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伦敦塔桥

要在这座孤独的桥上驻足多久呢？在此之前，我从来不知道死物也会散发出无故的哀伤。周围的景致远称不上一流，这座桥显得愈发孤独，因为，美的事物只有它一个。更不必提塔桥之下这条灰色的河，在薄雾中，看不到它本该有的生机万象，远远抵不上脚下这座钢铁死物来的震撼。
真奇怪。
闲适的休息日，我与艾尔维斯的长女相互陪伴，是份难得的奢侈。只是一但想起以后或许再也不会用“艾尔维斯小姐”来称呼她，心里总是有些怪异的难为情。
清澈的眼神、脸颊上的浅红未经人工的修饰，足以彰显几日以来内心的不平静。
“你以前来过这个地方吗？我已经记不清了。倒是我的马车总是路过这里，我有很多事项要忙。“

伦敦的天空一如既往的灰暗，空气中弥漫着的消沉的气息与水汽混杂在一起，生出一种使人打不起精神的感觉。
是什么时候建成的桥呢？应该在很久以前了吧——在自己还抱着布娃娃的时候便已经注意到窗外宏伟的桥梁，如此孤傲地耸立于泰晤士河之上。
撇开脑海中的思绪，自己最有兴趣的依然是身旁的棕发蓝眼的女士。这位骄傲的、富有西班牙式热情的女性——即将成为自己弟妹的维斯特维克姊妹，略微泛红的精致脸蛋暴露出内心的不平静。
“没有到过这里的记忆。”
轻轻摇了摇头，微笑着回复这位女士。
“儿时不知为何对这座桥心生畏惧，每次散步也总是避开。情愿坐着马车多绕些远路也不肯从这里跨越泰晤士河。稍稍成熟一点后又不再喜欢户外活动。”
日光穿透不了厚实的云层与终日不散的灰尘，总会营造出阴森的氛围。环绕在塔桥周围的迷雾就像是吃人的妖精，小孩子总是会害怕。
“我对一件事情较为好奇。你对于吉尔报以一种怎样的看法呢？”

她的句式很文雅，声音也清润动人，像足了抒情部分的咏叹调。我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只感觉到她的语言像指间的风一般溜走，半晌之后，我略带失神得望着她湛蓝的眼睛，和他一模一样。
甚至忘记仔细听她方才所说的内容。
捂住胸口，小声地叹惋，“好可惜。”
而她接下来的问题，对我来说似乎是个称不上严肃的挑战。我能够在陌生的小姐面前将他夸得天花乱坠、非嫁不可，我却没胆子在他的亲人面前这么做。
“他很优秀，是我父亲中意的人选，我的母亲完全疯掉了——”，挑开话题似乎是个好的主意，“你能想象到吗？她最近开心得像只蝴蝶，每天都要第一个吻我的脸颊，就好像她才是艾尔维斯的未婚妻。”
我在心里做了个鬼脸，莫名愉快起来。
“至少，我很感激你的三弟这么做了。拖得再久一些，我担心我的父亲会把我塞给一个野蛮的印度海军上尉，现在的官爵老爷们都觉得这是一比好的投资。”
脚步微歇。就算有丝质手套作为保护，栏杆上温度仍然令我感到刺痛，但总归是没有放手。

“噗。”
好一个爽朗而幽默风趣的女子，或许自己的笑声便是最好的回应。
终是没有拆穿她的刻意躲避。虽然确实对此事好奇不已，但自己本意只是开个小小的玩笑，并非坚决一究到底不可。毕竟，要探寻问题的答案，不用赶在一朝一夕间行动。
记忆中的三弟，可是个热衷于上房揭瓦的淘气鬼。时光荏苒，他竟有了惊人的好评，就像是毛毛虫蜕变成蝴蝶，在晨光中破茧而出，张开美丽的翅膀——
——虽然那个家伙从小就长着一张招蜂引蝶的脸。
“我亲爱的安妮——”
冷冽的寒风刮过。将碰到鼻尖的发丝捋到耳后企图使它乖乖服帖，结果则如一开始就预料到的那般徒劳。
所谓的勇士不正是知道结局却依然前仆后继地挑战命运的人儿么？
“我想，如果一切顺利，我们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意味深长地发出感慨。眼前的女士比起自己真是个幸运儿——至少她没有执意要违抗命运的必要。虽然不知她具体的情感，但大体上她必是不讨厌吉尔的。相较于自己与肖恩前途未卜的道路，我仿佛可以听见命运之神在耳畔调笑，对自己制造的恶作剧满意至极。

