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力和谈话让土方的思绪再次回溯到上京的那一年。
说起这位千叶,土方还是记忆犹新,因为他算是土方在近藤道场唯一可以唤作“后辈”的人。当年的土方在重伤中被近藤收留,随后也算是报恩一般地留在了近藤的道场之中。可实际上,土方心中知道,近藤道场即使在武州这样的穷乡僻壤也不过如同路边的石头一般随处可见,即无华丽的招式,道场主人和教习也没有响亮的名声,所谓弟子,除了总悟,其他几人也都是像土方一般无家可归而空有蛮力的人。虽然在土方进入道场后仍陆续几个人加入道场,最后也因为受不了严苛的训练,而逃走了。于是,明明岁数上与近藤相差无几,可是土方却成了道场中辈分最小的后辈。而这位千叶的加入,总算让土方有了一个“后辈”。
说起千叶的为人,土方并不讨厌,只是偶尔觉得有些烦。明明是个男人,却性格软弱,还有些优柔寡断。但或许正是这样,土方很乐意照顾这位后辈。而千叶本人也对土方表现出十分的崇敬,时常一脸崇拜地听土方谈着对未来的抱负,或者自己主动寻找土方倾诉烦恼。
在“小偷”事件五天后的深夜,土方独自一人坐在道场后院中的门廊上,仰望夜空。他像是刚从澡堂出来,一头长发并没有像平时一样束成凌厉的发型,而是随意地散在肩上,乌黑的发梢还带着晶莹的水珠,皎洁的月光洒在刚毅的脸庞上,平添几分柔和俊美。
“土方前辈……”黑暗中走来一个人影,正是千叶,他一见土方,便非常郑重地低头跪下,“前几天的事情,害你们遭受那样的事,真是抱歉!还有……真是多谢!”
“你不用谢我。”土方盘腿坐着,右手仍然缠绕着绷带,并没有转头看着千叶,仍是凝望着空中明月,声线一如既往的冷峻,“那是总悟的主意,我只是不得已陪着他胡闹罢了。说起来,那封信,你其实没打算交给那位大小姐吧!”
“你怎么知道……”
“我是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处理那封信,但我知道是总悟悄悄把那封信偷出来,又擅自送过去的。对方不是给你回信了吗?”
“是……是的……”
“那是总悟费了很大心思才带回来的。别白费了他的心意。”
“……是……说起来,今晚近藤先生和土方前辈聊了很久,有什么烦恼的事吗?”虽然入门时间不长,但是千叶依然看得出虽然和自己同是晚入门,但土方却靠着自身出色的头脑成为其他同门的憧憬(冲田除外),而身为道场主的近藤更是事无巨细地找土方商量。
“也没什么。就是说了说近来道场的情况而已,有些不太妙了。”
“果然是因为我……”
“少自恋了!你那点破事算得了什么!”土方凝望夜空的脸愈发沉重起来,“两天前,从一个过路的旅商那里打听到,攘夷战争已经结束了,幕府颁布了‘废刀令’,以后想要拿刀的话,恐怕也不容易了。”
“那道场……”
“近藤老大会考虑的,估计过两天也有决断了。无论那个人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跟随到底。你呢?”
“我……”
“有些话,以近藤老大的脾气,可能会有更好的说法。不过我先把话说在前头,你虽然是近藤道场的弟子,可道场没有权利决定你该做什么,你大可以去选择自己想走的路,只是如果你的行动影响道场的声誉或者其他什么的话,从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近藤道场的弟子。”
“我当然……”
“真是说了很过分的话啊,土方先生。”黑暗中,传出一声像是猫一样懒洋洋、毫无情感起伏的声音。
“冲田前辈……”
总悟由门廊的另一侧走来,白色单衣覆盖的身躯在黑暗中略显单薄,独属于少年的容颜在月光映照下本应十分俊美,但可惜的是此时左脸上的纱布仍未摘下。少年站在土方身边,一双红色瞳孔略带嘲讽地俯瞰着眼前冷漠的男人。
“千叶,你不用管这种混蛋说些什么?既然入了道场,大家就是兄弟,你有困难大家怎么会袖手旁观。”
“不……我想土方前辈……”
“千叶——你先回去吧!”低沉的声线带着不容违抗的冰冷和强硬。
等千叶离去之后,僵持的沉默仍未结束。总悟依然冷冷地俯视着土方,而土方还是一个劲地凝望夜空。许久之后,土方才缓缓站起身,准备离开。
一瞬间,一道剑光由总悟手中闪现,而土方则如同事先预知一般向后一跳,躲过攻击。
“你这混蛋在干什么?”虽然像这样的突然袭击土方已经见怪不怪,但他还是没有想到这一次总悟竟然拿了把真刀,“就算近藤老大再怎么宠你,你也不能偷拿他的剑。”
“你又知道什么?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会对别人造成什么样的伤害!”红色瞳孔中的嘲讽迅速转变为愤怒,“你知道吗,我和千叶今天去了镇上,见到了和那位大小姐定下婚约的新奉行的公子。那个人,说好听点是个靠父亲享乐花花公子,可说难听点就活像一只肥猪。”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千叶视你为兄长,你也知道他和那位大小姐的事,可你却逼着他眼看自己的心上人嫁入火炕而坐视不理。”
“我没有逼他!我已经说了,他要做什么道场都管不着,但是不能影响道场的声誉和未来。”
“你只是为了你自己!你一直就是这样……”
夜半寒风袭来,伴随着不安的风声,摇晃的树影映在土方棱角分明的脸上,遮挡其神情的变化。虽然一直以来,土方已习惯了总悟对他的针对和毫不掩饰的厌恶,但近来却愈发强烈,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而此时,土方总算知道原因了,他听见了吧!那一夜三叶的话语和自己的话语!
