为喜，揉了揉贵鬼的头，把孩子私藏的宝贝放进收录机。一段杂音后，飘出了悠扬的音乐。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纷纷雪花掩盖了他的足迹
　　没有脚步也听不到歌声
　　在那一片宽广银色的原野上
　　只有一条小路孤零零
　　在那一片宽广银色的原野上
　　只有一条小路孤零零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我的小路伸向远方
　　请你带领我吧我的小路啊
　　跟着爱人到遥远的边疆
　　请你带领我吧我的小路啊
　　跟着爱人到遥远的边疆
加隆把控制音量的旋钮拧到最大，手风琴深情而不缱绻的曲调，被风带到青空之上。孩子竖起了耳朵，感到新奇。蓝发青年眯着眼睛，沉入了无限的遐想。怪叔叔留宿的时候都是和穆一起住在楼上，贵鬼比普通人家的小孩胆大，他没几岁就敢单独睡底层了。当然，温暖的篝火是他的特权。他半夜醒来，揉着眼睛去野外撒尿，塔楼上灯火通明。
他不是刻意偷听，楼上的人也没有蓄意掩饰，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传出来，进入贵鬼的耳朵。
“想不到史昂喜欢这个调调。”
“老师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苏联卫国战争何其残酷…”
“他只有磁带没有播放器，真有意思。”
“也许是遗落的吧。”
“嘿嘿，你那小子再使点劲，说不定还能捣腾出情书来。”
“你以为都像你？”
穆的声音平静温和，和白日里相比，略显干涩。之后就没有动静了，煤油灯的火光在窗口跳动，寂寥的天地间，因此沾染上暖意。贵鬼捂着手臂，快跑回屋，真冷啊！他们也是的，这么晚了还在聊天…
简单的岁月日复一日，贵鬼的欢乐童年因为加隆叔叔，增添上音乐。孩子听熟了，学着哼起来，“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他随口而唱，并不明白歌词蕴含的沉重。
长大后，他隐隐约约记得那些年发生的事。他和穆先生去了一趟希腊圣域，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加隆叔叔。他再一次出现的时候，胸口打着绷带，一言不发，像个泄气的皮球。
一扫前段时间的阴霾，穆少有的，晒衣服时哼起了前苏联民歌，那是贵鬼对师父最后的记忆。圣战那一夜，穆的小宇宙消失了，然后是加隆叔叔，孩子终其一生也无法遗忘那一日一夜间发生的变故。他什么都没看见，呈现在面前时，已成残忍的事实。
贵鬼回到属于他的居所，沿着和师父一起踏出的小路，一步一步加深，一步一步重复。太过安静的时候，他会下山买几粒电池，聆听纪录着过去时光的声音。渐渐的，风吹长了他的棕发，雪水洗宽了他的身躯。古老的传承沉淀进他奔腾的血液。
每年这一日，他都会回到圣域的慰灵地，在两座坟前垂首供花。他当年亲手立的墓碑，如今已是青草累累。衣冠冢上分别刻着穆、加隆的名字，这都他自己的主意。在他懵懂幼稚的时候，曾经听到他们深夜谈话。
新一代白羊座成长以后，逐渐体会到穆身上存在过的情义。他那么矜持，那么执拗的固守着自己的信仰与爱情。他心爱的人，言行狂悖，骨子里却也是一样。
年轻男子望向天边的浮云，眼泪不可抑制的往下滴落。手风琴乐曲伴随着他的整个过往，每一句歌词都是那样顺口，不经意间从嘴角流出。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4.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床前，如果不是深居山林，怎能领悟古诗的意境？文字之美，要身临其境，才会从纸上浮起来，栩栩如生。又比“如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亲身耕种，收获的每一颗果实都香甜无比。
“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舅舅，村委会，大家心知肚明，隔壁院子的姑娘就是我的母亲，而那个负心汉就是我的父亲。他上北京念书后，妈妈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犹豫过，最终还是生了下来。寄希望于孩子，能拴住丈夫的心。早些时候，那边还有书信，时间越久，就像没有这对母子存在。”
