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夕阳西下。
沙和尚在夕阳下。夕阳下只有他一个人，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万里荒寒，连夕阳都似已因寂寞而变了颜色，变成一种空虚而苍凉的灰白色。
他的人也一样。
他的手里紧紧握着牵马的缰绳。
苍白的手，漆黑的缰绳。
苍白与漆黑，岂非都是最接近死亡的颜色！死亡岂非就正是空虚和寂寞的极限。
他那双空虚而寂寞的眼睛里，就仿佛真的见到了死亡。
——难道死亡就在他眼前？
天色已将近黑暗。
沙和尚坐在草地上，默默的看着白马吃草。
他为什么要坐下来？
——他是在怀念往事？还是在等待？
若是在怀念，许多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足以让他怀念的事？
若是在等待，他等待的究竟是什么？
是死亡？真的是死亡？
远方忽然传来一阵歌声：
“人参果，醉煞人，
人在西天断魂处，未见如来已断魂……”
歌声未歇，孙悟空已经出现。他出现的时候，就似已醉了。
孙悟空是不是真的醉了？他已坐下来，坐在草地上，坐在白马前。他的手中拿着一块红布。
鲜红的布，鲜红的人参果。
果在手中。
沙和尚仿佛也已醉倒。
　　夜色终于笼罩大地。
没有灯，没有烛，没有火，只有黑暗。
桌子边坐着四个人。
四个名动天下，誉满江湖的人。
这四个人的身分都很奇特，来历更不同，其中有高僧，有元帅，有大将，有妖猴。
他们相聚在这里，只因为他们有一点相同之处。
他们都要到西方取经。
现在他们还有—点相同之处：四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心情都很沉重。
尤其是唐僧。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唐僧叹了口气，终于开口：“每个人都有做错事的时候，只要知错能改，就是好的。”他虽然尽力在控制自己，声音还是显得很激动，“但有些事却是万万错不得的，你只要做错了一次，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死路?”猪八戒问。
唐僧点点头。

四
金樽，巨觥，酒色翠绿。
酒已上桌，菜更是名贵。
第一个动筷子的是唐僧，第一个喝酒的却不是猪八戒，而是孙悟空。
酒一上桌，孙悟空就猛灌了十一二杯，刚才的怒气无处发，只好找酒来发泄，一口一杯，越喝脸色越难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最好是谁都别惹他，否则就跟火药库爆炸一样。
沙和尚一口酒也没有喝，筷子动也没动过，一双仿佛远山里的深潭般的眸子，冷冷地注视着清风和明月。
　　猪八戒的嘴和手可都没有停过，一口菜，一杯酒，吃喝得不亦乐乎。就连眼睛都荡漾着愉快的神情，就仿佛在参加一个至亲好友的喜宴一般。
他边吃边喝边看着，视线从唐僧，移向孙悟空，再转向沙和尚，一个一个地观察下去，最后停留在站在一边的清风和明月脸上。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时明月的目光也正好望向猪八戒，两人目光突然相遇，就宛如流星相击，两个人的眼睛里都似已迸出了火花。
明月忽然笑了笑，他的笑容，猪八戒觉得仿佛笑得很勉强，又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一样。
但明月只笑了一笑而已，立即将目光移开，就仿佛深怕让猪八戒看出什么秘密来。
然后他和清风端着空的托盘走了出去，象是要到橱下取菜。
猪八戒笑道：“菜已经足够，不必添了。”
清风明月不答话，却闪电般突然出手！
四人一怔之间，饭厅的门已被锁上。
猪八戒微笑道：“想不到这里的规矩竟是吃饭锁门。”
唐僧的脸却已沉了下去，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沙和尚人已在空中，一双肉掌向门击出。
沙和尚的火云卷帘掌本就是江湖中最可怕的掌法之一。
但不知为什么，两扇门竟丝毫不动。
清风冷笑道：“这两扇门乃是万年寒冰铸成。没有钥匙，就算是太上老君也打不开。等我家主人回来，自然会放你们出来。”
沙和尚眼睁睁地看着明月清风消失。
猪八戒道：“没有门，只要有窗户我们还是能出去的。”
但这屋子里根本没有窗户，四面的墙壁和门，竟赫然全都是好几寸厚的铁板。
猪八戒又笑了。
遇见无可奈何的事，他总是会笑。
他自己总是觉得这是他有限的几样好习惯其中之一。
笑不仅可以使别人愉快，也可以使自己轻松。
可是现在他怎么能轻松得起来?
