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钟头之后,调查兵团的团长韩吉.佐耶才回到本部。
如果说现在墙内的人中谁的工作最为忙碌,相信调查兵团的成员们都会把答案指向自家团长。
“忙忙忙,你能忙得过调差兵团的团长/韩吉团长啊?”已成为墙内愤慨的情侣、夫妻指责对方的高频用句。
坐在会议桌旁的利威尔,看着站在黑板前讲解新型武器开发现状的韩吉,有一瞬间的失神。
头发乱糟糟的,瘦了些,皮肤干燥,眼下有很重的黑眼圈。
他的视线微微一凝,注视着女人来回晃动的手,果然看到了好些细细的小伤口。
肯定又亲自参与到试验中了——利威尔瞥了一眼站在韩吉旁边负责补充的让,心里也知道仅凭他是绝对抓不住韩吉.佐耶这个人的。
有点恼火,更多的是徒劳的喟叹。
女人敏锐的视线掠过他时有一瞬间的停留,大概是发现了他的神游,几分探询后跟着几分公事公办的责备。利威尔不作声,拉回思绪,重新投入漫长的会议之中。
过了傍晚会议才结束,这次参会的除了调查兵团外还有宪兵团的成员。几名来自宪兵团的老兵彼此挤眉弄眼交头接耳,让咳嗽了两声,请示道:“团长,还有什么安排吗?”
韩吉头也不抬,还在盯着讲台上铺开有两米长的图纸,嗯嗯啊啊地算作回答。
年轻人转向利威尔。“兵长,您还有吩咐吗?”
“没有了。下去休息吧。”
仍有余力开玩笑的宪兵团同僚们凑过来,“利威尔,你今天休假吧,一起去喝一杯怎么样?”
自从某个孩子降生,利威尔虽然自己不愿意,但也抵不住他人的态度不知怎么变得越来越随意。他斜睨几人一眼,却也没能令集中在他身上那些兴味盎然的目光退散。
“不了,我还有事和团长说。”
尽管韩吉没有分给这边一丝的注意,但利威尔知道她一定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只见女人额前的头发垂得更低,目光咬在图纸上不肯放松,浑身散发着与世隔绝般的镇定。但利威尔知道,那家伙是不愿因这种话题惹眼。
几个老家伙嗤笑,但没有恶意。揶揄的目的达成,也没人敢进一步造次,几句客套话后,让负责送行,临走前高个儿青年体贴地替他们将会议室的门阖紧。
这方寸之间,仅剩他们二人。
利威尔走到韩吉面前,她仍没有抬头。
男人伸手,撩起她耳边的碎发。
他凑上前,轻轻地嗅了嗅。嘴唇似有若无地擦过她的额前。
“混()蛋眼镜,你又几天没洗澡了?”
“刚刚还叫我团长大人,现在又成了混()蛋眼镜。”
“搞清楚状况,我现在是在休假中,自己的女人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韩吉闷闷地哼了一声,这才抬头,“……总是这样,在有外人的时候才会审时度势。”
利威尔忍不住想,如果未来这里的人们可以走出岛去,如果未来他们的足迹可以迈向更远,世界会不会给这个女人更多的空间,好让这个混()蛋眼镜能够收起责任尽情地放肆。他不知道答案,未来藏在一片渺茫的雾霭之中,他只能偶尔用想象去触摸一角。在这之前,世道依旧艰难,前路满是荆棘。值得信任的部下虽然不少,但偌大的“全世界”里,只有彼此不是“外人”。
“说什么呢,我一直都是审时度势的。”他扳着她的脸看向自己,黑色的眼罩依然空洞,突显得仅存的右眼仿佛燃烧般璀璨。他的吻好似害怕惊动什么,极其小心地落在她的右眼上,但声音里却挟带着不怀好意的戏谑,“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在没有别人的时候喊你‘团长’。”
跟他想到了一处去,韩吉的脸骤然发烫,她推开男人,“饶了我吧!”
两人凝视着彼此,都在这电光火石间贪婪地注视对方,隐忍的情感于这一瞬间外露,又被二人各自极有分寸的收回。这里不是地方,现在也不是时间……
利威尔突然想起还有个小小的生命,足以让在空中与强风搏击翱翔的鹰降落。
“……接下来还有什么工作吗?”
“这次托利布斯商会的福,搜罗到不少藏在地下街的老书,我打算一会儿看……”
“今天弗朗西斯跟阿明说,他想妈妈。”小小孩童接下来的那句话梗在利威尔喉头,他终究没有诉之于口。
韩吉静默不语,嘴角忍不住抿出苦笑的痕迹,然而那弧度很快扬起,“小家伙真像利威尔啊,这么爱撒娇。”
“胡说什么呢!?”
“小可爱现在在哪儿呢?”
“阿明带着他,大概在宿舍。”
韩吉没再犹豫,利索地收起图纸,拍了拍手,“那还等什么,我们一起去接小家伙吧~”
然而两人来到阿明.阿诺德的房间门口时,开门的青年还没等韩吉开口,便迅速对着两位上级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止住了他们的问话。
“那个、弗朗西斯已经睡着了,请小声一些。”
韩吉.佐耶越过青年士兵的金发,一眼便看到那个躺在床上睡得正酣的小孩。阿明闪开,她蹑手蹑脚地走近,便看到黑发的小男孩一脸的稚气,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薄被下的小圆肚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有那么片刻,她没有把握住自己,就愣愣地看着小孩子的脸。这个年纪正是一天一个样的时候,而他们分离了两个多余,他的模样那么熟悉,即使不贴近她也能闻到跟自己一般的味道;但是那熟悉中又夹杂着陌生,走的时候他的头发有这么长吗,那小小的拳头有这么大吗。
他……还记得自己是妈妈……吗?
是身旁男人的注视令韩吉找回了自我,阿明是个值得信任的好孩子,但韩吉也不愿在他面前展露脆弱。
她收回视线。
“谢谢你照顾这个小魔头啦,哄睡这个精力旺盛的小家伙可费了不少事吧~”
“不会不会,他很乖。”青年不好意思地摸头,“要说擅于惹麻烦——我可是跟艾伦一起长大的。”
韩吉对这善意的揶揄报以感激的一笑,“辛苦啦,我这就把他带——”
“团长。”
阿明打断韩吉伸出的手。
做母亲的,做团长的,都不得松懈吧。他想。
“今晚就让弗朗西斯在我这里睡吧,他觉浅,抱回去肯定会在中途醒来,见到您肯定少不了要撒娇耍赖一会儿,再睡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青年略作停顿,组织了一下措辞,真诚地说,“您也辛苦了这些时日,今晚就请好好休息吧。明天我会把弗朗西斯送回去的。”
韩吉看看青年的蓝色眼睛,如大海般的双瞳蕴含着与柔弱外表截然相反的坚强,那是足以支撑身边的人,给身边的人力量的眼神。一瞬间的困惑后,韩吉旋即对他幽微的想法了如指掌。
她有些犹豫。
将视线移向站立在身旁的男人,他必然同样心知肚明,或许是不想影响她的判断,男人没有回视,仍默默地凝视在那个兀自睡得香甜,仿佛对世间一切酸甜苦辣艰难险阻毫不知情的小儿身上。
约莫是名为思念的浓稠情感碾过韩吉的胸口,连同一种隐秘的脆弱。
早已失明的左眼隐隐作痛。