他这么说，加隆一点也不意外，老宅归了他的舅舅，稍微推敲，不过是捅破了窗户纸。姑娘抱着儿子去北京找丈夫，他已经结识了聪明洋气的女同学，往返车票换来一纸离婚证书。妻子最后一搏是不要孩子，看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办，哪知丈夫铁了心，不肯回首从前，硬着头皮给养下来了，四处托人，东家丢两天西家丢两天。
“我在北京长大的，大多数时候在学校寄宿，阿姨再好也是阿姨，不咸不淡，父亲再婚后生了个女儿，他们才是一家人。我长大了，什么都见过，逐渐理解了父母的选择，所谓世态炎凉就是如此。”
“你干嘛要回来，这里什么都没有，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你觉得这里不好吗？”
这句话问到了他，穆的樱桃林没有什么不好，简直太逍遥了，人间净土。诚然，这里没有快递，没有速食店，生活节奏缓慢，然而琳琅满目的商场，车水马龙的街头就好吗？
“我和你想得一样，反正也长大了，依靠父亲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我不去烦他，他也乐得给钱，我心无旁骛，毕业后，工作不错，不乏追求者。本来以为就这样，和大多数人一样，一步步往上爬，出人头地。”
他很正常啊，和所有人的想法一致，难道被雷劈了，变成今天这样？加隆想着，听漏了几句，连忙聚精会神，等待扭转穆人生观的重大事件。
“工作压力很大，我经常加班，晚上睡不好觉，失眠越来越严重，有一次感冒，拖了一个多月都没好，想不到会变严重。”
病情没有缓解，越来越严重，去医院检查，是一种治不好的恶疾。
“怎么会这样？命运不公！原来爱得死去活来的家伙全跑了，这样也好，没有亲人没有牵挂。我靠朋友帮忙，找到一位有名望的中医，他不光会看病，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本领。他看到我，立刻下出断言，根没有扎好，自然长不出好苗。”
没错，姑娘怀孕的时候愁肠百结，又是恐惧又是恼恨，连要不要这个孩子都挣扎了很久。孩子是父母的精血所化，父母不想要的，极易成为焦芽败种。
“我问他，还有救吗？那位医生想了想，劝我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把一切放下，换一种生活方式。人类身体是宇宙的一部分，现代医疗束手无策，不如把生命交给天地。我刚到北京的时候还不会说话，对山村一点记忆也没有，可是它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两颗枝叶互拥的樱桃树。我去成都寻过母亲，她过得很好，小弟弟虎头虎脑的，我没有打搅她。再回到老宅，才发现自己来过这里，也许是小的时候，也许是在梦中，总之温馨祥和，有一种归宿感。“
“你的病好了吗？”
“刚开始时常发作，我不再熬夜，不为升职烦恼，喝小溪里的水，吃自己种的蔬菜。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少，这几年几乎没有了，再去医院检查，竟然什么毛病也没有，医生怀疑当年是误诊。只有我自己知道，老中医没有说错，我是这片土地创造出来的，除了生我的母亲还有另一位--土地，她始终关心着我，只要静下心来，就能感受到她的爱抚。住了几年，我不想再都市，索性安了家，学习农林知识，种植樱桃树。这片丘陵特别适合果树生长，结出的樱桃柔嫩多汁，以此为生足矣。”
也许经历了生死考验，才能真正放下，那是穆，换做撒加，大概会选择死在办公室里。他身边从来不乏人群簇拥，生来就像火炬一样吸引人们追随，他怎么肯过一个人的生活？
“你住在这里可能找不到对象吧，还是打算找个村民？”
穆笑了笑，他还真是热心。
“一个人有什么不好？相伴需要缘分，在的时候珍惜，走的时候祝福，少了谁，地球一样转动。我一直搞不懂，父亲母亲有没有感情，后来想通了，有又怎样没有又如何？都是自己的选择。”
他从小没有家庭，又被恋人抛弃，根本不相信脆弱的爱情。加隆待要反唇相讥，又感到于事无补，他连自己那点事都解决不好，拿什么来改变穆的价值观？

度娘，好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