唐僧盯着孙悟空，忽然道：“我再问一次，你到底摘了几个果子？”
孙悟空叹道：“为什么我说真话的时候总是没人相信呢？”
　　

　五
　　夜已深。
唐僧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忧郁，凝视着两扇铁门，缓缓道：“今天晚上一定很长。”
孙悟空道：“哦。”
唐僧道：“这么长的一个晚上、已足够发生很多事了。”
孙悟空道：“哦。”
唐僧道：“也已足够杀死很多人。”
孙悟空道：“哦。”
唐僧忽然转过头，凝视着他，道：“你是不是一定要等那个人来了才肯走?”
孙悟空道：“那个人是谁?”
唐僧道：“这里的主人。”
孙悟空微笑着，眼睛里却带着种很奇特的表情。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老实说，我的确渐渐觉得这个人很有趣了。”
唐僧道：“你连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都还不知道。”
孙悟空道：“就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更觉得有趣。”
唐僧道：“只要是有趣的事，你就一定要去做？”
孙悟空道：“通常都是的。”
唐僧道：“有没有人使你改变过主意?”
孙悟空道：“没有。”
唐僧道：“如果你不想头痛的话，马上带我们离开这里。”
于是孙悟空的笑又变成苦笑：“看来我想留下都不行。”
刚刚有星升起，又落了下去。大地寂静，静得甚至可以听见溪水流动的声音。
大门上的灯笼，轻轻的在微风中摇曳，灯光也更暗了。
山路很窄，陡峭，嶙峋，有的石块尖锐的象是锥子一样，可是前面还有路。
唐僧坐在马上，靠着马鞍不停的喘息。
猪八戒就在他的前面，紧紧地拉着缰绳，跟在孙悟空的后面。
沙和尚挑着担子走在最后。
前方出现一片松林。
四个人都坐了下来，他们需要休息。
长夜犹末尽。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但空气却是寒冷清新的。
林边站着一个人。
这人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哪里来的。
他身上穿着套青布道袍，本来很新，但现在已满是泥垢、汗垢，肘间、膝头也已被磨破。
他身上也很脏，头发更乱。
但他还远远站在那里，孙悟空已能感到一股逼人的杀气。
他整个人看来就如同一柄剑。
一柄出了鞘的剑！
是镇元子。
镇元子毕竟来了。
世上也许只有镇元子一个人能追踪到这里。
最狡猾、最会逃避、最会躲藏的动物是狐狸。
最精明、受过严格训练的猎犬也未必追得到狐狸。
但镇元子曾打过无数只老狐狸。
这段追踪的路程显然很苦，所以他才会这么脏。
但这才是真正的镇元子。

六
　　镇元子突然喝道：“等一等！”
镇元子缓缓道：“既然要走，就不该来，既然来了，又何必走？”
孙悟空沉默了半晌，忽然淡淡一笑，道：“不错，既然来了，又何必走？”
他始终没有瞧过镇元子，现在才慢慢的转过身。
他的目光，终于触及了镇元子的目光。
火花！
两人目光相遇，竟似激起了一串火花。
一串无声无形的火花，虽然没有人的眼睛能瞧得见，但每个人的心里却都能感觉得到。
每个人的心都突然震动了起来。
孙悟空的眼睛就仿佛藏着双妖魔的手，能抓注任何人的魂魄。
镇元子的眼睛却如同浩瀚无边的海洋，碧空如洗的穹苍，足以将世上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完全容纳。
孙悟空的眼睛若是刀？
镇元子的眼睛就是刀的鞘！
看到了这双眼睛，没有一个人再认为他是平凡的了。
只听镇元子一字字道：“你的金箍棒呢？”
孙悟空伸手一抄，金箍棒已在手中。
手，出奇的稳定，就像是已完全凝结在空气中。
手指纤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这只手看来，拿柴刀还比拿棒合适，但却是武林中最有价值，最可怕的一只手。棒，本是很平凡的一把棒。但在这只手里，这把平凡的棒，也变得有了种逼人的锋芒，杀气！
镇元子慢慢的走到孙悟空对面。
现在，他距离孙悟空已不及两丈。
可是他的手还在袖中。
镇元子的“桃木神剑”二千年前就已震惊天下，“兵器谱”中排名第二，名次还在“如意金箍棒”之上！
近二千年来，已没有人见过他的木剑出手。
虽然每个人都知道这木剑的可怕，却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如何可怕？
现在，他的剑是否已在手中？
每个人的眼睛都从孙悟空的棒上，转向镇元子的手。
