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能有一瞬间的漂浮不需要凭依么。你记录下来的梦境是目前最为频繁以及被动的交流过程,它里头藏着的讯息不算很难理解,但也没什么用处。
现在你见到被借用名字的人,他是本身就该存在于世上的。他是普通的年轻人,已经结婚生子,留在这个他活了二十几年的大城市里,目前是跑来附近给孩子买东西,然后理所当然地就近来你家吃饭——外面实在太冷了,而且正好是小年,反正下午他还得回去。
你并没有在这边停留太久的打算,所以冰箱里没什么囤货,热剩菜时稍微做了些简单的煮食,你一向不擅长这个。这里有两个同名人,他们就在外头看电视,有一个罕见地醒着,就靠在另一位身边。他们没找到活泼热闹的新春节目,都昏昏欲睡地在看免费频道上播放的一部动画片。或许也没有看。
在屏幕上的蜻蜓说——
“现在我住在一片草地附近,在一个孤老头的住所里。他养了很多花,蚜虫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花茎和叶片背面,夏季里的同类嗡嗡地在不远处楼房拼出的天井里聚集。
在近期,一只豆娘频繁来访。
我在屋檐底下张开了翅膀,那个上次想来逮我的小姑娘又来了,在屋子里变着声儿说着无用的俏皮话。
我想不起她来的具体时间,那毫无规律,和那只豆娘不一样。它来时,总是恰好在一场骤雨之后。
在女孩子的叙述中,她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游玩,有湖泊湿地,有山峰丛林,在榕树垂下的细根间玩耍,渡过河川,还有见过高大的老铁树,它活了有一千年那么久。
我用蚜虫填饱了肚子,将翅膀张开。同类被骤雨打断了一阵子的、用翅膀发出的嗡嗡声又出现了,变得更加响亮。那只豆娘在填满石板缝隙的青苔上停下来,收拢它的翅膀。这些天是炎热又湿润的,一颗大水珠从它被压弯的翅膀上落下来,它从前是怎么在光滑的翅膀上停住的呢,我不知道。
我落在它身边,并不感到饥饿。我听见它的絮絮低语,和花草石板以及我讲着另外几只豆娘的事情。它们都去找同一位蜻蜓先生,有一只在途中被冬日的树顶上落下的黄色果实砸中,稀烂地融进泥里,另一只被人抓住,撕掉一半翅膀后关在有纱窗的房间内,饿死在阳光投射着的窗台上,还有一只,现在长眠在一只黑鸟的肚子里。剩下最后一只——它也见过榕树的根林与老铁树,飞了很长的路,渡过许多河流,在同伴的死亡地找到盛开的小小花儿,最后一朵是从饱食的鸟儿嘴边摘来的。它抱着沉重的花簇,从暗沉沉的河流下头爬行过,冒雨前来探望它们终生寻找的蜻蜓先生。
这是它所讲的,每来一次只会说几句,像是现想的一时半会儿接不下去。
我看着这只豆娘,它的身边可没有花。按照常理,豆娘是不会来找我们的,饿着肚子的蜻蜓先生可能吃掉它们,即使它们看起来很可爱。
小姑娘带来的黑鸟在笼子里蹦蹦跳跳,用撕扯过薄荷叶子的长喙咬死了一只飞来飞去的蜜蜂。青苔上开的紫色花儿很高兴,它摇摆着向重新起飞的豆娘道别。它们身上不再有雨水了,散发出饱满的树叶香气,那只黑鸟将绿色的枝叶衔在嘴里,伪装成一只鸽子,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场忽然降临的雨持续了很久,它不再是骤雨了,出发的豆娘没有再回来,花儿仍在等它。它是什么颜色我也想不起来,只是记得它裹着沉重的露水、雨水、河水,自一个夜晚收拢双翅落下来,在石缝里呼唤一位蜻蜓先生——”
这当然和现实不符,屏幕上是两只蜻蜓,一大一小,但都是蜻蜓,没有一只是豆娘。它们沉迷于菊花茎叶上迟钝的新鲜蚜虫。它们会说话,总是争吵,背景中的雨从未停过。
让你看到这段影像的豆娘倒不是故意的,它以“小姑娘”为凭依,落在他身上,借他的伞避一场雨。影像则是蜻蜓小小回忆的化形,他曾做过一个梦,他从灰色的高楼上下来,去寻找一个诱骗他喜爱的小姑娘的男子,那家伙与他在夜间亮着柔和光芒的白色花海中相遇,景色很美。他被这位面孔熟悉的花精诱惑,在道德感薄弱的梦中……你可回忆不下去了,说白了还是与常时不同的行为回想起来甚是尴尬。这个花海中的人是现实形象的成年版,装束是你见过的类似的,他在梦结束时将枪口对准你的眉心,说着“要是回去九年前”,连说了三遍。
二十七年前你尚未出世,那时发生了什么都是目前不知晓的。你找过与自己相貌类似的逝者,但一无所得。毕竟你不相信靠着那虚无缥缈的灵魂刻印能找到什么人,没有外貌的识记,他如何寻到的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