“我明白。”
我对她报以温柔的笑容。在这阴郁的天气里，好的心情尤其难得。我承认我喜欢这个新姐妹，是一位真正的心肠很好、愿意倾听的淑女，她会让我以后的日子开心很多。
“你会祝福我么？只为我一个人。我知道那很自私，但是你知道显然男人更容易适应往后的生活。”
我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的某位姑母总是告诉我婚姻对她来说是笔失败的交易。她失去了大部分消遣，还有青春美貌，换来的是丈夫无止尽地赌博和桃色新闻。每天早晨睁开眼睛，遇见的是丈夫那张醉得发红的脸。她讲得发自肺腑，并满怀期待地将这份恐惧端到了我的嘴边——不过，我没有那么容易被吓倒。据我所知，我的未婚夫既不是酒桶也不是赌徒，最冷酷的时候是在生意场上。
我耸了耸肩，略过了自己提出的可笑问题。
“我听说碧特莉丝小姐也不乏追求者，但是迟迟没有进展。你一定是很小心吧？”

“那是自然。”
比起狂放不羁的少年，自己身旁的友人更需要鼓励与祝愿。毕竟男性较之女性有着更不拘的性格和更洒脱的作风。对于一名生于贵族门庭的女子而言，相夫教子是最终目标。选择一门良好的亲事，不仅是对自身后半生幸福的保障，而且也是为家族之间关系的维护。
——而自己却不负责任地爱上了自己的手足。这对我的未来，对他的锦绣前程，对家族的名声该有怎样的影响，我竟不曾考虑便许下那样的祈愿，只因自己一厢不可能实现的梦。这是我，艾尔维斯的长女应该做的事情吗？
不凭自己的感情用事，这明明是许久之前便深深烙印在脑海里的家训之一，可是自己却就这样屈服于情感之中——
事到如今，我已无法回头。
“我——”
神色略微有些慌张，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追求者之中不乏有优秀者，但不论怎样尝试，自己始终不想，也不能够放下肖恩。
“只是没有找到对的人。”

我欣喜地在她的脸上捕捉到了新的表情。虽然不知道那背后隐藏的故事，但是我不会看错，我认识的女孩子们遇到与情感相关的问题时总是同一个眼神。对于碧特莉丝这种类型的女性，我对自己的猜测有信心。例如说，温顺如羔羊的贵族淑女迷上了出身中产家庭的有点魅力的**，我听过不少诸如此类的故事。
我冲她暧昧地眨了眨眼睛，自以为和她有十足的默契。
“请你放心，我能明白。我会悄悄地支持你，绝对不会告诉你的兄弟们。”
我也曾经以为我遇到了对的人，直到他头都不回地回到遥远的故乡，才发现自己像个傻瓜一样悲惨地站在原地。所幸现在我过得很好，每天都过得足够充实，充实到让我忘记了他的名字。少了一只蝴蝶，花朵依然可以盛开。
“每个女孩都要有自己的故事，不然我们会无聊至死的，是不是？”

少女俏皮地向我眨了眨眼睛。她暧昧的神色让自己有些不安。面前的少女是否真的理解到了自己的意思？她该不会是简单地把这些事情想成是跨越阶级的爱恋吧？
倘若真是如此，那倒还是简单了——只是自己要做的事情，实在天理不容。
“我的兄弟们……”我复读着这个词组，极目远望。灰色的河流与灰色的天空，仿佛永远也看不到明媚的颜色。
——我多想，回到曾经。
“嗯。”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心中有万分思绪无法倾泻而出。
自己该如何去面对那灰色的远方，得知真相的亲友又会做出怎样的反应，都仍无从得知。
我是何等羡慕这个潇洒爽朗的女子，但想必她也曾有过不幸的日子；我曾经体验了最美好的生活，如今却狼狈不堪，为命运之神所折磨——这一切都被伦敦的迷雾笼罩着，谁也不知下一秒将会发生什么。
“时间不早了。”

塔桥的风景再也无法吸引我。除非有一天我满心忧郁，下定决心投河喂鱼，否则我是不会回到这里的。我想碧特莉丝也会有类似的感受。我愿意把心思放在带给我快乐的事务上，更愿意与她分享这份快乐。我的其他女性朋友经常告诫我要跟未来丈夫的亲眷相处和睦，通过今天的见面，我发现这并不困难。
我稍微拢紧披肩，用上欢快的口吻。
“再过一些日子，我最喜欢的一名芭蕾名伶会到访伦敦。斯薇特兰娜是只精灵，我没法用语言形容她的美。“
这位来自彼得堡的精灵也面临着感情上的烦恼，或许她们两个能交流一二，不过我无法保证我蹩脚的俄语是否能解释清那些深情浪漫的絮语。
“届时，我希望你不会拒绝我的邀请。”

“很久没有看过芭蕾了啊……”
小时候一直艳羡着足尖点地的舞女。那鹅毛般轻盈的舞姿，总是把我带进奇妙而缤纷的世界。此时友人的邀请似乎给这座孤寂的桥增添了一分光彩。有这样的友人和弟妹，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我一定会去的。”
闭上双眼，感受风的喧嚣。
也罢，或许阳光终会穿透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