镇元子的手终于自袖中伸出。
手是空的。
孙悟空道：“你的剑呢？”
镇元子道：“剑已在。”
孙悟空道：“在哪里？”
镇元子道：“在心里！”
孙悟空道：“心里？”
镇元子道：“我手中虽无剑，心中却有剑！”
孙悟空的瞳孔突然收缩。
镇元子的剑，竟是看不见的！
正因为看不见，所以就无所不在，无处不至。它可能已到了你眼前，已到了你咽喉，已到了你灵魂中。
直到你整个人都已被它摧毁，还是看不见它的存在！
“手中无剑，心中有剑！”
这正是武学的巅峰！
这已是“仙佛”的境界！
别人不懂，孙悟空却懂得的。
猪八戒甚至有些失望。
——大多数人，都要看到那样东西，才肯承认它的价值，却不知看不见的东西，价值还比能看得见的高出甚多。
在这一瞬间，镇元子目中的光辉，似已将孙悟空压倒。
镇元子道：“一千年前，我手中已无剑。”
孙悟空道：“佩服。”
镇元子道：“你懂？”
孙悟空道：“妙渗造化，无剑无我。无迹可寻，无坚不摧。”
镇元子道：“好，你果然懂！”
孙悟空道：“懂即是不懂，不懂即是懂。”
这两人说话竟似禅宗高僧在打机锋。
除了他们两人外，谁也不懂，连唐僧也不懂。
不懂，所以恐惧……
唐僧不由自主悄悄站起，俏俏往后到了松林外面。

八
　　镇元子看来虽只是随随便便的站在那里，全身上下每一处看来仿佛都是空门，孙悟空的棒仿佛可以随便刺人他身上任何部位。
但空门太多，反而变成了没有空门。
他整个人似已变成了一片空灵。
这“空灵”二字，也正是武学中最高的境界。
沙和尚远远的瞧着，目中充满了忧虑。
镇元子的确值得自傲。
沙和尚实未想到他的武功竟如此高，也看不出孙悟空有任何希望能胜得了他——因为孙悟空简直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荒坟间忽然有碧光闪动。是鬼火！
吹的是西风，镇元子的脸，正是朝西的。
有风吹过，一点鬼火随风飘到了镇元子面前。
镇元子镇静的眼神突然眨了眨，左手也动了动——像是要拂去这点鬼火，却又立刻忍住。
在生死决斗中，任何不必要的动作，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危险。
只不过他手虽没有动，但左臂由肩的肌肉已因这“要动的念头”而紧张起来，已不能再保持那种“空灵”的境界。
这当然不能算是个好机会，但再坏的机会，也比没有机会好。
只要有机会，孙悟空就绝不会错过。
他的棒已出手！
镇元子果然动了，他露出的空门在头顶。孙悟空急攻他的头顶，这是致命的打击。可是他自己的心却已沉了下去。
因为他已发觉，自己这招一出，前胸的空门也露了出来。
胸膛是全身最薄弱的一环。
无论谁知道自己身上最薄弱的部位可能受到攻击时，心都会虚，手都会软了。
孙悟空的攻势已远不如他平时之强，速度已远不如他平时快。
他忽然发觉，这破绽是镇元子故意露出来的。
镇元子先给他出手的机会，再故意露个破绽，为的只不过是要他将自己身上最弱的部位暴露。
这是个致命的陷阱，但是他竟已像瞎子般落了下去。
他再想补救，已来不及了。
镇元子的手，忽然到了他的胸膛。
这不是手，这本就是杀人的利器。
猪八戒已悚然变色。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刚才看错了，他已看出这是无法闪避的致命攻击。

九
　　孙悟空倒在地上。
这个大家认为江湖中最难对付的一个人，忽然就已倒下。
忽然间，决战就已结束。
唐僧在旁边看着，也显得有些吃惊，他好象也想不到这场战斗竟结束的如此容易。
晨。
有雾。
唐僧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眼睛正茫然地望着一滴水自他的锡杖边缘滴落。
他似乎没有看到猪八戒和沙和尚抬着孙悟空跟着镇元子走出了松林。
镇元子也没有瞧他一眼。不慌不忙的从他面前走过，淡淡道：“今天有雾，一定是好天气。”
唐僧默然半响，缓缓道：“今天有雾，一定是好天气。”
他终于转过身来，不慌不忙的跟在他们身后，终于都消失在淡淡的晨雾里。
正午。晴。 天高气爽，万里无云。
艳丽的阳光从正面的窗子里照进来，使大殿里看来更豪华，也使得利剑一般的镇元子看来更可怕。
孙悟空还是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唐僧忽然道：“弄死果树的是孙悟空，不是我们。”
镇元子道：“哦？”
唐僧道：“他姓孙，我姓唐，他们姓猪姓沙。这事和我们本就没有关系。”
镇元子道：“哦。”
唐僧道：“我们已经吃过斋饭，也休息过，现在要继续赶路。至于你死去的果树，可以让姓孙的陪葬。”
镇元子道：“你真的很想?”