“近藤老大是我的恩人,他的事就是我的事。除此之外,其他事我一概不管。”
三天后的清晨,近藤在天未拂晓时分便起床了,在自己房门前发现了一封信,是千叶留下的道歉和辞别信。
而在另一侧,在一片晨雾笼罩中,依稀可见一对相互扶持奔跑的身影。这是一对恋人,他们从夜半便开始了自身的逃亡之旅。此时,他们已经逃到一条河边,准备过桥,可女人似乎已经承受不了连夜奔跑的疲惫,气力不支地摔倒在地。
“你没事?”男人连忙去扶。看着自己的恋人捂着胸口艰难地喘息,男人就觉得内心一阵刺痛。这也难怪,她原本身体就不好,一整晚的赶路一定是累坏了。“我们先在这儿休息一下吧!”
“我劝你还是不要了。”
桥上传来一阵清秀的声音。透过雾气望去,一位粟色头发的少年走来,穿着一身白色浴衣,如同精灵一般地由晨雾中出现。
“我是从另一个方向绕过来的,那家人已经发现你们逃走了,追赶的人很快就会到,要逃只能趁现在。我来帮忙挡住他们。”
“可是……”
“你是笨蛋吗?”
突然间,另一阵声音由桥的下方传出,与少年的声音不同,这声音更加磁性浑厚。男人从桥下的阴影中走出,遇上了来自上方的一对充满敌意的红色瞳孔,便毫不客气用眼神回击。
“你看看她的脚吧,已经不能再跑了。千叶,难听的话我不想说,但事实是,照这样下去你们两个人都跑不了。”
在几近正午时分,大队追赶的人马终于在山中将逃亡的二人团团围住。领头的家丁在心中暗暗嘲笑:真是愚蠢!自己主动跑到山里,虽说便于隐身,但结果却是成为瓮中之鳖。可接下来的景象却让他不由得想扇自己一个耳光。
只见其中一位个子较矮、穿着女式和服外套的人一把推开了扶着他的男人,尖叫起来。而那声音,虽然听着清秀,却毫无疑问是少年的声音。
“救命啊!各位大叔!这有个变态大叔拐卖猥亵未成年人,快把他抓住送官啊!”
“臭小子!你说谁是变态大叔!”事到如今,也无需再掩饰,土方一把扯下遮脸用的头巾,青筋暴起地对着总悟大喊,“还有,谁拐卖猥亵未成年人了?”
“你啊!”总悟也是慢悠悠地除下头巾和身上粉红色、还绣着花的女式外套,懒洋洋地说,“你把一个未成年少年带到山里来,还让他穿这种衣服,能有什么好企图?要不是这些又帅又正直的大叔赶来,还不知道会被你怎么样呢!是吧,各位大叔?”
“你别成天拿你年纪说事!未成年人了不起啊?还有,我才二十四岁,怎么就是变态大叔了?”
“可恶!被耍了!又是你们两个!”领头家丁终于从惊讶和两个人的斗嘴中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召集手下要往回赶。
但也就在他挥手动作的一瞬间,他身边的两个部下就已经被抽飞,再回过神时,就发现两把寒气逼人的木刀一前一后地架在他的脖子上。
“现在赶回去也没用了。”身后的声音冷静而沉稳,“一个上午的时间,坐船顺流而下的话,早就离开武州境内了。茫茫人海你上哪儿找去?更何况,你还要到其他地界去大张旗鼓地宣扬那位新上任的奉行大人未来的儿媳妇跑了吗?”
“再说了,难得在这里遇上了,大家就做个朋友吧!我先自我介绍吧,我叫总悟,兴趣是欺负自己的宠物,讨厌的事情是别人擅自对我的宠物出手,然后顺便说一句……”红色的瞳孔中透露着与年纪不符的寒意,总悟以只有对方才能听到的极小声音说道,“你后面的那位狗粮控就是我的宠物,上次真是承蒙你照顾了,怎么能不好好谢谢你呢!”
“你们在干什么?还不给我上——”随着一声失去冷静的叫声,围在周围的打手便一齐扑向那两人。
傍晚,火红的夕阳将树木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只剩乌鸦的叫声回荡在空寂的山谷中。土方将木刀插在地上,不理会躺了一地的人,直接坐在地上。他擦掉头上淌下的红色液体,抱怨着:
“倒霉!昨天才洗干净的头发,又弄脏了。还是剪短了吧!”
相比之下,总悟浑身上下并无受伤,但却显得十分疲惫,气喘吁吁地坐下,背靠着土方的背整个人瘫软下来,还毫不在意把一只手搭在土方的脸上。
“土方先生……还真是厉害呢!”
“那是因为我是从小和别人打架打大的荆棘小鬼啊!”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如果当时没有土方先生的主意的话,千叶他们恐怕就不能这么顺利地逃走了。话说那条船是你事先藏在那里的吗?”
“怎么可能呢?只是我以前流浪经过那个村子,知道那附近住着一个老船夫,把他的船买下来在那儿等着罢了。”
“那不是就是事先准备好的吗?而且你怎么知道他们逃亡会经过那里?”
“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你会去那里而已。”
“所以,土方先生是因为我,才来搅这趟浑水的吗?”
总悟没有得到土方的回答,转头一看,发现土方已经闭眼仰头靠着总悟的颈窝。面对着土方呼出的温热的气息和出乎意料的头发柔软的触感,总悟没有像以往一样抗拒和咒骂,而是同样将脑袋依偎着土方的头。两人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进入了沉睡,直到夕阳沉下、夜幕升起,直到近藤找到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