唐僧道：“真的！”
镇元子道：“你不后悔?”
唐僧道：“言既出，永无后悔。”
镇元子道：“好！清风，先把孙悟空的手剁下来！”
这句话说出口，清风的刀已向孙悟空击下。
这把刀寒光四射，显然很锋利，要砍下一个人的手来，实在比刀切豆腐还容易。
唐僧却似什么也没有看到，带着猪八戒和沙和尚朝殿门走去，经过镇元子的面前。
谁知就在这时，本来连动都不能动的孙悟空，突然翻身，一脚踢向清风的肚子，然后纵身飞起，双拳直击镇元子的面门。
就在孙悟空的身形刚飞起时，猪八戒和沙和尚也已飞起。
镇元子的所有退路都被猪八戒和沙和尚的掌风封死。
幸好他还有两只手。
镇元子遇变不惊，已经作出决定：用两只手去挡孙悟空排山倒海的一击。至于猪八戒和沙和尚的肉掌，只有硬挨了。
他算准了凭猪沙二人的功力伤不了他。
砰的一声，四掌相交。又是砰砰两声，镇元子已被猪八戒和沙和尚击中。
同一瞬间，一阵劲风袭面，一道黄光突然打向镇元子的头颅。
是唐僧的锡杖！
镇元子的腰间被猪八戒和沙和尚制住，双手也被孙悟空粘住，身体根本无法躲避。
这一击，才是致命的一击。
他们四人出手一击，不但奇密诡异，而且计划周密，已算准这一击决不会落空。
锡杖离镇元子头颅只有三寸时，突然停住。
“你现在总该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挨你那一拳了吧！”孙悟空笑得很开心，“因为挨了那一下，你就会不提防了。”这是人之常情，一击得手，换做谁部会较松懈。
镇元子叹了口气。“你想怎么样？”
孙悟空道：“款待好我师父师弟。至于你的果树，三天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蛇足：
三天后，孙悟空请观世音施法使人参果树复活。
　　镇元子大喜，与孙悟空结拜。
孙悟空道：“让你的树死了一次，你不怪我们？”
镇元子道：“我当然不怪你们。”
孙悟空道：“是不是因为你知道我们以后一定不会再做出这种事。”
镇元子道：“是的。”
他想了又想，又道：“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孙悟空道：“什么原因？”
镇元子道：“因为我也是个江湖人。”
生活在江湖中的人，就像是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但他们虽然没有根，可是他们有血性，有义气。他们虽然经常活在苦难中，可是他们既不怨天，也不尤人。因为他们同样也有多姿多采、丰富美好的生活。
镇元子道：“有句话你千万不可忘记。”
孙悟空道；“什么话。”
镇元子道：“只要你一旦做了江湖人，就永远是江湖人。”
孙悟空道；“我也有句话。”
镇元子道：“什么话！”
孙悟空道：“只要你一旦做了镇元子，就永远是镇元子。”
他微笑，慢慢的接著道：“就算你已不再握剑，也还是镇元子。”
“画蛇添足”不但是多余的，而且是可笑。
　　但世上太多烦恼，岂非就因为笑得太少？
　　笑，就像是香水，不但能令自己芬芳，也能令别人快乐。
　　你若能令别人笑一笑，纵然做做愚蠢的事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